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
2024-09-14 19:56:53
作者: 綏流
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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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藍袍道人詭異瘋癲的語調悠長未盡的一瞬間,翟寶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無比輕鬆,像是一個斷了繩子的氫氣球,不受控制地向上飄去。
「翟寶!」
秦予義眼疾手快伸出胳膊,縱身一跳,想要抓住翟寶升在半空的腳踝。
可沒想到,他的指尖在碰到翟寶身體的一剎那,居然像戳破空氣一樣,虛虛地穿了過去。
秦予義沉在地上,翟寶飄在空中。
他阻止不了翟寶離開,只能跟著翟寶飛走的方向一路追蹤而去。
他沿著陰森青黑的死城大街極速前行,直到被一座巨大的垃圾山給堵住了前路,才不得不停下。
翟寶上升的身影越來越小,逐漸變成了巴掌大。幾乎下一秒就要浮出水面,徹底離開死城。
秦子鸚透過秦予義的視覺看見了這一切,她急切地對她哥說:
[快想想辦法啊,翟寶哥要被帶走了!]
秦予義仰頭向上看去,視線越過快要遮天蔽日的垃圾山頂,緊緊地咬了下牙,目光銳利地四下搜索,企圖從周圍找到能輔助自己升空的工具器物。
嗡——
驟然出現的電流雜音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只見那亂七八糟什麼都混雜在一起的垃圾山中,有很多帶有屏幕的、能接受到信號的電子產品都莫名自發啟動了起來。
電視屏亮起黑白雪花,收音機響起刺啦雜音,投影燈泡對外發光,就連一些被人丟棄的、斷了半截屏幕的智能手錶也異常啟用了。
所有能接受到通訊信號的東西,都齊齊詭異地在同一時間播送出同樣的內容:
「種夢公司年終壓軸大秀——」
「東A區夢閾『心齋』正全球直播中!」
清理秀開始了!?
聽見那混雜低頻噪音的播送,秦予義一愣,不由自主地看向離他最近的電視屏幕右上角的時間。
12月1日,離原定的時間早了將近一個月。
怎麼會提前這麼多天?
秦予義心臟咚咚地急速跳動起來,某種接近絕望的不妙預感正在他的胸口極速蔓延。
只見那像素不高、隔著一層青灰顏色濾鏡的屏幕上,赫然出現了一個近距離的特寫鏡頭。
有人被黑布覆蓋雙眼,鐵鏈拴住雙手,行屍走肉一般,行走於一片模糊朦朧的濃霧之中。
那是商覺!
畫面中,商覺整個上半身都袒露出來,側頜尖瘦削薄,肋骨和肩骨突出,胸口有手術的疤痕,瘦得皮肉寡淡,仿佛渾身只剩下一把驚心動魄的骨頭。
幾乎是看清商覺模樣的一剎那,秦予義僵在原地,眼瞼如沁血,一下子紅透了。
「種夢公司終極怪物真相大公開!首位繼承者商覺,竟然試圖為盜竊公司機密而私自注射藥劑,變身夢閾怪物擴張夢閾,設法危害人世……」
耳畔源源不斷傳來顛倒黑白的解說詞,秦予義只覺得那些刺耳的聲音和畫面像一把淬了毒的錐子,一下下鑿著自己的眼球和耳膜。
畫面中的,只是商覺原本的身體,一把虛弱疲憊的血肉之軀。
那身骨,和世間任何一個普通人都沒有區別。既承擔不了強大的變異能力,也不如機械那樣可以連軸運轉。
可種夢卻混淆是非,硬說那在迷霧中踽踽獨行、連呼吸都費力不已的人,是窮凶極惡的怪物。
他們是怎麼敢的?
他們怎麼敢把所有髒水都潑給商覺?
他們怎麼敢把這莫須有的罪名全都加給商覺?
「……現在種夢公司邀請夢閾清理排行榜前十位清理師,聯合對怪物商覺發起征討。請正在收看直播的觀眾們放心,我們勢必將為禍人間的終極怪物扼殺於襁褓之中!」
砰!
一剎那間,從秦予義身上爆發生長出無數的殖金細絲,它們尖端閃爍著如針芒的銀光,瞬間擊穿了那些垃圾山里喋喋不休的電子產品。
原本還在播報清理秀動向的電器們齊齊啞火,斷在了這渲染氣氛、宣布圍獵商覺的解說詞上。
秦予義立在原地,身體仿佛鑄鐵一樣堅硬。他沒有轉動頭顱,只是眼珠向上看去,露出白得發青的下眼白,一雙漆黑的瞳孔緊縮,牢牢地盯著死城之上的黑水湖面。
情緒仿佛被壓縮到了暴風中心,臉上只剩下了冰冷的五官。
忽然,他向一旁伸直了右手,五指似鷹爪一樣,精準無比地捉出尾隨他一路潛行至此的某人。
秦予義死死鉗住了對方的脖頸。
「……怎麼……去心齋……」
他輕微轉動眼珠,向右邊看去,那急劇縮小的瞳孔裡面滿是低沉的壓迫。
秦予義威逼著旁邊被他捉住之人。
「你最好是因為知道,才敢跟上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友,你果然有意思!」
那藍袍道人被他掐住脖子後就現了身,脖頸兩側的皮肉被秦予義攥得像抹布一樣發皺變形,臉皮也因缺氧窒息而變得青紫。
可藍袍道人卻絲毫不顯痛苦,只覺好玩。
秦予義手中加了幾分力道,手臂肌肉繃緊,將道人向上提起。
道人本能輕微掙紮起來,一雙鞋底開口的黑布鞋都離了幾寸地。
「告訴我離開死城的辦法。」
秦予義垂下眼皮,半遮的瞳孔里,壓抑著比深潭還要幽暗的瘋狂。
他不再看道人,只是用不容拒絕的聲音輕輕說著。
「否則,殺了你,殺掉這裡的每一個人……」
「用你們的屍體墊上去。」
-
翟寶被召喚到了一處陰森的石窟。
牆壁上燭火跳躍,瘦長的火苗影影綽綽,將這處空間不大的石窟勉強照亮。
前方不斷響起滴水的聲音。
咕咚、咕咚……非常沉悶的水聲。
地面黑亮亮的,粼粼反照著周圍牆壁上的火光。翟寶湊近了,才發現那是一個嵌在地上的水潭。
而在那水潭裡面,有一道蒼白的人影背對著他,趴在岸邊,僅露出一對瓷白如玉的肩胛。
翟寶認出了那道背影。
那是他媽,翟霜。
翟寶臉色白了白。
多日未見,翟霜的頭髮長長了,原本還是齊耳的短髮,如今已經長及肩的位置,幾縷髮絲濕漉漉地黏在頸邊。
翟寶試探性地走上前,叫了一聲:「媽媽……」
可背對著他的翟霜無動於衷,連頭都沒有轉動一下。
翟寶腳步僵硬,四下看了看,發現周圍並無別人蹤影,便放下心來,迎著不知從哪個石頭縫裡吹出來的陰風,向翟霜前面的空地走去。
只是他剛一湊近,借著牆壁上慘白恍惚的的燈火,看清翟霜臉上的模樣之後,便脫力跪倒在地,不可遏止地猛烈嘔吐起來。
「嗚……嘔……」
翟寶緊緊捂著自己的口鼻,可穢物還是從他的指縫噴涌而出。他一雙眼睛被鼻腔里上涌的酸蝕胃水嗆得猩紅不已,爬伏在地上,竭力咳嗽起來。
「媽……咳咳……媽……」
透過酸脹發痛的眼睛,翟寶隔著朦朧的淚水,看見他媽臉上支離破碎的五官。
到處都是縫合線的痕跡,鼻子、眼鏡、嘴巴,這些不屬於翟霜的五官,被強行縫補在那張秀麗的臉盤上,詭異地拼接成一張陌生的臉。
而那雙縫上去的眼睛居然明晃晃地直視著他;那張縫上去的嘴居然也堂而皇之地對他露出微笑。
只聽那改頭換面的「翟霜」開口,泡在水裡愈發慘白的頸子中,響起一道雌雄莫辨的聲音。
「翟寶,我是爸爸啊。」
「嘔……咳咳呃……」翟寶瞪著猩紅充血的眼球,緊緊盯著前方,不住往後倒退爬去。
「不是……我爸早死了……你不是……」翟寶鼻端嘴角掛著乾結腥臭的污物,渾身發抖,崩潰大喊。
「我媽呢……這不人不鬼的怪物是誰!?把我媽還回來……還回來啊!」
然而那水中之人只是擡起頭,撩開頭髮,沖他溫和一笑。
翟寶看著那與自己笑起來有幾分相似的臉,徹底脫力跪在地上,一點點向後退去,口中不斷喃喃重複。
「不對,這是假的,這一切都是假的,是我在做夢……這都是我在做夢,夢閾還沒結束,這是我的夢……」
喀。
一聲輕響,他退無可退,雙腳碰上了一條溫熱的腿。
有人用力鉗住他的胳膊,撈著他站了起來。
「小子,你媽有種,你卻是個孬的。」
翟寶渾身一顫,向旁邊看去。
只見旁邊不知何時多了一個身覆黑袍、掩去臉面的神秘之人。
那人掰著他的臉,迫使他朝面目全非的翟霜看去。
翟寶搖頭掙紮起來,死死閉眼,不願再多看一眼那令他絕望的一幕。
可旁邊那黑袍之人卻強行撐開了他的眼皮,讓他眼球睜到最大、好好地看著水潭中那張拼接起來的臉。
「你媽媽是我見過的,唯一從鵲腦秘術底下掙脫出來的人。」
「鵲腦……呃咳咳咳……」翟寶被按住眼眶,掙扎不得,張大嘴似缺氧一般,聲嘶力竭地咳了起來。
他想起之前從藍袍道人那腹腔皮影戲裡聽來的秘術:「你們……對我媽用了……」
「不錯。」黑袍人附在他的耳邊,毫不掩飾地承認了。
翟寶瞳孔一縮,身體怒不可遏地劇烈抖動起來,眼中裝滿那水潭之中蒼白的身軀,暴呵大叫:
「你們這幫該死的畜生!你們把我媽變成這樣!去死!去死啊!」
黑袍人卻不理會他的憤怒,反而冷靜地諷刺一笑。
「你也是得利的一員。」
「如果翟霜沒有服用鵲腦跟你爸結婚,你也不會被生下來。」
翟寶渾身劇烈一震,口型大張,啞在了原地。
「翟霜變成現在這副模樣,你也難逃其責。」
「我……我……我是……」翟寶大口大口呼吸,胸膛劇烈起伏,眼中只剩崩摧如斷山的迷茫,「我……害了我媽……」
「呵……倒也不必如此愧疚。」黑袍人寬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像個長輩似的,在他耳邊循循善誘,「若不是你母親違背約定在先,她倒不必如此悽慘。」
翟寶的眼珠逐漸不會轉了,他腦海一片空白,幾乎是那人說了一句什麼,他就跟著複述。
「違背……約定……」
「是啊,違背約定。」黑袍人說,「我們王家畢竟是百年氏族,不會做那強買強賣的齷齪事。翟霜與我大哥結婚結契,那是明碼標價的買賣。」
「我們所有王家的後代,原本的壽命非常短暫,若是不施加手段,基本無人活過十八歲。」
翟寶臉上一片茫然,跟著重複:「活不過……十八歲……」
黑袍人鬆開按著翟寶眼眶的雙手,改為拍了拍他的頭頂。
「所以,我們會獻祭別的姓氏的孩子,用他們替你們這些小的延續壽命。」
「延續……」翟寶咕咚吞了一口唾沫,僵硬的眼珠小幅度晃了一下,「……壽命。」
黑袍人很滿意翟寶現在這副安靜的模樣。便牽著翟寶的胳膊,將他往潭水邊引,站在他之前嘔出的穢物邊,居高臨下地看著水中被修改面容的翟霜。
「不過這種法子只是障眼,若被識破,反而會死得更早。」
「所以我們王氏一族,還有更一勞永逸的辦法。」黑袍人指了指水中的翟霜。
「你們這代小輩,包括你小叔叔王浩昌,他們只知道我們王家人必須成婚,必須生育後代,卻不知道其中緣由。」
「實際上,那所謂成婚的真相,是我們用鵲腦結契,與另一半朝夕相處,共享壽命。」
「翟霜原本不姓翟。她也是活鎮裡出來的,本家是謝,真名謝霜。」
「十八年前,她還是個抱負不凡,不受重視的小姑娘。為了脫離活鎮,跟王家定了買賣,和我大哥結婚,服用鵲腦,用自己未來的壽命換取一筆不菲的資金。」
「我們本以為令人相愛的鵲腦可以保證這段婚姻的長久。卻沒想到謝霜那冷心冷肺的小丫頭,從一開始就懷揣鬼胎。」黑袍人的聲音漸漸變得染上冷意。
「她得到自己想要的之後,便反過來利用鵲腦產生的愛情,騙我大哥離開活鎮,離開王家的勢力範圍。」
「後來她在西B區站穩腳跟,利用當地法律跟我大哥離了婚,一腳將他踹回東A區,又找了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把我身體孱弱的大哥關進療養院。」
「西B區和東A區相隔上萬公里,契約難以生效。等我們找回大哥的時候,他已經回天乏術,屍身腐朽。」
「謝霜能耐不小,在西B區混成了有頭有臉的人物。王家的勢力伸不到那邊去,到此已經足夠讓她脫身。」
「可她千算萬算,卻不該帶你一起走。」黑袍人在翟寶耳邊古怪一笑。
「你今年也滿十八歲了吧。」
翟寶怔怔地瞪大雙眼。
「你母親,是為了延續你的壽命,才自願回來還清這筆欠債的。」
「儀式已經準備好了,就在隔壁。」
「改回王姓,去換你的長壽吧。」
黑袍人從斗篷底下伸出手,冰涼的指甲彈了彈翟寶的腦門。
「不要浪費了你母親的一片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