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切盡在不言中
2024-09-14 17:25:30
作者: 瓜仁草
第21章 一切盡在不言中
潛川的雨是金色的。
打在窗欞上的碎響脆如生珠投缽,擾人清夢。
蒼厘眼睛睜了大半宿,好容易合上了,偏偏這陣子開始風吹雨打,好不熱鬧。
他腦袋也像是給那雨點子打了,且暈且疼。無法強求睡意,乾脆撩開紗帳,坐到桌邊,將半掩的窗戶徹底支開。
此間近崖岸,居高臨下,視野極闊。薰風拂檻過,目之所及處,江畔華燈如雲捲雲舒,晃得漫天雨絲璀耀,果如金針洗鍊。
蒼厘並不討厭雨。西涼的雨太少,記憶里唯一一場暴雨,卻是紅色的。
鋪天蓋地的血與火,聲震四野的殺與哭。
十三歲的少年人孤零零站在雨水中,鼻息間凋殆的香氣沉浮,想,他誰也救不了。
無論死透的十四公主,還是困在籠子裡的祭司,抑或此刻的自己。
一個也救不了。
這是錯的,但他說不出解決方法。雨落之前,他覺得殺死安天錦就能化解一切危機。雨落之後,他卻不再這麼想。
羅舍的困境,不是這場雨帶來的。
同樣,羅舍的陷落,不是殺掉誰就能扭轉的。
往日祭司說過的一切,銘文淬火般燒在心間。有些不懂的話,忽然懂了。
原來最開始的時候,向著滄浪川許下的不是誓言,而是宿命。
所以他不討厭自己,也不討厭雨。
這麼想著,蒼厘鬼使神差般踏上窗台,咕嚕一聲翻進了纏綿的春雨中。他沿著江畔的燈火走,想,一個人在這種死氣沉沉的地方獨自待了這麼長時間,難怪會養成那種性子,教自己一再誤判了。
天雍府坐落東山之上,山中有峰數十餘座。一帶塗水宛轉涉嶺而過,於曲阿峰旁落作潛川。潛川城繞川而建,依傍天雍府而成東海第一大城。
蒼厘已在曲阿峰頂的扶搖居中,被迫同牧真待了三日。
這三天中,月眉老將他們二人的脈絡仔仔細細探過一遍,又不慎挨了一通雷劈丟了眉毛後,得出一個結論:蒼厘能夠中和牧真身上的詛咒。
因為蒼厘是這七年來唯一一個能夠站到牧真身邊的人。
而借著他的存在,其他人,比如月眉老,才得以毫髮無損地靠近牧真。
蒼厘也就知道,天雍聖靈子所謂的七載閉關,並非什麼潛心悟道,確是遭了詛咒,不能見活物。
猶記七年前那夜,天雍主府歸垣峰上霹靂不斷,烈火燒山。眾人以為是渡劫,其實只是牧真引來的雷給枝繁葉茂的山頭劈了個寸草不生。
九歲的牧真抱著星碟,完好無損地站在一片焦土中,周圍沒有半點生息,怎麼著都有些魔頭降世的意思。
自彼時起,從天而降的奇怪詛咒就纏上了他。但凡有活物接近到他附近百丈之內,即會引發赤色天雷燒身,劈不死也落個半死不活。
連他神通廣大的師父月眉老也莫得辦法。
月眉老自認穿越百丈地的密雷轟炸,難度高於在沸騰的油鍋里游個來回。又道這赤雷合該長了眼,無論飛的跑的,一砸一個準;還會認人,砸他老人家砸得最凶,什麼避雷的寶貝都不管用,掘地三尺也行不通。
牧家家主當然不能允許好端端一個天降吉星成了禍患。不惜易改曲阿峰頭的五行格局,成困龍之洞,將牧真安置其中。名為閉關,實則關禁閉。
就這麼活生生關到如今,才因著牧真的離奇失蹤有了莫名轉機。
蒼厘點點頭,深表理解。他被迫聽了一耳朵天雍秘辛,只覺不妙——這些可不是外人能聽的東西。
他直覺月眉老從自己脈中摸出了什麼,一瞬間甚至動了殺心。
喉頭盪起酴釄香氣的一剎,果聽月眉老坦言,道這詛咒本就來得稀奇,現在去得也稀奇。雖然目前這點風平浪靜極可能出自兩人立下的星辰誓言,不保穩、不知期。但權宜之計,聊勝過無。
亦未再於此多言,只要牧真跟好蒼厘。說他若想出門,怎麼都得帶著蒼厘一起行動。畢竟受詛咒的事,現在絕不能給人知道。至於如何徹底解決,會另想辦法。
蒼厘便明白,契約之事被揭過了。
誓言好解釋,契約卻不好說。畢竟正經人之間,可不會亂用什麼契約捆綁彼此。
不知月眉老是沒看到,還是沒看懂。總而言之,目前一切暫歸安穩,短期內也無性命之虞。
就是行動不自由。
蒼厘想去探察潛川城,牧真這身份又斷不會隨他到處亂跑。月眉老離開前說得輕巧——要牧真跟著自己——那意思其實是要自己寸步不離地守著牧真,牧真想去哪兒了自己就得跟在一邊,當一根合格的避雷針。
天經地義。義不容辭。
雨大了些,山下燈影騰如金霧,周遭愈顯僻靜。困龍之局果如其名,蒼厘只住了三日,已經有了恍若隔世的錯覺。
月眉老走後,牧真也跟著不見了。
蒼厘知道這人本就不待見自己,又給師父一筆一划揭了老底,哪能有半點好心氣。這幾日怕是故意避著,連吃飯都要錯開。
就很刻意。
他才不會上趕著去受氣。實在無聊了就翻書,把房裡能看的都看了,不能看的也都看了。
他就覺得牧真還怪會寫日記的。
當下順著日記的記載往崖岸邊走。那裡有株空心老樹。牧真初至此地時,曾藏在樹心中等人來找。後來發現沒人來,還難過得哭了。哭著哭著睡著了,醒來後覺得風景甚好,心境又與以往不同,一口氣把身上的荷花糖都吃了。
蒼厘剛望見個樹影,不加掩飾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回頭一看,牧真打個傘,神情莫測地看他,「終於耐不住了。」
「你看我像要走的人麼。」蒼厘只著一件薄薄的中衣,此刻早被雨水澆透。他迎著牧真的目光笑了一下,「拐杖從沒有離開瘸子自己跑路的道理。」
「……你說誰是瘸子?」
「我沒說。」蒼厘淡淡道,「這麼晚了,不睡,找我有事?」
「明日歸垣峰設宴,賀我出關。你作為桂宮座上客,與師父一同出席。」牧真儘量平心靜氣,就事論事。
「明白,不會讓你丟醜,畢竟我怕麻煩。」蒼厘知他所想,隨口保證,「你若實在擔心,大可以將我拴在褲腰帶上。」
牧真的耳朵蹭地紅了,「你亂說什麼!」
「提供一個切實可行的方案。這麼激動。」蒼厘不明所以。西涼人以身涉險,常道「將命拴在褲腰帶上」。他不覺得這建議有什麼不妥。
「你…你當真……」牧真瑟瑟怒道,「不知羞恥!」
蒼厘:……
「隨你,你想怎麼來,我照辦。」蒼厘懶得同人計較,轉身往回走,將牧真柱子般繞了過去。
——這雨一時半會兒收不住,閒庭信步的興致被攪得一乾二淨,他現在只覺身上發冷發重,甚至想睡了。
牧真冷著臉追上去,順手將人遮在傘下,「我們同去同歸。但你不要離我太近,待在我一眼能看見的地方就行。」
「嗯。」蒼厘心不在焉應了一聲,又聽人刻意道:
「告誡你,老實一點。到時候無數雙眼睛盯著你,多少守點規矩,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蒼厘頭也不擡:「什麼把柄?你的把柄?」
牧真:……
「你的把柄與我何干呢,聖靈子。」
「你不要總叫我聖靈子!」牧真眉心一抽,像是給蠍子蟄了一口。
「那叫你什麼?」蒼厘當然知道他的大名唯有牧氏家主和月眉老喚得,連一般族人都不得直呼,一時覺得好笑,「還叫煙煙?」
「你……!」牧真噎聲瞠目,忿然作色,「你是怕別人看不出我們的關係?」
「我們有什麼關係?」這回輪到蒼厘莫名。
「什麼關係。」牧真涼涼哼道,「茍且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