瓶
2024-09-14 19:56:57
作者: 綏流
瓶
「嗚——哇啊啊——」
秦予義和道人剛一出現在一個狹窄幽暗的洞窟之中,便聽見下方傳來幼兒尖利的哭聲。
這地方重巒疊巘,昏暗不清,天上的月光照下來都要迷路,淌在山腳下的黑色暗流仿佛會吸光一樣濃稠。
秦予義和藍袍道人躲在一個大石窟上方的小石窟中,正居高臨下地觀察著下方一大片空地上的儀式。
空地周圍怪石嶙峋,岩壁腐蝕出來了許多天然的壁龕,那些壁龕裡面皆是姿態不同的神像,象徵著三十六洞天仙府。
可在正道神像的眾目睽睽之下,空地中央的儀式卻說不出的邪惡詭譎。
秦予義看見翟寶被捆住雙手,傀儡似的跪在祭壇前面。而他旁邊,則擺放了一個竹條編織的筐,裡面用紅布蓋著一個不住啼哭的小嬰孩。
翟寶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的正前方,眼神空洞,像是被噩夢魘住了一樣,動彈不了分毫。
只見在他前方祭壇上面的、大半邊都籠罩在陰影里的壁龕中,擺放著一尊赤發赤須,千手外展的鬼神像。
那像不知是什麼材質,既不如金鑄的光亮,也不如土瓷做的敦實,更不如木雕的僵硬。
仔細看去,只覺得那鬼神像身上無數隻掐訣撚指的手柔軟不已,那對瞳孔紅得透亮的,像是活著的一樣。
翟寶身後一個穿著龍鳳袍、頭戴法冠之人正恭敬地往無腳銅香爐里敬香,一邊口中詠誦著神辭。
「……今己丑年乙亥月乙未日己卯時,於信士王氏一族陵地,嬰孩飼養之村,因換壽一事請神燒香。」
念辭之人背對著秦予義他們,看不清面容,只能聽見對方音色衰老虛弱,仿佛一個久病之人。
但他們做法事的這片空地似乎帶有回音壁,使得此人聲音擴大開來,清楚地傳入躲在上方洞窟的秦予義耳中。
「他們在做什麼?」秦予義視線定在下方翟寶身上,擰眉問身旁道人,「換壽……」
秦予義話音落下,等了一會兒,卻聽不見身旁道人的回答。
他回頭一看,借著微弱的薄光,卻發現那藍袍道人不知何時盤腿席地而坐。雙手掐著午訣,雙眼緊閉。像是無聲在與一道看不見的力量對峙一般,滿頭滿臉滲出大量冷汗,將那身道袍都浸濕成了如墨一般的深藍色。
秦予義一怔,忽然想起之前這藍袍道人對他說過的話。
——老道我身體裡還有另外一人,離開死城之後,就壓制不住他了。
秦予義明白過來:若這話不假,此人現在這般模樣,應當是正與他體內另一人格或者別的什麼東西鬥爭,搶奪著主導權。
邦!邦!邦!
三聲清脆有力的鼓聲忽然響起,將秦予義的注意力拉回祭祀儀式上。
「一香請來雷轟轟,香火鬱郁,凡間五聲入神耳;」
「二香請來雲艷艷,香火燦燦,地上五色入神目;」
「三香請來神梯長長,香火綿綿,不來孤魂,不來野鬼,不來別家仙……」
「只請來大善大德功力無邊祖宗爺爺,護佑王氏一脈子孫後代破咒、延壽……」
嗡嗡——吱呀——
就在那祝香神辭落下的一剎那,秦予義聽見一聲不尋常的異響。
秦子鸚最怕這些怪力亂神,她慫慫地躲在秦予義腦海中的晶片裡,瓮聲瓮氣對她哥說:
[我不敢看了,不會真把什麼東西召出來了吧。]
「不是。」秦予義閉了閉眼,專心感知著那些聲音的真面目,「聽起來是某種傳動器啟動了,有些生鏽構件相互摩擦的聲音。」
他探頭出洞窟看向下方,一道紅光打上他的下頜,他的黑眸中也倒映出一條強盛的紅光。
看清楚那龐大機關的本體,秦予義冷了聲音。
「是熔爐。」
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做儀式之祭師的動作。
只見那被祭拜的神像下方,有一條三米寬九米長的溝渠,裡面灌的是沸騰的鐵水。
而那龍鳳袍的祭師正指揮著他身後兩個黑袍之人,舉起包裹紅布的嬰兒,就要把嚎啕啼哭的小傢伙往那滾燙的烈火濃漿之中扔去。
「宜爾子孫,振振兮!」*
「宜爾子孫,繩繩兮!」*
只見那身披紫紅色龍鳳袍的祭師愈發狂肆地舞蹈起來,仿佛被附著了什麼邪靈,他原本虛弱低沉的聲音也變得愈發洪亮。
「宜爾子孫,蟄蟄兮——」*
最後一聲暴喊,那祭師高舉雙臂,猛地朝天一仰頭。
秦予義瞳孔一縮,終於看見了此人的正面。
對方未露出真容,面覆著一張木質面具,刷了綠漆,額角有兩道翎子似兩條觸鬚一樣沖天揚起,兩枚碩大的異形黑色眼珠掛在面具左右兩邊。
面具的下半部分,雕刻著上下唇顎分離大張的口器。
那是竟然是一張蝗蟲面具!
嘩啦——
一陣迅猛的妖風乍起,吹得那蝗蟲面具的法袍獵獵擺動。
他看向前面的滾燙鐵漿,兩指一併,對著身邊黑袍之人冷聲吩咐道:
「入。」
一旁被捆住的翟寶終於回過神,掙紮起來,瞪大雙眼膝行至那兩人身前,企圖攔住他們的去路。
「等等……我不要……我不要不行嗎?別殺他……他還只是一個……」
那兩人對翟寶的阻止熟視無睹,舉著獻祭換壽的嬰孩,逕自從他身邊走過。
翟寶身體緊繃,眼球一下子充了血,他猛地向前撲去,一口咬住了其中一個黑袍人的衣擺,頸邊爆出青筋,使出渾身解數,拖著不讓黑袍人繼續前進。
秦予義見狀,左臂的殖金率先浮出體表,右手攀住洞窟邊緣,準備屈膝跳下去。
可就在此時,那苦苦掙扎的藍袍道人,卻忽然在他身後發出了聲響。
「你不等神梯了?」藍袍道人的聲音格外冷靜,像是換了個人。
秦予義回頭看去,只見那藍袍道人不知何時已經擦去滿臉冷汗,端坐在原地,一對灰眼球也改成了金色,裡面流動著暗光,像是某種非人的生命。
「祭牲到,神門開,神梯下放,心齋立現。」
「若是現在阻攔,你上哪找這現成的神梯,又怎能登上心齋。」
秦予義準備下跳的身體一僵,頓在了原地。
那藍袍道人還在他身後徐徐說著,聲音中多了幾分勸說的意味:
「要去心齋救商覺,犧牲一個素未相識、舉足輕重的小兒,又有何妨?」
聽見這句話的一剎那,秦予義死死握住了手中的岩壁邊緣,幾顆碎掉的石塊粉塵從他手中崩離,從高處墜落。
「啊啊啊啊!讓開讓開讓開啊!」
忽而,伴隨著某種汽車發動機的轟鳴,由遠及近的尖叫聲傳來。
秦予義辨出了那聲音的主人,猛地擡眼,眼底映出的那道邪祭紅光被驟然驅散。
兩道白晃晃的遠光車燈照亮他的瞳孔。
「狗開車不是我開車,撞到人我真不負責啊啊啊啊!」
「碰!」
一聲激烈的輪胎摩擦地面的尖銳響起,那紫紅龍鳳袍祭師躲閃不及,被車頭撞飛了出去。
在一眾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中,那祭師身體在空中劃了一條長長的弧線,飛了將近兩秒,才堪堪落地。
「咚!」
「完了。」
王浩昌兩手捂住自己的臉,隔著前擋風玻璃,臉色慘白地從指頭縫裡去看被他們撞飛在地的人。
那人像塊爛泥一樣趴在地上,手腳不自然扭曲著,像是渾身骨頭都斷成碎片。
王浩昌的表情漸漸變得死寂,他盯著那「屍體」喃喃自語:
「同車同責……我成殺人狗的幫凶了。」
突如其來事故直接打斷了這場換壽的儀式。
那高舉嬰兒的兩個黑袍人猛地反應過來,一招手,令其他躲在暗處的同伴走上前來。
一眾黑袍人將這輛闖入祭祀現場、已經破破爛爛的跑車團團圍住。
為首的黑袍人一把揪出王浩昌和兩隻狗,審訊逼問他們。
「你是什麼人?」
王浩昌的眼鏡被甩掉了,看不清周圍人的臉,只能看見一群模模糊糊的黑影子。
「呃……」
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大腦飛速運轉,想著應對措辭。
這時,人群中有一個黑袍悄悄湊近,在為首審問王浩昌的黑袍人身邊小聲提醒:
「他好像是大叔家裡的孩子,排行老九。」
「什麼?」領頭的黑袍人一驚,語氣緩和了一些,頗具埋怨地對王浩昌說。
「你怎麼會在這裡?還把四叔的傀儡身給撞壞了。」
驅車撞了人的王浩昌正心神不寧揪著衣擺,忽然聽見對方的話,手指動作一頓,緩緩瞪大了眼睛。
「你說誰?」王浩昌傻眼,穿著單薄睡衣的身體不禁打了個抖。
「四叔不是幾年前就死了嗎?」
黑袍人偏過頭,輕咳了一下,不再與王浩昌多言,轉而對其他戒備的黑袍人吩咐:
「沒事,自家兄弟。」
「儀式繼續。」
嘩嘩——
那群黑袍人的衣擺拖在粗糙地上,一眨眼全都散開了,再次回到角落的陰影之中。
只留下抱著嬰兒的兩個黑袍,和倒在地上的翟寶。
王浩昌有些摸不清頭腦,直到他聽見一聲微弱的低吟,才循著聲音摸索過去。
高度近視的眼睛眯著,認出那被捆得結結實實的人是翟寶。
「你怎麼在這裡?怎麼回事?他們要對你做什麼?」
「咳咳……」翟寶脫力疲憊地喘息,對王浩昌說,「攔下……他們……」
「救……那孩子……」
王浩昌一怔,眯眼向黑袍人看去:發現他們已經來到了盛滿猩紅鐵水的溝渠邊緣,口中念念有詞,正要將那裹著紅布的嬰兒丟入沸騰的滾漿之中。
王浩昌瞪大雙眼,擡腳向那個方向跑去。
「止。」
一道年輕的聲音比他的動作更快。
兩個黑袍人忽然身體一僵,像是被某種看不見的力量阻止了動作。
「還真是熱鬧啊。」
頂部洞窟中,秦予義身後的藍袍道人也湊過來,探著身體往下看。
或許是秦予義從死城裡出來的緣故,他可以看見那些尋常人肉眼難以看見的「仙差」。
此時,一個高大的、軀幹上銜接著伸縮手臂,狀似蜈蚣的仙差從黑袍人的身後鉗住了兩人的手腳,將他們固定在火光大盛的熔爐旁邊,動彈不得。
而驅使這些仙差的,是一批白衣白褲之人,有老有少。
這些人深更半夜集體出動,趕到儀式之地,此刻正一臉義憤填膺地看著那些黑袍之人。
為首的,正是王浩昌絕對熟悉的,王氏一族的主事,他二叔王鼎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