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土
2024-09-14 16:18:12
作者: 杲杲出日
樂土
「怎麼會沒有呢?可縱使反抗, 又能有什麼用呢?」那使者聽了郗歸的話,不由長嘆一聲,說起了發生在會稽的一樁新聞, 「前些日子, 上虞縣令下令斬殺了三十七名作亂的賊人。縣衙口口聲聲說那些人都是強盜,可在下卻聽人說, 那三十七人其實只是一群不滿世族強占土地、想要去縣衙討個公道的普通百姓。沒成想, 公道沒討著,自己卻平白無故地丟了性命, 土地也一寸都沒保住。」
「此事當真?」郗歸眉頭緊蹙,心情沉重地問道,「無故枉殺平民,當地世族竟囂張至此嗎?」
「不止如此。」使者搖了搖頭,繼續講道,「消息傳出後, 這三十七人所在的村落義憤填膺, 糾集了上百名青壯去縣衙討說法,想借著人多勢眾,替那三十七人保住土地,也好讓這些人留在世上的孤兒寡母有個倚仗。沒曾想, 這些青壯竟又被縣令以賊人餘孽的罪名拿住, 通通下了大獄。如今那村莊裡,已是一個青壯都沒有了。」
「這可是上百人哪!這縣令何以如此大膽?」郗歸震驚得茶杯脫手,「如此大事, 怎麼不早早報與我?」
「女郎, 咱們只是生意人啊。」那使者擡起頭來,鄭重地看向郗歸, 「在下也是郗氏部曲,知道女郎是有雄心壯志的人。如今我們在三吳之地的生意,幾乎全靠賣給世族奢侈品來獲益。倘若得罪了世族,還會有誰買咱們的貴价商品?我們又如何能有餘財來為京口的將士們購買糧米?江北戰場上的消耗,又該何以為繼?女郎,如此種種,容不得我們輕舉妄動啊!」
郗歸深深看了使者一眼,心中滿是無可奈何。
她還是太弱小了,以至於連部下都默認,她為了獲取錢財,不得不與三吳世族虛與委蛇。
「你說我是有雄心壯志的人,可我卻想問問你,你覺得我想要做什麼樣的大事呢?」
使者毫不猶豫地答道:「驅除胡虜,光復二京,實現高平郗氏三代人的夙願。」
「可是,我做這些,又是為了什麼呢?」
使者猶豫了:「為了實現司空和先郎君的遺願?為了青史留名?」
他思來想去,覺得哪個答案都不太妥當,索性自暴自棄般地說道:「想做就是想做,哪裡有那麼多為什麼呢?」
「不,有的。」郗歸輕輕搖頭,像是想起了什麼久遠的回憶,「我做這些,是為了讓江左的每一個百姓,都不必經受胡馬踐踏、異族凌虐的苦楚;是為了讓江北的每一個漢人同胞,都不必在胡人的統治下低人一等、勉強活命;是為了無數像你我一樣活生生的人,能夠真正安寧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之上,再也不必擔心突如其來的災難。家國原本只是一個空蕩蕩的殼子,正是因為有了人,才成為真正鮮活、生動而堅固的心靈依託。三吳之地的百姓,同樣是我們的同胞,我若真的想做成你所說的大事,便不能也不該放棄任何一地的子民,我必須幫助他們。如果不然,北府軍就永遠只能局限於徐州,不能真正建立起與其餘各州百姓的血肉聯繫。」
「可是,您說的這些都太過遙遠了。眼下的事實是,我們還不得不與三吳世族做生意賺錢,不得不與他們保持一份還算尚可的關係,不能為了幾十個平民百姓,便與三吳之地無數抱成一團的世族決裂。」那使者苦口婆心地勸道,「女郎,聖人有雲,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1北府軍如今就是一個巨大的銷金獸,我們自己尚且自顧不暇,如何能再八面樹敵,去為幾個衝動無知的底層愚民討公道?」
「你不理解,是的,你不會理解。」
郗歸無何奈何地嘆了口氣,不再多說什麼,只無力地擺了擺手,讓這使者退下。
她雖然覺得無奈,卻並未消沉。
沉吟片刻後,郗歸吩咐南燭磨墨。
她要給謝瑾寫信,讓他出手干預上虞之事,免得那些被羈押的青壯也像前面那個三十餘人一樣,平白丟了性命。
南星不明白,使者的話明明很有道理,女郎為什麼要為了那些平民,白白承擔三吳生意受挫的風險?
郗歸輕輕搖了搖頭,表示自己的不贊同。
「即便是從利益的角度來考量,我也必須幫助這些百姓。北秦有近百萬兵力,能夠用於南北戰場的,至少也有二十多萬,可我們如今卻只有三萬多名將士。淮北流民究竟有限,我們迫切地需要補充兵員,可兵員又能從何而來呢?」
她語氣堅定地回答了自己提出的問題:「三吳之地受壓迫的百姓們,正是我們需要爭取的對象,我們需要他們。」
「可我們養不起那麼多人啊!」南星跺了跺腳,擔憂而急切地說道。
「當初桓大司馬之所以不願在建□□起戰事,既是為了保留一個還算清白的身後名聲,也是因為建康乃江左中樞要害之地,一旦生變,恐怕會有意想不到的慘重後果。可三吳有什麼要害呢?」郗歸說到這裡,再次看向壁間那副泛黃的輿圖,「有徐州擋在中間,三吳既不易受外族侵擾,又不會危害到建康的安定。我們完全不用顧慮那些,只需要爭取到三吳之地的底層百姓,便可以想方設法,各個擊破,團結或是剷除當地的世族大戶,從而吸納到一筆絕對不會算小的人手和財富。」
「這——」不僅是南星,就連南燭都沒有想到,自家溫柔善良的女郎,竟也會存著這樣暴力的心思。
郗歸被她倆的反應逗笑了,她嘆了口氣,無奈地說道:「去年年初,我到達京口,接手北府軍,如今已過去了一年有餘。這些日子以來,北府軍雖然連連勝利,可陣亡將士的名單也是每旬必至的。正因我派了他們上戰場,所以才會有如今的傷亡。你們怎麼還會覺得我心軟?」
「那不一樣。我們都知道,您是為了更多人的平安和幸福。」南燭憐惜地看著郗歸,「不過,我們還是希望您的心腸能夠再硬一點,無論什麼t時候,都要好好保全自己,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不要給別人傷害您的機會。」
「你這是意有所指嗎?」郗歸聽了這話,不由生起幾分興味。
「無論是劉堅還是何沖,都曾觸犯軍中鐵律,可您卻不計前嫌,依舊重用,我怕他們會辜負您的信任。」南燭擔憂地說道。
「無礙。」郗歸喝了口茶,「我也並非全然信任他們,只是相信他們建功立業、光耀門楣的決心罷了。你放心,只要我們能給他們一個好出路,他們就會永遠忠心——除非有朝一日,旁人能給他們更大的利益。不過,目前的情況下,還暫時不存在這種可能。」
「好了,不說這些了。」郗歸挽起袖子,執筆給謝瑾寫信,將使者所說之事,原原本本地轉達給他,又讓謝瑾直接派人去會稽,幫王定之處理此事,務必安撫那些無辜受難的百姓。
「女郎,我不明白。」眼看著郗歸擱下湖筆,南燭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
「怎麼了?」
「您也說了,只要那些百姓和我們站在一邊,就能夠搶來不少三吳世族的財富,如此一來,不是正好可以充作軍資嗎?既然如此,我們為什麼要插手上虞之事?任其發展不好嗎?最好愈演愈烈,到了最後,徹底引爆三吳平民與世族之間的矛盾,然後我們再出手相助,坐收漁翁之利。」
「那不一樣,南燭。」郗歸低聲但堅定地說道,「我雖不是什麼聖人,但也不能明知有人無辜受害,卻為了自己的利益,坐視動亂變大,三吳生亂。」
她認真地說道:「等時機成熟,我們在百姓中有了群眾基礎後,可以從小地方開始,自發地奪取據點和城市,但絕不是現在。我們在三吳的布局還沒有落實,無論是民心還是民力,都尚且沒有準備好,一旦生亂,三吳官民之間,勢必會落個兩敗俱傷的結果。更何況,北府軍不過三萬五千多名將士,其中一萬一千多人在江北作戰,餘下的兩萬餘人,需得守好徐州這個大本營。我們如果過早地介入三吳之地的叛亂,恐怕會分散力量,腹背受敵,以至於被那些伺機而動的世家,狠狠咬去一塊血肉,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結果。所以,我們絕不能輕舉妄動。眼下的形勢,三吳還是暫且太平為好。等再接收幾批淮北流民後,我們再好生琢磨一番三吳的事。」
郗歸說完之後,重新看了眼先前寫好的信,思來想去,還是加上了一條,囑咐謝瑾好生勸勸王定之,莫要成日裡聽信天師教那套愚弄世人的言語,告誡王定之好生將心思放在民生中,哪怕能攬得一絲半點的民心,也算是盡到了幾分他這個會稽內史的責任。
修改完畢後,南燭雙手接過郗歸親自用火漆封好的信,打算去交給使者。
「對了,有關三吳的諸多分析,一定不能告訴別人,就連伯父也不可以,你們記住了嗎?」
南燭、南星異口同聲地鄭重答應,郗歸揚了揚下巴,示意她們退下,自己則微微傾身,徐徐展開了三吳一帶的詳細地圖。
這是江左最為富饒的一片土地。
可這般的沃土,卻並沒有帶給當地百姓和樂的生活,反倒為他們招致了許多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