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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向來有一些格局

2024-09-14 17:25:04 作者: 瓜仁草

  第2章 向來有一些格局

  古時西涼女子出嫁,手中必要捧一隻龍血石榴。

  這石榴誕自滄浪川盡頭,傳為龍血澆灌而生,表皮艷若碧蠟,蕊心灼如赤露,與一般石榴不同。

  而鬼燭獨愛龍血。

  據說,鬼燭是龍神歷劫時的惡念所化。龍神形散後,它失去依託,日夜遊盪於暗影的罅隙,但凡在煙火中得了龍血石榴的香氣,便會借著月光顯形,一道歪風將新娘裹進枯墳老崖,與之交媾,生下鬼胎。

  這鬼胎喚作幽獨,生得十分可怖,因長於黑暗之中,故而天生無目,最喜歡吃小孩眼珠。

  此等凶邪的傳聞一經蔓延,新嫁娘出閣再不捧石榴。

  今夜風清月朗,蒼厘目力不若以往,仍清晰看見新娘手中沉甸甸攏著的,正是一枚碩大的龍血石榴。

  只在靈廟中見過的貢品,有朝一日竟會出現在一名東陸新娘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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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覺得怪異。又將轎子與轎旁列著的衛隊隨從打量一圈,發覺那轎簾與旌旗上皆繡著紫極星宿紋。

  這隊伍來自天雍府。不知要往何處去,更不知為何要令新娘子犯下這等不大不小的忌諱。

  蒼厘揣著一絲疑惑合上窗戶,重新躺回榻間。窗頁極薄,他卻再聽不見外頭動靜,仿佛那陣赤色喧鬧只是他痛出的幻覺。

  蒼厘摸了摸枕下壓著的白隼令,熟悉的溫涼讓他稍感心安。

  這令一截拇指大小,取世上飛得最快的白隼喙打磨而成,落在手中溫沉沉的,如同上好的墨玉勾。

  當初是緲姬親手予他的信物,如今也是他與靈廟之間餘下的最後一點聯繫。

  離開靈廟後,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驛站。一來二去,同進城貿易的駝隊和赤腳商人混得熟了。等到推杯換盞的地步,常常有人想買他的白隼令。從一盒黃金酥叫到一斛袞東珠,都被一一拒絕。

  蒼厘知道安天錦的耳目一直守在左右,倘若痛快賣了,自己會比現在好過很多。

  但有些事不是不願,而是不能。

  蒼厘握著白隼令迷糊過去,沒多久便給一記風聲甩醒。他看著魆麻麻的窗縫,只覺月亮被風吹沒了,外頭黑得可怕。

  幽霾之外隱隱傳來女子的涕泣,像是在笑,又像在叫。

  蒼厘給這聲音抓了一把,眉心又皺起來。他倚著牆坐直,指尖剛沾上袖口芽出的銅匕首,便聽得門外有沙沙碎聲由遠及近蔓了過來。

  他屏息凝神,一瞬不瞬盯著門的位置,悄然咽下涌至喉頭沸熱的血氣,正竭力放緩呼吸——

  「噔」的一聲,那門驀然響了。

  蒼厘不出聲。外頭斷續的泣聲雖盪在遠處,他卻不能確定跟前這是什麼東西在敲門。

  往日之時,只消一枚指甲大小的利器,他隔著門便能將外頭那玩意兒的心臟打個對穿。但如今他給毒浸透了骨髓,五感皆弱於以往,準頭未必佳。若是一擊不中反而激怒了對方,那便是得不償失。

  不過,可以一試。

  他向前膝行幾步,夾起桌上的月缺棋子,瞄了瞄門外心脈泵動之處,指尖正要一彈,那門又響了。

  「蒼少司,緲姬大人有請。」門外的細語有如呢喃。

  蒼厘左手略微一抖,棋子落回掌底,心卻沉了一沉。

  「五更未至,你如何出城。」

  那端頓了頓,只應道:「緲姬大人有請。」

  謁見日在兩天後的鎖龍節。此日之外,非王令傳召不得入靈廟。

  蒼厘更覺蹊蹺,只將那棋子滾在指尖,順著門外人說話的聲音,準確對準了他心口。

  「是有何事。」

  「大人說臨時有變,希望您儘快前…呃!」

  乍然一聲悶響,將那人口中句子連皮帶肉地撕開。

  蒼厘凝目,聽見翅膀拍打的碎聲。

  外面的心跳漸漸沒了,血腥味滲入屋中。

  蒼厘將窗子支開一縫,正見自家鶻鷹啄著一塊腦殼,沖自己歪了歪頭。它爪下踏著的那個被掀了天靈蓋,已經是死人了。

  鶻鷹司律,是為刑鳥,從不亂啄人。它定是跟了這人一路,方尋到機會一擊斃命。

  「長空。」蒼厘低喚一聲,掀大窗頁將鷹迎進來。

  鶻鷹撲稜稜落在榻上,叨了叨枕下露出一半的白隼令,金黃眼珠一錯不錯地凝著他。

  那死人當真是靈廟出來的。

  蒼厘心領神會,登時束緊衣角,頭也不回地朝著靈廟絕塵而去。

  他不去想門口那具屍體被人發現後的諸多糾葛,只道緲姬那邊怕是真出了事。

  這一路疾行偏是意外順暢。他進城後徑直向西,穿過黝黑的密林,暢通無阻地登了長階,進了關著緲姬的烏照殿。

  大殿四角一直焚著龍骨木香球,又因門窗常年緊閉,殿內總有煙繚霧繞,看人視物皆如隔薄紗。

  安天錦很不喜歡這種雲山霧罩的感覺,但需要的時候,依然會命人置上幾爐重香。

  此刻殿內空無一人,微末一點響動都有了驚心的意思。

  蒼厘朝後殿走,聽到隱沒在煙氣之後細索的掙扎和斷續的哽咽。

  ——是緲姬在哭。

  這讓蒼厘有點詫異。他印象中的緲姬向來處變不驚。天塌日墜也只會露出略略嘲諷的微笑。無論何時何地,她眼中總挾著睥睨的光華,好似萬事萬物都該在她眼前低頭。

  蒼厘看著層層簾帳瀑流般宛轉顫慄,想到那後頭遮著的黃金鳥籠,有些難過了。他緩步走到近前,道:「祭司,我來了。」

  微微晃蕩的帳子猝然停了。壓抑不住的哽咽也暫止了。

  不消片刻,一隻帶著斑駁淤痕的手撩開半搭帘子,輕輕搭在黃金闌幹上。簾內泄出的濃香令人窒息。

  蒼厘屏住呼吸。聽到緲姬漸緩著喘息,冷冷道:「你來作甚。」

  他看不清緲姬隱在帳後的臉,只是默然。

  他忽然想到三年前,緲姬剛被關進這個籠子的時候,她素來毫無瑕疵的手上,也是多了這好些淤痕。

  三年前,鎖龍節,羅舍宮變。

  十三歲的蒼厘尚在城外,未曾聽聞絲毫風聲。剛冒著微雨行到驛站邊,他就被一眾官兵圍住。是九王子安天錦的人,聲稱他的命也不當留。

  這種陣仗蒼厘打小起便見過不少。一撥撥的不速之客里,多的是一個照面就悄不出聲捅上一刀的。這麼喊打喊殺,倒顯出些刻意的寬容。

  其時他身上只負著弓箭,便抽一箭為劍,自斧戈重圍中劈出道豁口,為風行雲般捲入靈廟,一力破開千百嚴兵鎮守的烏照殿門,面如止水般停在那方新置的鳥籠子前,問:

  「祭司要同我走嗎?」

  籠里端坐的女人笑了笑。「流亡是很苦的事,我在這裡暫時死不了,不勞你費心。」

  她淡灰的眼珠凝著他,反問:「你來此地,殺了多少人。」

  蒼厘身上並未染血。他知道緲姬有潔癖,向來不喜腌臢之氣,只回:「不清楚。」

  緲姬的手指摩挲著闌干,又道:「你腕上的白巾紅了麼?」

  蒼厘看了看右手,道:「巾子不在了。」

  「你違背了諾言,蒼厘。」緲姬的腕子從籠里伸出來,掌心沉著一顆紫盈盈的蠟丸,「吃了它。」

  蒼厘自然認得那是蹀躞之毒,卻想不到緲姬會同自己餵毒。這毒又稱「入骨愁」,纏綿於血髓,索命於無形。三服之後,便是神仙也會暴斃於野,骨骸血肉皆軟爛作一灘濃酒,散盡酴釄與芳菲。

  他耳畔響起一聲嘆息。

  「大人不必如此,本王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會為難阿厘。」

  緲姬尖利地笑起來,「殿下不必多言,本座教訓徒弟你也要管?」

  「大人這就見外了。你做事,我為何管不得。」安天錦曖昧一笑,走上前來,「只是…大人覺得這一點毒夠嗎?本王覺得不夠,還要加點什麼才好。」

  緲姬沉默片刻。蒼厘聽到籠里鎖鏈窸窣,又聽到緲姬更為冷漠的聲音:「蒼厘你走吧,這幾日我不想看到你。」

  蒼厘捏碎蠟封服下毒珠,依言退下,轉過月壁前瞥見安天錦打開鳥籠走了進去。他想起緲姬滿是傷痕的手腕,知道安天錦必然要折磨緲姬。

  他想,祭司明知我可以帶她走。

  蒼厘出了大殿,發現外頭早已下起大雨。

  雨幕朦朧中,更有道道血溪蜿蜒交錯,將殿前廣場的青石板沖作緋紅顏色。

  他兜起風帽,順著血流走到王宮附近,發現宮牆已給人放火熏得參差不平。宮門大開,內外散落著死狀各異的屍體。

  前頭吊在廊下晃悠的是十四公主。她與蒼厘一般年紀,平時是個驕縱的主兒,羅舍王都不敢輕易招惹。現在卻被一隊士兵胡亂勾著腿腳抱下來,半是惋惜半是抱怨地捏著皮肉,道兄弟們還沒樂夠,這妮子居然一個不注意就來尋死了。

  蒼厘看他們還要侮辱屍體,一時有些胸悶。轉手捋來一把箭,一口氣放了出去。

  一道七星連珠陣噔噔幾聲將十四公主圍在中央。箭風剮蹭到的士兵們四散開來,幾望之下捉到蒼厘的身影,紛紛掐聲滅息,連滾帶爬地跑了。

  沒人回頭,也便沒人看到,蒼厘放箭後,一口血濺了出來。

  蹀躞雖然是慢性毒,生效卻很快。

  方才他一路上殺過來,袖尖都沒沾上一星血跡。這一下冷露色的衣襟終於染紅。

  蒼厘拭去唇邊血,心裡有點頹然。恍惚間,他想起年幼的自己初至靈廟時,與緲姬抵指立下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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