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霞夢思（六）

  綺霞夢思（六）

  煙歸知道此事有蹊t蹺, 若是懷燈，按照他的修為，有心想要隱藏蹤跡的話, 她定是半點氣息也察覺不到。如此這般, 倒像是刻意為之……

  內心裡覺得不應該跟上，但出於對於懷燈那一世陪伴的感激加上此刻的好奇, 煙歸的步子一刻未停。朝著他追去。

  轉過了三個街道，不知偶遇了多少陰差，煙歸心跳越來越快, 一面擔心跟丟了，一面又不知道重逢時該說點什麼。

  終於, 煙歸在轉過最後一塊立碑後, 煙霧霎時消散許多, 遠處天光乍破, 前方一棵桑樹拔地而起，搖曳在陰風颯颯中。

  而樹下立著一位紫衣仙人, 衣袂飄飄, 仙氣凜然，被籠罩在薄紗般的霧氣中, 在轉過來的一瞬間，眸光微動, 不辨喜怒, 他只微微頷首, 說不出的客套疏離：「明華殿下，別來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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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歸有些訝然, 又有些平白的落寞在心頭，她原以為他們相伴百年, 已算是多年摯友，但看懷燈這姿態，像是不欲提起那塵世歲月。

  她收拾好情緒，也拱手一禮，「定光神君。」

  懷燈笑笑，款步走向她，額心掛著一顆紫色寶珠，色澤鮮艷濃烈，將其襯得濃冽俊美，他聲音低沉而魅惑，天生的狐媚胚子，「你可知我為何而來？」

  煙歸自是不知的。

  定光神君在天界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桀驁不馴，風流不羈，最愛做的便是尋花問柳這等風流韻事，天界每日的八卦有一半都是定光神君下界吟詩作賦，驚鴻一瞥，令某處神女或妖女心神激盪，痴念千年萬年。偏偏他本人多情又絕情，萬花叢中過，仍能獨善其身，任流言蜚語滿天飛，也能淡定自若地每天悠哉游哉搖著一柄紫竹柄玳瑁扇骨描金佛經紋摺扇，嘆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無情無欲方能參破大道。」

  每每這時，眾神便齊齊噓一聲，就他，還無情無欲？三界真是要顛覆了……

  不過定光神君的真身是一尊燃燈佛，真收到天諭下界做事時，他也會恢復一派一本正經，清冷倨傲的模樣，神聖不可褻瀆。

  他一貫是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因此煙歸至今也沒想明白他當年為何就敢忤逆天下凡出手相助，正如此時她也不知他為何而來。

  她搖了搖頭。

  懷燈又走近了一步，走動間，沉鬱檀香從衣袖間瀉出，他支起一隻指節分明的手，手心向上，一隻流光溢彩的舍利子遽然化形。

  煙歸不由得睜大了雙眼，「這是？」

  「昭光珠。這珠子是千萬佛徒日日誦經禮佛，凝聚了世間善念而形成的，可以壓制你身上的縛神咒。」

  懷燈說著，那昭光珠突然憑空被一道靈力貫穿，一條細長銀鏈穿過，將其變作了一條項鍊。

  煙歸見那珠子通體瑩潤，又聽懷燈講了其來歷，便知其珍稀程度，舍利子本就難求，像這類凝聚萬人善念的舍利子更是世間罕見。她擺擺手退後幾步，回絕道：「定光神君，這太貴重了。」

  懷燈不理，擺手示意她低頭。

  「這物件我留著也沒什麼用，自然得送給有需之人，你也不想它就這樣被放著浪費了，對吧？況且，不是送，而是借，待有一天你不需要了，再還給我也不急。」

  煙歸覺得他說得甚是有理，就和當年他哄騙她入寺廟一般，此刻她依舊被哄騙著上前，將披散在肩頭的三千青絲斜攏到一邊，露出雪白纖細的脖頸。

  懷燈唇角浮起一抹笑，也低頭，將那昭光珠掛在了煙歸脖子上。

  那昭光珠在觸及衣料的一瞬間，光芒瞬斂，竟像是一顆普通的舍利子一般，毫不顯眼，但她心下還是覺得不妥，便拉開外間衣衫，將珠子攏了進去。

  懷燈始終笑眯眯地看著她，他本就生得美，一雙眼生得又長又媚，風流蘊籍，煙歸被他這樣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道謝。

  「無妨，你還欠我一個心愿。」懷燈目光望向她身後，淡淡道。

  經他提及，煙歸才想起那百年歲月中的戲言，她當時承蒙懷燈收留，無以為報，懷燈半開玩笑半是真心地道：「你這小妮子無財無色，不如就給我一個心愿吧。現在還不急，日後再找你討要吧。」

  這一別，便是千年。

  煙歸不是平白無故受他人恩惠的人，她本就想著無以為報，此刻經懷燈提起那樁心愿，心頭倒是鬆了口氣，忙點頭應下。

  懷燈眼角的笑意卻在此時漸漸隱去，如天際那一輪金烏，流淌的光芒被聚起來的烏雲復住，霎時天昏地暗，連流散在虛空中的煙霧也變得霧蒙蒙的，帶著些水氣迷濛。

  她心頭頓感一陣古怪，忽地身子僵了一下，因為她似乎從懷燈的眼眸中看到了另一個人的身影。

  懷燈輕笑一聲上前，兩人呼吸可聞，煙歸有些不適，想要退後，卻被懷燈的手擒住肩膀。他聲音輕柔，眼底卻是一片寒涼，低下頭覆在她耳邊低聲道：「這個珠子是我們的秘密，不要告訴別人，我怕被有心之人覬覦。」

  煙歸自然不會這樣做，即便是受他人所贈之物，她也不會轉贈他人。

  她鄭重地點了點頭。

  懷燈滿意地笑了，摸了摸煙歸的頭，有些不懷好意地道：「這是誰啊？你在凡間的情郎嗎？」

  「不是，你誤會了。」煙歸下意識地就想要否認。

  身後人步子一滯，沒有再上前。

  懷燈噙著看破一切的笑，鬆開手，慢悠悠退後，直到身影徹底被煙霧覆蓋。

  煙歸看他離去，這才有些心虛地回過頭去，見雪盡一襲青碧色衣衫，身姿挺拔，如青松一般，竟將身後連亘青山的顏色都壓了下去，偏生眉目溫潤如畫，帶著些水鄉的柔情，可今日，眸中的水波停止流動了，如萬年不解凍的寒冰，冰冷森然。

  她不知為何有些心驚，方才那層偷玩出城的心虛疊加了一層被撞破和懷燈在一處的心虛。可是，她為什麼要心虛呢？

  煙歸收斂多餘的神色，朝他走去。

  雪盡的神色終於鬆動了幾分，他今日本在攬月閣內煉玄夜那簇心火，卻不料長街來稟報煙歸和既霖出城的消息，他一時心急如焚，也顧不上被陣法反噬，匆匆循著蹤跡跟來。

  酆都不比攬月城都是良民。這裡是人世間和地獄的連接點，藏著最深的欲望和最隱晦的黑暗。有良善之人，他們獲得往生的資格，也有窮凶極惡之徒，或是即將被送入地獄，或是從地獄中潛逃。

  他一路上憂心忡忡，卻未曾想見到的是這樣一幕。漫天襲地的煙霧朦朧中，白衣和紫衣交織，兩人言笑晏晏，談笑風生，看上去熟撚又親昵。他和她，從沒有這般親密自然過。

  那是誰？天界第一風流浪蕩子。

  他們竟也認識嗎？

  雪盡知道自己不應該生氣，也沒有生氣的資格。可他還是狠狠地被刺痛了。

  他原以為自己無欲無求，可是，他怎麼可能真的無欲無求呢？

  阿夕的記憶還在腦中，他沒忘煙歸那時的柔情脈脈，深情款款。在身份揭破後，她的失魂落魄程度超出他的預期，此後的屢次試探，屢次暗諷，都是她愛他的印證。

  他抱著一絲僥倖，自己不是承接她漫天漫地空虛的容器，可原來，有著九十多年記憶的煙歸和有著一千多年記憶的煙歸都是一樣的。她不愛他，她只是需要一個人來化解她的孤寂。

  仿若千萬鋼針扎進胸膛，令他呼救不得，只能默默打碎疼痛獨自忍受。他於她而言，並無什麼不同。若是美貌皮囊，比他好看的大有人在，譬如玄夜，譬如定光神君，若是陪伴守候，這世間也不是尋不到，譬如那位鎖魂神官，譬如許多他不知道的人……

  原以為自己是聖人，可以默默為她做好一切後，功成身退。可是愛與欲總是交纏不清，一同出現，一旦生出愛，與此同時便是無窮無盡的欲望，他突然不想死了，不想留她一人在世間，同其他人糾纏。

  他怎麼能忍受他的殿下和其他人糾纏昨日的真情流露，難道真是只為讓她生出活下去的勇氣嗎？難道他沒有存著一絲齷齪心思，想要讓她覺得自己對她的愛是最深刻最無與倫比的嗎？

  是的，雪盡想要在煙歸心底占據一席之地，想要她覺得他和其他人相比總歸還是有些不同的。

  煙歸在人間學了一身察言觀色的本事，在雪盡現身時便察覺到了他的不悅，她心中千迴百轉，先t開了口：「你別責怪既霖，是我提出想要來酆都看看。」煙歸想著既霖既然是攬月城的執事官，自然受雪盡牽制，害怕既霖受罰，便搶先攬了這責任。

  雪盡心頭似乎被巨石堵住，語氣卻依舊溫和，他一向善於欲蓋彌彰，「不怪你。只是酆都離攬月城太遠了，下次想要去什麼地方，和我說一聲，我陪著殿下去。」

  煙歸聞言面色遽然一變，她有些不悅，一面為著雪盡對她的掌控，她想去什麼地方都是她的自由，她樂意和他匯報純粹是出於那場交易，另一面為著他一口一個殿下，她聽著很是不痛快。

  雪盡很快察覺到她的情緒變化，將心頭的鬱郁壓了下去，輕聲問道：「怎麼了？」

  「沒什麼。以後別叫我殿下了，叫我煙歸就行。」煙歸朝他粲然一笑，眼底卻是黑不見底的漫不經心。

  雪盡垂眸看她，不知她在想什麼，自己心頭的那層不悅反而煙消雲散了，只道：「好。」

  煙歸暫時還不想回攬月城，好不容易來了個新奇的地方，自然不能無功而返，「酆都有什麼好玩的地方啊，帶我去轉轉吧。」

  雪盡眉目間的愁思散去，煙歸如今還有心思遊玩作樂，煙歸如今還要他一同陪著。

  心底生出詭異的驕傲。

  「酆都有七景：奈何橋，離恨海，忘川河，滄浪水，彼岸原，長生殿，以及……」他說著停了下來。

  煙歸被他勾起了興趣，「是什麼？」

  「無間地獄。」

  無間地獄是一切罪惡的容納之所，竟也能算奇景嗎？煙歸流露出感興趣的神色。

  雪盡卻不遂她的願，提步往前走，「要下雨了，先去長生殿避避吧。」

  煙歸愕然擡頭，只見天光盡斂，烏雲鋪天蓋地而來，雷聲夾雜在嘈雜的人語聲中，疾雨隨著霹靂的風聲，嘩地一陣就落了下來。

  不過沒有落到她身上。

  雪盡的傘不知何時已覆在了頭頂，兩人在傘下，一派安然。

  兩人走走停停，很快到了。

  眼前驟然出現一座古舊宮殿，像是憑空出現，與一旁嶄新的房屋瓦舍形成鮮明對比。

  紅牆青瓦，雨滴沿著屋檐嘩啦啦墜落，那牆皮被雨打風吹，一層層皸裂開來，煙歸伸出一手，摸了摸，那牆皮霎時現出一個人形笑臉，駭得她急急退後幾步，撞到了雪盡懷裡。

  雪盡忙扶住她，解釋道：「這是牆靈，沒有威脅。」

  牆靈們認出雪盡，一個個歡欣雀躍，討好地現出更友善的笑臉，「小的們恭迎雪盡大人！」聲音七零八落。

  「這次不做數，再來一次，我說三二一，就喊……」

  未等那主持大局的牆靈開喊，零零散散的聲音又響起：「小的們恭迎雪盡大人！」

  「不是，我說三二一了嗎？」

  其他聲音無辜地回答：「說了呀，你說三二一，我們就喊了呀。」

  ……

  煙歸笑得前仰後合，撞見雪盡溫柔的眼神，覺得自己有失體統，清了清嗓子道：「走吧，我們進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