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離審訊

  隔離審訊

  東A區種夢公司總部的思維控制室一時間靜得落針可聞。

  小五知道商覺在和夢閾裡面的人連接通感，但他從來沒有見過商覺露出這麼複雜的表情。

  那向來整齊梳理頭髮被抓得有些亂，一兩縷墜落在額前，髮絲的豎直的陰影打在眼皮下方，在陰影尖角的最末端，墜著一顆顏色很淡，很小的淚痣。如果不刻意去看，很少有人能注意到商覺臉上的這個細節。

  也正是右眼瞳孔正下方的這顆淚痣，中和了他整張臉過於完美的精緻，使得他眉眼之間多了些霧蒙蒙的模糊，不似一個純粹的人形機器。

  現在那雙眼睛含著憂鬱和無奈情緒看向小五，沒有多說什麼。

  過了一會，商覺只是擡起手，伸指按在自己太陽穴的位置，那裡有一塊菱形的小金屬片，在被觸碰到一瞬間發出淡紫色的光。

  「讓清理師準備進場。」他命令道。

  -

  只有近距離看見夢主，秦予義才真正意識到，夢主的確是最特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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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直觀的區別就是，和周圍髒兮兮的感染者不同，他渾身發出半透明的金光，像是一個靈體，呈現的也是夢主自己本來的面貌。

  對方緊閉著雙眼，一頭暗淡的金髮，年紀看上去三十多歲，嘴角邊有兩條不怎麼明顯的法令紋，兩腮寬大呈現成年男性骨骼的特徵，是典型的西B區人長相。

  秦予義看見對方的第一眼，他心臟猛地收縮了一下，一個陌生的稱呼自然而然地就從腦海中蹦了出來。

  老師——

  秦予義一怔。

  老師？

  霎時間，這個稱呼就像是打開記憶閘門的鑰匙，大量不熟悉的碎片像洪水一樣衝擊著他，令他頭皮發緊，刺痛不已。

  ——小子，魁偶的繼任駕駛員就是你？

  ——說起來我應該算你的前輩吧。

  ——怎麼稱呼？叫我名字就行。你想叫我老師？為了尊重？嘖，你們這些東A區的人真古板。

  ——那就各讓一步，叫我路加老師行了。

  ——不要去！小子，他們沒打算讓你活著回來。

  這都是什麼？

  秦予義猛得閉了下眼睛。

  再次睜開的時候，他眼前的就只有閉目不言的夢主。

  可他怎麼會多出來這些記憶？

  可沒等秦予義想透，周圍那些感染者就像看穿他靠近夢主的企圖一樣，一層層阻擋在秦予義和夢主之間。

  更為驚悚的是，那些感染者再一次發生了形變，他們聚集在一起就像是一團難以預料的黑紅色風暴，所有人體的組織打碎重構，骨骼、肌肉、脂肪組織像是磁吸一樣朝著一個點匯聚。不需要的心臟和大腦就像廢物被遺棄了一地，四處都是黏糊糊的肉塊、滑溜溜的內臟和粉白相間的組織，草坪在一瞬間變成了泥濘不堪的血肉沼澤。

  那些感染者們的骨骼就好像回爐重造一樣，在路加的周身重塑了一個更巨大的骨架，暗紅色的筋肉以極快的速度生長出來，骨骼和筋肉同步抽高變大，路加像是人體最脆弱的心臟一樣，被包裹巨型軀體的胸腔位置，離地面已至數十米高。

  短時間之內，巨型血肉骷髏已足有七八層樓那麼巨大，秦予義得仰起頭，才能看清對方的全貌。

  此時，血肉骷髏開始覆蓋皮肉，漸漸從一個巨人的形狀融化重塑。

  不知道是不是受路加潛意識的影響，這副巨型的血肉骨骼不斷變化，頭頸縮短，額面稜角突出，臂膀拉寬，肩膀上多了武器的發射彈道。

  即使是血肉材質，細節有太多不同，可秦予義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對方在變成魁偶。

  「裡面滿了！」圖書館頂樓，陸笑宇驚訝地指著夾娃娃機。

  與操場上的變化同步，夾娃娃機內忽然多了不知從哪掉出來填充玩偶。那些玩偶們粗製濫造，各種顏色的紐扣點綴成眼睛，表情的區別只是嘴巴縫線長短弧度不同，各個開膛破肚斷腿掉手，填充物暴露在外面，像是爆開的玉米粒嘭出白花，悽慘又扎眼。

  「硬幣！」翟寶立即出聲提醒。

  王浩昌目光緊鎖著所有破布娃娃中最完整的那個玩偶。它頭髮是用暖黃色毛絨布做的發片，閉著眼，靜靜地被圍在中間，簇擁著站上頂端，鉤爪就在它的正上方，很好抓，只需要啟動機器。

  硬幣豎著投入進去，噹啷一聲，夾娃娃機後面的背板燈光閃爍起來。

  【三十秒倒計時開始】

  遠眺望而去，偌大的操場之上，在巨大的血肉機甲面前，秦予義渺小到仿佛是滄海一粟，灰色衛衣單薄掛在削薄的身體上，看上去不過是地平面上一個再小不過的點。

  而他的目標——夢主，正被保護在高塔般的機甲里，他想要到達那裡，必須得和機甲胸腔維持同一高度才行。

  也就是在這時，夾娃娃機的「鉤爪」，終於顯露出它真正的職能。

  圖書館頂樓操控搖杆的是艾娜，她是個隱藏夾娃娃高手，角度準頭都把握得十分精湛。

  當夾娃娃機內的鉤爪搖搖晃晃移動時，秦予義身上的鎖鏈也無風自動一般搖擺。

  一剎那，那鎖鏈倏然從尾端分裂，向兩側繁殖一般生出無數條，鎖鏈們相互穿過，短短几個瞬息，從秦予義的肩胛兩側向外直挺挺地伸展，像是兩翼去掉膜翅，脫離皮肉的翅膀骨架。

  這是一副完全由冰冷的鎖鏈，堅硬的框架構成的翅膀。

  他頸間的項圈中點有一點很小的燈光，散發出與夾娃娃機投幣口同樣的綠色，示意著「鉤爪」正與機器同步啟動著。

  隨著夾娃娃機的操作，秦予義腳尖離地，由鎖鏈翅膀牽動，升起騰空。

  這一刻，夾娃娃機內的情形完全復現著操場上的情況。

  秦予義升至與機甲頭頸正面相對的高度，他身後巨大的鎖鏈翅膀忽然像是倒鉤的尖刺，數條蠍尾一樣，向內收緊，對著血肉機甲鋒芒畢露，直指要害。

  頂樓中，夾娃娃機上液晶屏幕不斷倒著彈跳數字，所有人都捏一把汗，他們緊緊盯著窗外樓下的秦予義，看他左手的護甲匯聚起蓄能的光亮。

  【剩餘十秒。】

  夾娃娃機內的鉤爪已經完全瞄準「夢主」的位置。

  光亮越來越盛。

  【剩餘八秒。】

  「就是現在，你們一起！」王浩昌穩聲指揮，陸笑宇和艾娜猛然激活他們的能力，讀心！

  這是最後的機會，由兩個人同時對夢主讀心，足以提高鉤爪的命准率。

  這一剎那，秦予義驅使著鎖鏈翅膀穩定位置，左手死死握緊，又因太過用力扯裂了傷口，血漸漸從護甲縫隙中汩汩冒出。

  在半空中，從肘間落下的細小的血珠混著豆大的雨點，一齊落入地面。

  箭在弦上，他已經完全屏蔽了痛覺，腎上腺素在加速分泌。

  他看著如同暗影一樣的血肉機甲，腦海中滿是被壓在玻璃房中，半個身子埋入地面的魁偶。

  這個高度，這個視角，真實到……

  好像他真的在駕駛著魁偶，和這個拙劣的複製品對決。

  左臂的機甲助手已經蓄能到了極點，能量沖拳就緒，招式爆發前夕巨大的躁動令他的整條手臂都顫抖不已。

  秦予義的眼神變得更加專注，他的顫抖不是對失敗的畏懼，而是一種久違的熟稔。

  透過他全神貫注的眼睛，他看見，血肉機甲也面對他擡起來左臂，比他整個人還要大的拳頭像腫瘤似的墜在對方手臂末端，正從他側面加速打來。

  「不行！」艾娜尖叫。

  「我讓夢主停下，可他根本不聽！」陸笑宇大吼。

  【剩餘三秒。】

  「集中，集中啊！」王浩昌一掌拍在玻璃上對他們大聲喊道。

  唐雪晴雙手緊緊握著夾娃娃機的搖杆，用盡全身力氣穩定鉤爪，防止它偏移。

  翟寶也咬著牙用強光手電照向血肉機甲試圖妨礙他的視線。

  所有人都清楚，這是他們最後一線生機了。

  忽然，倒計時一秒之前，緊閉雙眼的艾娜忽然皺眉複述了一句話：

  「我親眼見到就滿足了。」

  緊接著，陸笑宇也補全了下半句：

  「你成長為很好的大人了。」

  「什麼？」王浩昌不可置信地看了他們一眼，接著猛然轉頭向窗外看去。

  只見那血肉組成的機甲巨人舉到空中的拳頭，竟然就那麼生生停住了。

  秦予義在空中扭身，寬鬆的衛衣下擺抽了起來，露出繃緊腰腹線條，就像一隻猛然發動捕獵信號的豹，在一瞬間將能量全部打了出去！

  裹挾著強悍力道的左拳對上血肉機甲的左拳，兩拳相撞，停下的那隻拳頭率先受到衝擊，從最外層的皮膚開始層層褪去，連帶著後面的筋肉骨骼，迅速汽化，驟然湮沒，消失不見。

  最後只剩下一截斷掉的機甲胳膊。

  「成功了？」翟寶問。

  能量爆發的一瞬間高溫蒸發了操場上空的雨滴，秦予義和血肉機甲周圍都是白茫茫的霧，根本看不清裡面的情況。

  「不對……」王浩昌一瞬間嘴唇發白，鉤爪的確抓住了目標，可那夾娃娃機背板上，代表祝賀的燈牌卻遲遲沒有亮起。

  「但是……」

  轟隆。

  由血肉組成的魁偶一瞬間倒塌在地，發出巨大的一聲沉響。

  秦予義身上的鎖鏈和頸間的東西也驟然消失，他落在地上，半蹲減緩衝擊，右手抓著能量完全殆盡的左臂，沉默不語地看向某處。

  「不對，你們仔細看那些傷口。」翟寶推開窗，伸頭去看。「那些都是槍彈的貫穿傷。」

  「啊呀啊呀，我們來晚了？」金屬碰撞得丁零噹啷的聲音忽然在煙霧中響起，一隊人的身影漸漸浮現，為首的那人指尖夾著一張純金色的清理師資格證，就像是隨意夾著一根燃燒的香菸那般，破霧而出。

  看見秦予義，他懶懶地挑起一個笑，算是打了個招呼。

  秦予義的視線卻集中在那人另一手心不斷漂浮旋轉的菱面晶體上。

  「不好意思啊，學生。」走在最前面的那人有一頭張揚的金藍色挑染，他沖秦予義挑眉，「還是我們專業的更快一步。」

  翟寶認出了那人。

  「西B區第七檔位的清理師……他們來了……」

  「居然還拿到了夢核！」翟寶怔怔地說。

  「這意味著……夢閾，不是中斷，而是……清理完成了……」

  隨著翟寶的聲音落下，夢閾中所有的清理師面前都彈出一個只有他們才能看見的結算面板。

  哪怕是才當了不到一天清理師的秦予義也不例外。

  秦予義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上面的內容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