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2024-09-14 19:00:38
作者: 談春
第 51 章
江渡小的時候,有段時間是跟著太姥姥的。
太姥姥並不是江渡的親姥姥,只是沾親帶故,不知道是多遠的親戚了。
在江渡的記憶里,太姥姥並不是個和善的人,偶爾江渡動作慢一些、做事沒有做到她滿意,她就會揮舞著拐杖,厲聲叱罵江渡。
江渡和太姥姥住的時候,總是心驚擔顫的,生怕一個不注意就引來劈頭蓋臉的一頓罵。
在小江渡的印象里,太姥姥一直都是一個可怕的符號。
但是夏天的時候,在太姥姥家,江渡是不用收稻穀的。
偶爾姨婆來叫江渡去幫忙,太姥姥就把門狠狠地關上,讓江渡去裡屋蹲著,不許江渡出門,然後大聲的在院子裡和姨婆吵架。
太姥姥早上會煮上一大鍋粥,然後江渡就和太姥姥一起喝一天,沒菜的時候,太姥姥就把食指伸到鹽罐里,勾出白色的鹽,在江渡的碗裡攪一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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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白米粥里就會神奇的變得有點甜。
江渡偶爾喜歡太姥姥,因為她不會讓自己做很累的活,偶爾不喜歡她,因為她罵江渡的那些話總是很難聽。
江渡六年級的時候,太姥姥生了一場大病,江渡那段時間並不住在太姥姥家裡,但每次放學有時間,江渡都會去照顧她。
洗衣,做飯,燒水,做完這些之後,站在床邊江渡什麼也不知道說,只等著太姥姥吩咐他做什麼,他就再去做什麼。
再後來,江渡初一的時候又搬到了太姥姥家。
那時她的病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走路還一瘸一拐的。
冬天亮的很晚,江渡周一的時候早上六點半往學校走,小路上沒有燈,他摸黑上學,摔了幾次。
有次早上江渡照例出門,走在路上,身後卻有雪白的燈光照過來。
他回頭,太姥姥杵著拐杖,拿著她的小手電,照在江渡腳下的路上。
「你快走,別趕不上上課。」太姥姥走近了說。
自從生病之後,太姥姥趕集都沒有去過,缺什麼都是托鄰居帶回來,也再沒有走過這麼遠的路。
「你回去吧。」江渡說,「我都走熟了,不會再摔了。」
太姥姥固執的用拐杖敲了一下江渡的小腿,「快走,快走。」
江渡強忍住淚意,低頭看著小路上雪白的光,一直往前走。
到了大路上,太姥姥就不送了,她吃力的靠在路邊的樹下,燈光搖搖晃晃的,見江渡回頭看她,語氣立馬嚴肅起來,手電的光在江渡的臉上移動。
「快走,我等下自己回去,不用你管。」
江渡哦了一聲,往前走,走著走著又忍不住回頭看,樹下,漆黑的人影靠在那裡,燈光已經熄滅了。
「太姥姥,你回去吧。」江渡說。
「你快走,等你走過了前面那個彎,看不見你了,我就回去。」
江渡只好加快腳步,沿著公路往前,他轉過彎,躲在彎道處偷偷看樹下的黑影。
冬日霜寒露重,江渡穿著單鞋,腳凍得發僵,他站在霧裡,看太姥姥休息了一會兒,那燈光終於又亮了起來,她一瘸一拐的回去了。
第二年春天,太姥姥的病驟然加重,江渡周五回家的時候,她躺在床上,形如枯槁,到處都瀰漫著老人枯朽的味道。
她一見到江渡,就吃力的要坐起來,江渡走過去,太姥姥拉著他的手,說,「你是個好孩子,好孩子。」
江渡腦袋木木的,還沒回話,太姥姥忽然往後一仰,拉著他的手也鬆了。
四面都吵鬧起來,江渡愣愣的坐在那裡,隔了好久,他用力握了握太姥姥的手,站起來讓開了位置。
江渡從夢裡醒來,他睜眼看著天花板,他又夢到了那一束照在他前面的光。
太姥姥死後的確留下了一筆錢,江渡收拾太姥姥的遺物時,從她的衣服箱子底下發現的。
姨婆拿走了那筆錢,用那筆錢給太姥姥辦了喪事。
後來爸媽打電話問過他太姥姥的事,他都如實說了,但是顯然,他們並不信任他。
江渡在床上躺了很久,從夜色沉沉躺倒晨光熹微,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么爸爸媽媽不擔心他在B市那段時間過的好不好,卻想要從他房間裡找到拿筆錢。
江渡起床上班,下午的時候,一起上班的一位員工忽然提出要和江渡換班,江渡便提前回了家。
江渡掏出鑰匙,正要懟進鎖孔,門卻輕輕的往後一撤,打開了一條可供他通過的縫隙。
媽媽和江睿都在家,江渡看了一眼地上的鞋子。
他的房間在走廊最靠近客廳的位置,站在門口就能看見房間門,江渡站在門口,能看見自己的房間門半開著,燈也亮著。
有人在裡面。
江渡手腳冰涼,他很想衝過去質問他們到底想要找什麼,又到底想幹什麼,最終卻只是調轉了腳步,離開了家。
江渡摸到濱河路,坐在長椅上吹風。
冬天江邊風很大,很快就將江渡的臉吹得通紅,他沉默的坐著,緊了緊自己的圍巾,覺得很茫然。
他從書包里摸出日記本,一翻開,風將書頁吹的嘩啦啦的,江渡壓住本子,從第一頁開始翻。
江渡每天都在記日記,長長短短的,寫了許多,這個本子都快寫完了。
裡面記錄了很多關於家人的事,江渡和爸爸媽媽的說笑,偶爾的暖心瞬間,還有一些他們關心他的話語。
當初記錄,是懷著一種溫暖的情緒,現在翻看,卻是抱著深深的失望。
江渡忽然明白,原來他偶爾覺得爸爸媽媽江睿才是一家人的那種錯覺,原來不是錯覺。
那就是現實,而他,就像是一個寄宿在這個家裡的遠房親戚。
他以為他回家了,其實他還是寄人籬下。
江渡在江邊坐了一下午,等到天快黑了,才慢吞吞的回家。
家裡依舊是暖和溫馨的,江渡夾了一口菜吃,沉默的聽著爸爸媽媽低聲說笑,不知道該擺出怎麼樣的表情。
「江渡,江渡?」媽媽喊了兩聲,給江渡夾了一筷子菜,打量著他的神色。
江渡回過神,擡眼看著自己的爸媽,等著他們繼續說下去。
「是這樣,最近爸爸的單位資金出了點問題,前兩個月就沒發工資,估摸著後兩月也不會發,這幾個月都是媽媽的工資頂著你的生活費,你也知道媽媽的工資不高,你下個月開學又要交學費……嗯,你這兩個月兼職賺的錢,能不能先頂上你的學費?」
江渡放下筷子,還沒說話,媽媽又開口道:「媽媽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媽媽也不想這麼委屈你,家裡現在經濟情況不太好,實在是沒有辦法。」
「你放心,等有錢了,爸爸媽媽一定第一時間還給你。」
江渡沒說話,他不了解爸爸媽媽的工資,但是他知道,家裡前段時間才續了江睿在興趣班的費用,一共交了兩萬多。
看江渡半天不說話,爸爸一拍桌子,砰的一聲,嚇的江渡一抖,江睿都嚇哭了。
「別和他說了,平時看上去聽話懂事得很,真遇到了什麼事,一點也不肯付出。」爸爸冷著臉,雖然沒有提名字,但句句指責都指向江渡,「明明手裡有錢,就是不肯幫幫父母;我真想不通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自私自利的孩子,一點也不懂心疼自己的父母。」
他越說越生氣,乾脆指著江渡提高了聲音,「你就說實話,你願不願意出!」
江渡白了臉,還是不說話。
為什麼要出?憑什麼要出?
明明有錢可以給江睿報那麼多年的興趣班,為什麼不願意出他的學費?
學了這麼多年,考了那麼多次級,江睿都沒過,而他那麼努力的學習,事事聽話樣樣認真,為什麼還是不能和江睿一樣被偏愛?
江渡咬緊牙關,他擡起臉看著爸爸,「我為什麼要出?」
「你們才給江睿續了兩萬的興趣班,我的學費只要兩千而已,為什麼有錢給江睿花,沒錢給我交學費?」
從小到大,他的哪一樣花銷超過了江睿?現在甚至學費也不願意給他交了嗎?
江睿小學就在上一節課幾百塊的興趣班,而江渡小學還蹲在街邊吃兩塊五的大鍋飯。
他聲音夾著乾澀,一字一句卻十分清晰有力,江渡的眼裡閃著莫名的光,那光直刺江渡爸爸的心頭,他沒想到江渡居然直接把這一切都掀開了說,心虛之餘,怒火一下就上來了。
「江渡,你怎麼和你爸爸說話呢!」媽媽把江睿送到房間裡,趕忙出來呵斥他。
江渡坐在椅子上,仰著臉,嘴唇抿的發白,卻不肯移開盯著爸爸的眼睛。
他知道他不應該說這些話,他們至少還願意養著他,還接他到隨城來,甚至表示願意供他讀大學。
他所有的生活費用都是爸爸媽媽出的,那些錢無論是給江睿花還是給他花都是他們的自由,他根本沒有立場和資格這麼質問他們。
但是他就是不服,就是不甘心。
「我的錢怎麼花輪得著你管?」爸爸一巴掌拍在桌上,上面的碗碟被震的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告訴你,江渡,你已經18歲了,按照法律來講,我早可以不管你了,你初中畢業我就可以讓你出去工作。」
「我和你媽那麼對你了嗎?」
「我們早可以不管你!」
他看著江渡滿臉不服氣的表情,直接伸手去扒江渡的領口,媽媽趕緊上來阻攔,「你幹什麼!」她把爸爸的手扒開,攔在父子倆中間。
「就是你慣的!慣的他認不清現狀,自私自利,膽大包天,滿口謊言!我現在讓他知道知道這個家裡到底誰說了算話。」
媽媽攔住爸爸的手,兩人爭執了一會兒,爸爸停手瞪著他。
「江渡,你給我記著,你現在吃我的和我的穿我的,那是我願意給你,等我不願意了你都得還給我。」
「你是我的兒子,花我的錢長大的,你身上的衣服,你剛剛吃的飯,都是我給你的,還有你那破門,整天關著,裡面藏了什麼!」
江渡爸爸一腳踹開江渡的門,發出砰的巨響,江渡坐著,整個人都在發抖。
爸爸重新轉頭看他,「以後我看見你這門關一次,我就踹一次!」
「你聽見沒有!說話!」
媽媽搖了搖江渡的胳膊,示意他應聲,但他就是不說話。
「你再不說話就從這家裡滾出去!」
江渡還是不肯說話,江渡爸爸又上來扯江渡的衣服,江渡掙紮起來,只是他那裡拗得過爸爸,衣服都被扯壞了。
「老江你幹什麼!」
「讓這個不孝子滾出去,這衣服也是用我的錢買的,脫了給我光著滾出去!」
「江渡你快說話啊!」媽媽攔著爸爸,一個勁催促江渡。
江渡終於崩潰了,他的眼淚止不住流出來,眼裡的世界全部變得扭曲,爸爸媽媽的臉猙獰又可怖,他哭著說,「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對不起,對不起。」江渡哭嚎著重複一句話,身體徹底失去了力氣,從椅子上滑下去,他無力的跪著,腦袋一下下撞在桌子邊上,額頭撞的通紅髮紫。
他哭著,眼淚不斷地往下掉,扯得他也往下掉,他一直掉一直掉,像是掉進了無盡的深淵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