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審訊
2024-09-14 19:53:38
作者: 綏流
隔離審訊
5:00整,圖書館開館。
秦予義下墜的速度很快,像是一柄鋒利的劍,刺破迷霧烏雲,曳著一道幽藍色的光尾,彗星般降落地面給予大地沉重的一擊。
操場八個方位的廣播柱聲量都拉到最大,緊密攢動的人頭、狂放升揚至天際的音樂,從視覺到聽覺都完全將整個操場填滿。
在這樣的擁擠中,秦予義從天而降的動靜,就像一滴雨融入海洋,近乎於入水無聲。
擁擠遊逛到立定跳遠比賽區域的感染者忽然腳下一晃,它身旁的沙坑多出了一個圓錐形的深坑。
圍在沙坑附近的感染者們,看著沙坑中央的男人歪了歪頭。
在感染者們齊刷刷的注視下,這個一整條左臂都是機械的男人,正轉腕上擡握拳,收起掌心用來減緩降落衝擊的粒子護盾。
機械護甲能量條降了四分之一。
秦予義腳下細膩的沙子是濕潤的,現在正下著雨,細密連綿,落得很急很快,像是從天同步降落的億萬根銀針,扎在皮膚上刺癢,帶有腐蝕性。
周圍瀰漫著一股複雜的味道,一瞬間讓秦予義聯想起很多東西。
下城區堆在巷道盡頭的廢輪胎,舊皮革,牆邊陰暗潮濕角落裡茍且叢生的黴菌和苔蘚。
還有學校里的瀝青,汽油,塑膠,硬澀的木頭,他面前血和脂肪組成的人肉。
他稍稍向圖書館所在的方位偏了頭,被雨浸濕的髮絲濕漉漉黏在他的額上。
秦予義閉眼甩了甩,向上伸直了左臂,食指中指併攏,其餘指頭皆彎曲勾起,銀白色護甲覆蓋到指尖最後一寸,只在指甲和指腹中間留有一道縫隙,藍色能量光越來越盛,像是在醞釀著什麼。
一道刺目的白光打在他的眼皮上,他轉頭看過去,光是從圖書館頂樓來的,是翟寶他們。
秦予義目不轉睛地盯著,指尖的藍光已經凝聚成發白的強光。
「砰。」光從指尖彈出。
在沒有日出的陰雨清晨之下,蛛絲似的細碎雨幕中,秦予義指尖發射出一道閃電般的電弧,瞬間擊穿空氣。
一串璀璨的白光電火花宛如信號彈直指上空。
這一刻,就像是在危險叢生的無垠荒域,有人不惜以自身為餌,燃起進攻的烽火!
「在那裡!」圖書館頂樓內,陸笑宇指著秦予義發出的信號。
「你們做好準備了嗎?」王浩昌向其餘三人看去。
陸笑宇、艾娜以及唐雪晴三人相互對視一眼,神情嚴肅地點點頭。
「我先來。」唐雪晴站在窗邊,神情穩重,目光緊緊鎖定被感染者圍住的秦予義。
這是他們之前就商量好的對策。
綁定成為「鉤爪」的人需要冒險,這是一個心照不宣的事實,他要面對全部感染者,基本上算有去無回。
可這不代表其他人就得作壁上觀。
他們語言學方向的獎勵能派上大用場,最起碼也要為秦予義爭取一線生機。
在他們的計劃中,一旦秦予義遇到危險,他們就可以使用讀心和語言控制,作為輔助,替他解圍。
語言學方向有獎勵的還有三人,剩三次機會,一共九分鐘。
如何利用好這九分鐘,就得交給這個臨時組織的團隊大腦——王浩昌來判斷。
「你們相信他沒問題嗎?」艾娜莫名從二人身上察覺到一絲對秦予義的信任。可這才剛入學,大家都認識不久,她很好奇這倆人是怎麼做到如此短的時間內,對那個看上去很冷漠的男生交心的。
「他救過我,在我的估算中,他成功的概率在百分之二十上下,已經遠超我們這裡所有人了。」王浩昌推著眼鏡補充。「翟寶是百分之一。」
「餵金魚眼,我是什麼戰力計量單位嗎?」翟寶笑了下,輕輕錘了王浩昌肩膀一拳,緩解緊張氣氛故作輕鬆說著,「相信啊,我還有兩百塊沒給他呢,肯定得出去把這帳好好結了。」
「而且……」王浩昌接過話。
他們隔著玻璃向窗外看去,那左臂覆蓋機械護甲的男生在怪物中很吸睛,正不緊不慢拉伸胳膊。
「他很厲害。」王浩昌擱在窗台上的手默默攥緊,「進來這麼久,他沒有一次外露過情緒,也沒有表現出害怕。」
「就像是一個久經沙場的戰士,早已習慣應付危險。」
翟寶忽然看見了什麼,瞳孔一縮,打開強光手電,手動控制開關,閃爍三下,指在秦予義身上。
如同照在舞台的聚光燈,光的通道擊穿雨幕,照在秦予義的頭頂。
曝光過度,在他黑髮頭頂打了一片冷硬的銀灰色反光。
視覺刺激極為強烈的光接連亮起,剎那間,所有感染者瞪著死目,從四面八方看來,盯在秦予義的身上。
四處都充斥著不懷好意的覬覦。
感染者們口中發出嗬嗬的粗喘和低吟,僵硬幹澀的骨骼吱吱嘎嘎響起,準備一擁而上將可口的獵物瓜分殆盡。
秦予義無視了這種壓抑,擡起左臂檢查了一下能源存量,光柱從他的右側打過來,他右眼條件反射眯起,左眼正常睜著,在等待下一個指示。
只見那探照燈一樣的光,從他身上移開,不斷向前,穿過擁擠的怪物群,定在一個位置保持不動了。
在那裡嗎。
秦予義得到確定的指令,腳尖一擡,終於開始有了行動。
就在同一時刻,一直伺機的感染者們,拉響了狩獵警報,群起而攻之!
左前方感染者雙臂大開,張著嘴角裂開到耳根的口就要向秦予義猛然咬來。
秦予義腳步沒停,伏低身體加速掠過,周圍一些感染者反應不及,接二連三撲了個空。
他像一支飛矢向操場中間穿去,可那裡擁擠的感染者也是最多的,雨中空氣沉悶,堆積在人造草皮上的氣味越來越渾濁。
秦予義的鼻子很敏感,他能在腎上腺素飆升的戰鬥時刻清晰地分辨出人油、鐵鏽味、膿液的惡臭、泥土腥氣的區別。
也正是這樣敏銳的感知幫他提前察覺危險。
忽然,前方散發出來的腥臭味像是一堵密不透風的牆,如有實質,逼得秦予義不得不擡頭看了一眼。
看清眼前的變化,他平直的眼皮完全擡起,擡起左臂,能量光照亮他的黑色瞳孔下方,像是夜間一點倏然擦亮的磷火。
為了攔下秦予義,那些感染者在不斷進化學習,他們像磚塊一樣疊在一起,彼此的肢體軀塊嚴絲合縫地拼貼,以極快的速度一層層壘起,變形,由中點向兩邊生長鋪開,橫穿整個操場,在絲絲細雨之下,宛如一張暗色的寬幅銀幕。
詭異的是,所有感染者的眼睛都浮在外面,不同顏色的瞳孔,不同長短的眼裂,所有眼珠滴溜溜亂轉著。這些眼睛沒有砌在人牆內,反而密密麻麻鑲嵌在表面,藍色的、黑色的、褐色的……
像什麼素材一樣,被惡作劇的頑童收集起來隨意拼貼,在細雨中誕生出一幅荒誕弔詭且無意義的畫。
秦予義被阻攔停下,仰頭打量。
一剎間所有眼睛匯聚在他身上。
身後零散的感染者見他身形停頓,直接齊齊撲了上來。
廝殺的氣息如有實質,在那根凝著血痂的手指快要碰到秦予義後背那一刻,他驟然轉身,左手捏合握起,借著腰腹核心力量,扭身一拳將打算偷襲的感染者擊飛數米遠。
但擊倒了一個,很快又有更多撲來,秦予義冷靜地下蹲,伸腿掃絆,起身飛踢,盡力保持這些東西無法近身的距離。
感染者沒有理智,他們就像飛蛾撲火,哪怕斷手斷腳也不管不顧向上沖,何況他們數量占優,秦予義兩拳難敵四手,漸漸氣息不穩,落了下風。
「咳……」混戰中,不知什麼東西極狠極重地砸中了他的後背,他換氣不及,吸入濕冷的空氣,嗆咳出聲,凌厲順暢的動作忽然卡殼,被右邊感染者一撞,幾乎快要倒地。
「就是現在!」圖書館頂層,王浩昌大喊命令道。
唐雪晴立刻咬緊牙關,目光死看秦予義周圍的感染者,眼球爆出大片紅血絲,攥拳渾身發抖,關節慘白。
太痛苦了。
發動讀心的第一秒,唐雪晴進入意識空間。
那些感染者的意識領域根本就是荒蕪可怖的深淵。
如果沒有極為強悍的定力,別說三分鐘,開口用語言控制都是天方夜譚。
「啊……」唐雪晴下巴顫抖,她張開口,可喉嚨仿佛被空氣堵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你可以的。」艾娜柔軟的手輕輕搭在唐雪晴肩上,給她不斷鼓勁。
唐雪晴擰著細眉,額頭沁出亮晶晶的薄汗,她眼睛幾乎要看不清東西,漩渦似的眩暈著。
太多了,像是黑洞,互相吞噬互相傾軋,她連自己的意識都快抓不住了,仿佛多走一步都會被那些空蕩的意識領域捉住,抹除。
那些感染者還像行屍走肉一樣往秦予義身上撲。
從他們頂樓的視角看去更為震撼。
那絕對算得上一個絕望的戰場,一個人單挑如海如沙的敵人。
「停……」唐雪晴的牙關在不住地顫抖,她舌尖抵在上顎,唇齒抖得太厲害,幾次都咬到了舌尖。
這時,樓下的秦予義,忽然一個踉蹌跪倒在地,那些感染者有機可乘,一個個朝他撲壓過去,小山似地堆疊起來。
秦予義的衣角漸漸埋沒在感染者之下。
她呲目欲裂,心臟急促到快要爆掉,大腦像是閃動著雪花噪點的老電視,陷入了死迷宮,反反覆覆只有一個念頭。
停下來……停下來,停下來……
「停下來!」她終於喊了出聲。
瞬間,那些蠕動著往上擁擠的感染者紛紛停止了行動。
王浩昌掐著手錶,咬牙提醒:「還有兩分鐘。」
頂樓的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雨漸漸大了起來,敲打在玻璃上,很快匯聚成一條條細細的水流蜿蜒留下。
玻璃之外,秦予義宛如被埋在墳堆底下,他周圍靜止不動了。
唯一還在證明時間流逝的東西,就只有不斷下墜的透明雨滴。
他們緊張地吞咽,握著自己冰涼的指尖,緊緊盯著樓下的動靜。
一秒,兩秒……快一分鐘了,秦予義還是沒有站起來。
「他不會……」陸笑宇的表情看上去快要哭出來了。
「不會。」翟寶拿出手機,無視右上角最後的百分之十的電量,點開攝像頭,在手機屏幕上放大畫面,「你們看,底下有動靜,他還在。」
翟寶觀測到的沒錯。
秦予義仰躺在地面,面無表情地看著眼前懸垂的一根尖銳的骨刺,機甲助手釋放出來的護盾為他提供一小片半圓殼似的空間,替他阻擋了感染者的襲擊。
可護盾消耗能量太快了。
機甲助手發出電量只剩三分之一的警告。
秦予義嘆了口氣。
「商覺,我知道你在。」他的聲音中有些隱含的無奈。
「我需要你解釋你說的那句話的含義。」
默了兩秒,商覺打開了聽覺信道。
商覺的聲音聽上去和之前沒有兩樣,還是那麼禮貌疏離,仿佛之前的變化只是曇花一現。
「我只是回答了你們的兩個疑問。」
「第一個,意識的承載體,是心臟、大腦和骨骼。」
「第二,從夢閾離開後,提取細胞還原思維數據的這些人是否還是原來的那人。」商覺似乎舔潤了下唇。
「我只能告訴你,對我而言,我的答案是,否。」
秦予義在聽見這句話,手指動彈了一下,舌抵了抵腮。
「提取細胞,還原數據?」
商覺沒有正面回答,他仿佛看穿了秦予義的顧慮,對他說:「你可以放開手腳,做你應該做的事。」
「不必一直用拳,使用利器更方便。」
「留一個就行了嗎?」秦予義打斷他的提議。
出乎意料的話,商覺那邊一頓。
「你的意思是……」
秦予義稍稍眯起眼:「回答我。無論這些人變成什麼樣,只要心臟、大腦、骨骼其中一個還有機能,還能運轉,他們就能被你們種夢的技術修復,是嗎?」
「但也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商覺有些無望地回復道。
「可我有不同的看法。」秦予義合攏左手五指,正在緩緩收起護盾。
「在別人的記憶里,這些人還活著。」
秦予義推開上方僵硬不動的感染者們,坐起身打量他們,雨水沖刷掉他們臉上的血污,露出一張張年紀不大的臉,這樣年輕,剛剛入學,卻偏偏在夢閾里被摧殘成扭曲怪物的形狀。
「現在清楚了,我不會摧毀他們承載意識的器官。」秦予義堅持地說,「就算活下去的是『代替品',他也有權存在。」
商覺氣音笑了一下。
「尊重你的選擇。」
「只是我有一個小小的請求。」說下一句話前,商覺不易察覺地吞咽了一下,「再拖五分鐘好嗎?」
秦予義左臂護甲蓄能,以極快的速度向操場中間的那堵人牆靠近,目光像手術刀一樣尋找合適的角度,迅速沖拳打去,衝擊波盪開,人牆被砸出一個口,驟然崩坍!
穿過阻攔,他撩起眼皮看向強光手電最終指向的方位——那是一個在昏暗的雨霧中都分外顯目的傢伙。
對方渾身上下冒出透明的淡金色光芒,果然是《使用指南》提到的最特殊的「玩偶」。
「不好。」秦予義拒絕商覺的請求。「我趕時間。」
「趕時間?」
「去給我妹辦休學手續。」
頓了一會,商覺失笑。
如果秦予義耳邊的風聲沒有那麼大的話,他或許能聽見商覺笑聲里的苦澀。
「原來是……這樣的理由啊。」
可秦予義已經沒有多餘的注意力放在通感上。
當夢主露面的一瞬間,他身後的鎖鏈自動揚起,像有一隻無形的手從空中伸來,捉住了末端。
【鉤爪已鎖定目標】
圖書館頂樓上,王浩昌懷中的夾娃娃機響起遊戲啟動的歡快鈴聲,投幣口亮了起來,在等待投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