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審訊

  隔離審訊

  夢閾在加速異化。

  秦予義踩著腳下軟軟的草坪，靠近桌上白色半人高的小冰箱，貝殼似光澤的門倒映出他一團身影。

  他勾住門邊一把拉開，內部不是想像中的冷藏室，而是……

  一陣清脆的遊戲啟動電子音從門裡逸了出來。

  同時伴隨的還有花叢浸著水露新鮮的清香味。

  只見無數顏色紛雜的小花簇擁在冰箱底部，被花叢團團圍住的是一台迷你夾娃娃機，操作遙杆和投幣口被細碎的花叢擋了個嚴實，僅露出些許深紅色金屬光澤的操作台。

  夾娃娃機內是空的，玻璃櫥窗內沒有玩偶，唯一算得上裝飾的東西，只有鋪設在背景板上的黃白光帶，以及點綴在中央暗淡無光的「CONGRATULATION」小燈牌。

  

  隨著開門動作掉下來的還有一張輕薄的紙。

  秦予義彎腰拾起，看清上面的字後，怔愣了一瞬。

  這張紙是《夢主抓取機使用指南》

  -

  十五分鐘之前，凌晨四點三十五分，就在王浩昌通過藥學測驗的同一時間，東A區種夢公司總部，思維控制室內有人修改了【規則種—克隆體之夢】的規則協議。

  商覺站在一旁，看小五正在對著光屏手指翻飛地操作什麼，表情晦暗不清。

  「不可惜嗎？」商覺手探進小五辦公桌下的抽屜里，入手是合金外殼特有的冰冷感。

  「夢閾好不容易進入正規了，都快要產生合格的能量了。」他取出那把武器，手指上的暗色戒圈撞擊在上面發出清脆的響動，他咔噠一聲轉出彈夾，六發馬格南子彈滿滿當當，「你不用被淘汰，不如再等一會。」

  「不要。我的手已經很髒了。」小五清瘦普通的臉上沒有什麼情緒起伏，他語氣平常地說著令人悲哀悚然的話。

  「不想再沾染更多血腥了。」

  小五設置完最後一步，將攥在手心的戒指丟到商覺腳邊，戒指噹啷砸在地板上，圓弧邊緣的某點落地，掙扎著彈起來一點微薄的高度，很快又被重力牽扯，沉沉落地，靜靜地躺在那裡。

  「哪怕是非人的月亮，看到夜出辛勞生存的螞蟻也會駐足垂憐，為它灑下月光照明。」

  「何況我們是人，他們是我的同類，出於同情，我為他們創造脫離險境的『出口』再正常不過。」

  小五向商覺笑了一下，他身上的緞光襯衫流溢著宛如象牙色的月暈，同他丟在地上的戒面寶石是同一種顏色。

  「這強加的執棋權柄，不要也罷。」

  商覺單手持槍，槍口緩緩擡起對準小五，另一隻手緊緊扣住自己持槍的那隻手，做了一個很標準的推拉式握槍姿勢。

  「哪怕現在我將奉命處理你。」

  「這樣更好。」小五無所謂地聳聳肩，靠回座椅里。「『編織者』死了，夢閾也能儘早崩塌，這樣裡面的人還能快一點脫離危險。」

  「不，我不會提前處理你。」商覺收回手，「按照現在的異化曲線趨勢，這個夢閾將在半個小時之後達到能量提取標準。」

  「你只有這一個夢閾了。」商覺半坐在小五的桌子上，長腿抵著地，低頭用袖口擦槍。

  「再等半小時，你就能活下去。」

  「然後換回來一群肉|身損毀，從細胞中提取記憶再模擬思維數據的仿生人？」小五雙拳驟然攥緊，從下往上看著商覺，像是在透過商覺精緻完美的面孔看他背後的「人」。

  說到夢閾中的學生們，小五的情緒終於泛起漣漪，他的聲量提高，眼神哀傷。

  「那堆破銅爛鐵甚至都是批量生產的！」

  「只需要改變個外表樣貌，在醫院裡裝模作樣治療幾個月，再用一大筆撫恤金封口……封口……就能讓所有人都相信夢閾是安全無害的……絕對純淨……絕對高效……」

  「商覺，我們早就走投無路了。」小五慘笑一下。

  「你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

  -

  夢閾中，秦予義正以極快的速度瀏覽著這份《夢主抓取機使用指南》。

  步驟一：用「玩偶」將櫥窗填滿，本機器將自動激活；

  步驟二：綁定「鉤爪」，並於投幣處旁按下指紋；

  步驟三：控制搖杆，用『鉤爪』瞄準最特殊的「玩偶」；

  步驟四：投入硬幣，玩得愉快。

  「看完了？」王浩昌不耐煩地用手指點點桌面，他的小組為了藥劑做出多大犧牲他現在就有多生氣，記背知識點時大腦高速運轉的餘韻還沒散去，耳鳴嗡嗡，更令他心情焦躁不已，極端壓力下，讓他平時自以為傲的理智判斷都失了準頭。

  「就是一通似是而非的話！」他低吼出聲，「什麼玩偶、勾爪……夢閾在騙我們，做什麼都是白費！」

  「冷靜。」

  秦予義看著眼前的變化擰起了眉。

  王浩昌腳下的花草就像能感知情緒一般，在他動搖的一瞬間，爆長十幾公分，纏繞椅子攀援而上，品種也變了，不再似之前那樣溫和無害，倒是變得莖壯葉厚，花冠膨大，每一朵都毫無差別地對準這間房裡的所有人。

  花瓣怒張，左搖右晃，像是打算伺機吞下他們。

  他們都目睹了這齣變化，一時間皆不由得屏氣凝神，不敢出聲。

  「噫！」陸笑宇被身後的花瓣猝不及防舔了一口，嚇得往前一跳。

  就在下一秒，那巨大花萼猛地往前一伸，周圍一輪霜白花瓣收縮合攏，企圖吞掉陸笑宇的頭！

  唰——

  一道彎月似的銀弧光划過空中。

  向前移動的花冠忽然僵在原地，在眾目睽睽之下，極粗的花柄中央緩緩出現一條小裂縫，隨即裂縫擴大，銀霜似的花瓣瞬間萎靡脫水，帶著粗糙的花托一整個落下，動靜輕到像一片落葉。

  轉瞬，墜地的動靜在繁茂的叢草中吞沒殆盡。

  而它的旁邊，正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是秦予義。

  他覆蓋護甲的左手正握拳，從手背凸起的關節縫隙處延伸出來的半米鋒刃沒有收回，銳利平直地分割著會議室的冷光。

  他微微偏轉了一下手腕，正與其他蠢蠢欲動的異變植物微妙地僵持著。

  「呼——」見自己得救，陸笑宇長吁一口氣。

  他一鬆氣，緊張退散不少，他周圍的植物也同步縮矮了幾公分。

  大家都將變化看在眼裡。

  「真跟情緒有關啊。」艾娜挑眉。

  「我是一個莫得感情的殺手我是一個莫得感情的殺手……」陸笑宇雙手按在兩邊太陽穴給自己洗腦。

  「誒，好像有點用。你們要不都試試。」陸笑宇提議。

  然而其他人都沒回應。

  王浩昌繃著臉，眉頭緊鎖，死抿下唇。剛才是他的情緒引起了異變，現在他只得拼命壓制才行，可他一想到何臻真，想到宋志恆，想到車函和格溫臨走前看他的眼神，他就不甘心！

  他也想徹底冷靜下來，不要在乎那四個只認識半天的同學，靜下心來分析冰箱裡多出來的道具，理智得像執行命令的機器人那樣，牢記當務之急是尋找逃離夢閾的出口……

  可是他做不到！

  他恨極了自己這猶猶豫豫拖泥帶水的窩囊樣！

  他從未有現在這樣憎惡自己血肉做的大腦，厭棄這份人類充滿劣根性的情感！

  「這是一個捷徑。」

  秦予義穩定的聲音響起，他將《使用指南》平鋪在桌面上，扭頭靜看那空空如也的小型夾娃娃機。

  王浩昌被突如其來的聲音打斷，暗潮湧動的情緒忽然像接收不到電波一樣斷了一瞬。

  他擡頭，愣愣地看著秦予義的臉。

  「捷徑？」

  「嗯，這份使用指南的前綴、抓取對象都是夢主，按照這個思路考慮下去，『鉤爪』『玩偶』應該都是一種比喻。最特殊的『玩偶』，應該是夢主無疑。」

  秦予義撩起眼皮，看了一眼躺在一排椅子上閉目昏睡的翟寶。

  「那位清理師說過。」秦予義著重強調了清理師三字，加強可信度，「破除夢閾的辦法之一，就是找到夢主。」

  「而夢主會混跡在那些感染者之中。」

  「所以我倒不覺得這只是一個荒誕的玩具機。」

  「它或許是我們唯一的生機。」

  「可是其他『玩偶』上哪去找？不是說要把娃娃機填滿才能啟動嗎？如果『玩偶』是指感染者，我們怎麼把那麼大個東西塞進這小櫥窗？」陸笑宇撓頭。

  「比喻是嗎……」王浩昌摘下眼鏡，揉了揉眉心，大家都在思考，他不能落後。

  「如果這夾娃娃機就是一種比喻呢？我們只需要用什麼東西吸引所有感染者，把它們集中在同一處地方，然後綁定『鉤爪』……」

  王浩昌站起身將迷你夾娃娃機取出來，擺在會議桌上，沒有冰箱內的花草遮擋，鐵紅色的操作台面板徹底露了出來。在銀色投幣口旁邊，有一道同樣大小的，畫著指紋圖樣的圓形錄入區域。

  「『鉤爪』應該就是需要綁定我們其中一員，去感染者中間，把夢主找出來。」

  「既然使用指南里提到夢主是所有『玩偶』中最特殊的那一個，應該很好辨認。只是為什麼到最後才投入硬幣……」

  「先不考慮這些，我去做『鉤爪』。」秦予義二話不說，直接伸出右手拇指，按在了指紋錄入區。

  灰色的面板頓時亮起一道螢光橙黃色的光條線，上下遊動著，不斷掃描，三秒後，面板變為純淨的綠色，示意錄入成功。

  此時死氣沉沉的夾娃娃機終於有了動靜，嗡嗡震顫起來，櫥窗內的頂部橫著拉開一道窗口，底端墜著鉤爪的鎖鏈丁零噹啷下放，晃晃悠悠掛在半空。

  同一時間，秦予義的頸間也突然被扣上一掌寬的金屬枷鎖，正後方枷鎖處拖著一道沉重的鎖鏈，順延脊椎而下，僅到尾椎上方截止，沒有固定，會隨動作輕晃，像是一根無主的牽繩。

  「你的想法是對的。」秦予義對王浩昌說著，他張開拇指和食指抵著枷鎖調整了下位置，但無論怎麼調整都還是過於緊了，有種很強烈的勒住喉嚨的不適感。「鉤爪的確是需要人去扮演。」

  「那現在我們是不是得想辦法把所有感染者都聚集起來？」艾娜提出疑問。

  「但怎麼聚？肉|身吸引嗎？我可跑不過那些怪物。」唐雪晴嘖了一聲。

  「聲音。」翟寶不知什麼時候醒了，他一臉疲憊地坐在靠牆的椅子上，「感染者對聲音敏感，我們可以利用廣播，把他們都吸引到圖書館周圍。」

  「圖書館旁邊就是西操場，面積很大也很開闊，而我們所在的圖書館又是最佳視野。」王浩昌憑藉著對學校地形的熟悉，瞬間懂了翟寶的意思。

  「沒錯，甚至廣播站，就在圖書館負一樓地下室……學生活動中心。」

  王浩昌將迷你抓娃娃機抱在懷中，同時裝好了桌上的硬幣。

  此刻，一個為了逃離夢閾而抓取夢主的計劃，就在這間花草叢生的會議室誕生了。

  秦予義和翟寶他們兵分兩路，兩隊分別乘坐兩部電梯，秦予義坐雙層電梯上樓找尋最佳視野準備伏擊，其他人則坐單層電梯繞過遊蕩在大廳和二三層的感染者，直達負一樓。

  一切行動的開始，就以操場廣播為信號。

  可夢閾中的異變還在加速。

  秦予義乘上這只在雙層樓停靠的電梯，一進去便意外地發現，所有電梯按鍵都是「21」。

  電梯向上緩緩運行，秦予義明明沒有按下任何一個按鍵，但電梯卻自主運動著，不斷加著速度，液晶屏幕上顯示的數字怪異地胡亂彈跳著。

  一會兒是21，一會兒又變成了81，一會兒又落減到4，毫無規律。

  可秦予義能感覺到電梯廂上升的速度越來越快，鋼絲繩編成的電梯纜繩似乎都在電梯井裡擦出了火星，一聲悶響，不鏽鋼的電梯門驟然擠壓變形，映在上面的身影直接扭曲一折，整個廂體爆發出吱呀的苦叫。

  秦予義甚至聞到了一股焦糊的氣味。

  「嘭！」

  剎那間，電梯猛然一震，秦予義被晃得踉蹌一下，頭頂的冷光燈管在外力撞擊下啪的一聲滅了。

  整個電梯內部黑了下來，昏暗的環境中，只剩下他左臂機械關節處還在冒出幽藍色的能源光。

  此時，電梯抵達的提示音拐了七八個音調，那兩扇變形卻還能□□的電梯門，一卡一頓，顫巍巍打開了。

  他抵達的這處地方也不甚光亮。

  甚至過分違和了，完全不是圖書館該有的場所。

  這是一間兒童臥室。

  一張單人床，鋪著深藍底的星球床單，床頭旁邊是一張擺著航模的書桌，桌前牆壁還貼著NASA圖標的海報，書包隨意掛在椅背上，椅子腳邊凌亂插著電線，電線終端是一盞圓球形的星空投影燈。

  投影燈還不只是花里胡哨裝裝樣子的那種，極為逼真，星系位置星座排列都還原得有板有眼。

  只是這狹窄的臥室太小了，方方正正四個角完全無法容納這樣一片投影出來的星空。

  「現在開始……」

  秦予義忽然聽到了音質很雜的廣播。

  看來是翟寶和王浩昌他們那邊成功了。

  秦予義一凜，視線掃射四周，找著能觀測到操場的窗口。

  可還沒等他去看床邊的窗戶能否打開，他腳下的地面就忽然開始強烈震動起來。

  頭頂的天花板坍塌了下來，牆面剝落，露出裡面的泥灰面，紅磚碎掉，宛如隕石墜落。

  不需多時，這臥室的天頂徹底打開了。

  有淺淺的風打在秦予義的臉上，髮絲揚起，輕微刺著眼皮，他將眼前礙事的頭髮向後盡數撥去。一腳踩在桌上，攀著牆，站上屋頂洞開的房間牆沿。

  剎那間，那片投影出來的星空驟然擴散出去，掙脫出臥室天頂，群星歸位，投射到它應去的穹頂。

  秦予義擡頭望了一眼，將群星納入眼底，很快又垂下眼。

  底下連綿浮動的烏雲環繞在白塔似的圖書館中腰。

  他無法知道自己來到了多高的地方。

  「東A區第九套廣播體操現在開始……」

  又遠又虛幻的廣播自地面傳來。

  秦予義靜靜從上面看著遮天蔽日的烏雲，片刻後，縱身一躍。

  剎那間，他自上千米的高空落下，如一記毀天滅地的重炮，砸向怪物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