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霞夢思(七)
2024-09-14 15:51:53
作者: 柳院燈疏
綺霞夢思(七)
夜幕很快降臨。
殿內極為空曠, 在幽深的夜裡顯得極為荒涼,正殿對著的是一個鎏金龍紋龍椅,椅身已落了厚厚一層灰, 像是荒廢多年。頭頂上方掛著一副牌匾——「河清海晏」, 說不出來的威嚴與肅穆。
煙歸進殿便感覺陰風陣陣,寒意由足底而上, 她深覺此地不能久待,四處打量後,見右手邊有一條通道, 便往那處走,掀開帘子便是一條長長的迴廊, 迴廊盡頭連接著另一座高聳入雲的樓閣。她頓住腳步。
雪盡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走吧。沿著這條長廊, 便能到休憩的偏殿。」
煙歸得了指令, 放下心來, 於是提步就走,雪盡的步子也不快不慢, 落在身後。
廊外雨打風吹, 草木被侵襲地潰不成聲,風聲雨聲聲聲入耳, 廊內卻是一派風雨無憂,耳邊是兩人頗為一致的步伐。
她快, 他也快, 她若是慢了, 他也遷就地慢下來。
「你……你別總走我後面……」煙歸思緒也被這腳步聲打亂,她止住步子, 回頭對雪盡道。
雪盡默然頷首,往前走了一步, 和她並肩而行。
煙歸這才覺得正常,默默舒了口氣。
雪盡卻覺得局促不安,他從來便不敢和她並肩,習慣於落後一兩步,一方面是出於對她的敬重,另一方面是他存了隱晦的小心思,在後面便能將她看得更清楚些,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落在自己眼中,她的生命力還是那般旺盛,並沒有被風雪吞沒。
這條迴廊長而曲折,經雨水浸透,濕痕斑斑,煙歸為防摔倒,走得小心謹慎,幾乎是十根腳趾都在用力。
約莫在轉了五個角,走了一千六百八十二步後,終於到了盡頭,這裡幾乎像是一方絕世的隱居之地。
朱牆青瓦,有檐下懸鈴隨風叮咚作響,奏著初冬的樂曲。
她推門而入,冷香就撲她滿懷。
「這裡有很多間屋子,你可以自由選擇。」雪盡說著撥了撥那屋子正中的紫檀雕花雲龍紋八扇屏風上掛著的一串銅質風鈴,只輕輕一撥,便發出清和的雅音,令人心神寧靜。
煙歸按捺不住好奇,上前觀察那風鈴,只見其上已鏽跡斑斑,卻不顯破舊,倒顯出幾分古物的貴重稀罕,一層連著一層,像是樓閣一般,連亘而上,又像是一座倒著的古塔,而每一隻風鈴便是一間屋子。
「什麼樣的都有嗎?」
屋內一顆碩大夜明珠立在正前方的壁畫上,如明月般灑下清輝,落到煙歸的眸中,似畫師描摹上色一般,不須濃墨重彩,只需淺淡一筆,萬物便鮮活起來。
雪盡壓了壓嘴角,道:「你想要什麼樣的?」
煙歸眉頭蹙起,似乎真的在思考,半晌後開口:「金屋有嗎?」
「金烏?你喜歡太陽?」
什麼太陽?說得牛頭不對馬嘴的……
煙歸半天才反應過來雪盡會錯了意,她忽地覺得自己果真是俗,過了九百多年的窮日子就掉進錢眼裡去了,堂堂一國公主,天界赫赫有名的武神,怎麼會如此嗜財如命?
她為了挽尊,硬著頭皮道:「是啊。太陽,太陽就挺好的,又漂亮又溫暖,誰不喜歡呢?」說著她頓住了,雪盡不會真給她準備一個有金烏的屋子吧,那她非得熱死不可,於是趕緊及時止損,「不過,放個太陽在屋內,確實不太妥當,還是算了。我要個簡單幹淨的就好。」
雪盡眼中漾出笑意,他偏過頭去,撥動了千隻風鈴中最潔白晶瑩的那一隻,鈴聲輕輕響起,像是煙歸在天界聽過的瑤台仙樂。
身側一扇大門驟然打開,煙歸探頭去看,深不見底的黑暗,她沒忘了雪盡,回身詢問:「你呢?」
雪盡含笑看著她,從手中召出千萬靈光,照亮了前路,「我就在你隔壁。」
煙歸點了點頭,放下心來,拉著他就往那邊走。走了一半才意識到自己習慣性地將雪盡當作阿夕了,臉上霎時紅一片白一片,挽著他的手也不動聲色地鬆開了。
進入那扇黑門後,是另一處洞天福地,鬼域的新奇事物令煙歸這隻井底之蛙大為震驚。
她的榻在窗邊,視角極好,推開窗後能將全酆都的風光盡收眼底,不過此刻已是夜深,無甚景色可賞了,加上風雨交加,也許只能聽聽雨水擊打草木的聲響。她逛了一天,早就困得不行,此刻眼皮止不住地打架。
雪盡也察覺到了她的困意,識趣地離開了。
夜半風聲瀟瀟,有人語聲在耳邊,聲音細碎而慵懶,煙歸的睡眠本就極淺,此刻霍然驚醒,以為此處有鬼祟,點了盞燈四處查看,卻不見絲毫鬼影。莫非是自己幻聽了?莫非是……
煙歸屏住呼吸,連身子也僵住不敢動了,仿佛這樣就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默立小半刻後,果真沒有動靜了,煙歸這才放下心來,在心底唾罵自己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草木皆兵了。
她收拾好心神,重新爬上榻,蜷進被窩,這時卻忽然有極其細微的腳步聲從窗外傳來,她忙凝神靜聽,窗外再次沒了動靜。她驚疑不定,正欲開口恐嚇,耳背處卻傳來陣陣寒意,她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死了。
雪盡已經很多年沒有安眠過了,此夜亦不例外,他坐在窗台上,隔著一層珠簾,靜聽一夜風雨。
烏雲聚了又散,冬雨不似秋雨那般纏綿,帶著幾分爽利,像是要把陳年舊疴都傾倒出來。
忽然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
雪盡沒有動,依舊是慵懶地斜靠在牆上,安靜地和那牆融為一體。
只見一人躡手躡腳地走進,那t巨大沉重的被子被她抱在懷裡,將她遮了個完全,只露出一張粉雕玉琢般的臉龐,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四處轉,最後落到了那張空落落的床上,只不過房間內光線昏暗,她看不清,只得走得更加慢了,一面是怕自己摔倒,一面是怕吵醒雪盡。
終於,走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睡意全無,她總算是到了雪盡的榻邊,她附身定睛一看,床上竟是空無一人!
莫非,雪盡遇害了!不對不對,以雪盡的修為,怎麼可能輕易地就被妖魔所害?那他去哪裡了?不會又丟下她一個人自己回攬月城了?真是個混帳!不是說喜歡她的嗎?
煙歸氣餒地將被子往床上一摔,破罐子破摔地連鞋都沒脫就上了雪盡的榻,垂著頭悶悶不樂。
雪盡不知她在想什麼,覺得她一會兒愁眉不解,一會兒唉聲嘆氣的樣子很是可愛,便情不自禁地下了窗台,因為修為極高,因此幾乎可以斂去所有氣息,在不知不覺間便到了榻邊,垂首看她,聲音有些低:「你,在做什麼?」
煙歸聞聲擡眸,撞見暗夜裡雪盡那一雙璀璨明眸,一時之間只覺窘迫,原來雪盡沒走!那她現在還坐在人家的榻上,豈不就叫鳩占鵲巢!
她愣怔地看著他,不知如何開口,心頭生出一些茫然,鬼使神差地,她道:「我……我有些事想要問問你。」
雪盡大概意識到她想要說什麼,眼底笑意隱去,他坐了下來,一襲青碧色衣衫鋪開,如荒原上生出青蔥葳蕤的草木,那般鮮活,那般生機盎然。
「嗯,你說。」
煙歸深吸一口氣,也許這些話她早就想問了,只不過之前苦於沒有好時機,如今二人獨處,倒是絕佳的夜談機會,很多事很多話,也許都要在今日說清,「你昨日說,你為我而來?」
雪盡望向她,目光中有緩緩流動的哀戚,他擡起一手替她掖好被角,輕聲道:「是。」
「是不是被滅世之劫所波及之人的執念消盡,我的縛神咒就能解開?」
「是。」
「可是昨日,我被落了一層新的縛神咒,這該如何解呢?」未待雪盡回答,煙歸繼續道:「曾經的法子不管用了,你救不了我了,我很感激你對我的幫助,如果是為了報恩,你做到這個地步也算仁至義盡了。我們之間的交易就到此為止吧。」
「會有其他法子的。」
「即便是有,我也不願你再為我犧牲了。」她說著抓住了雪盡的手腕,瘦削地不足一握,「你,你是用了什麼法子逆轉時空?我知道他人命數的改變會悉數反噬到改命之人身上。」
雪盡收回手,藏進寬大的廣袖之下,「我修為高,自然能輕易逆轉時空,至於反噬,這是子虛烏有之事,我消的只是一人之執念,這是善事。」
煙歸心頭仍舊覺得不安,什麼是善什麼是惡呢?可雪盡不說,她也沒有辦法追問下去,心思千迴百轉,她皺眉道:「你真願為我逆天而行?」
「心甘情願。」
「不後悔?」煙歸仍不死心,只要雪盡還有一絲一毫的遲疑,她就會立刻離開。她不需要他人為她付出。
「萬死不悔。」
煙歸的身子僵住,她一眨不眨地看雪盡,嘴硬道:「若我說不需要呢?」
「你需不需要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
「你所求為何?如果你是希望我有什麼回應的話,那我的回答是,不會。」
雪盡像是早有預料般,不知是苦笑還是自嘲,他眼底的笑意黯去,仍溫和地說:「沒關係,你就當我為報恩而來。你當年救了我,我自然也要善始善終,將這個恩報了。」
這下輪到煙歸心頭不快了,她其實是有些希望雪盡不管她說什麼,都堅定地想要陪著她,不是報恩,不是他的恩人,是他怎麼也放不下的愛人。
可煙歸沒有學過如何去愛一個人,去愛一個異性,她自小受的教育是兼愛世人,必要時可以為了蒼生犧牲自己,除此之外便是愛她的親人。對於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具體的人,她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的情感。曾經的煙歸一廂情願地對阿夕表達自己的依戀,如今細細想來,那並不能算是愛,只是她情緒的宣洩罷了,愛是雙向的,不是單方面的痴纏。
不知何時雪盡的衣衫下擺已被自己攥在手心,被搓來揉去地玩弄了好一陣子,她的聲音低如蚊吶:「你……你好像很不自信……對我也很沒信心。」
雪盡愣了愣,不知她何意。
煙歸重重地摳開了那衣角上繡著的銀線,垂著頭,「你那日說的話,我很愛聽,你為什麼不能像那日那般堅定地抱住我呢?」
雪盡遲疑地擡眸看她,她眼底已有淚光閃爍,卻不肯落下來,他的手落在半空,不敢接近……
「我……如果你真的是喜歡我,不是單純地為了報恩,你就應該勇敢一點啊……」煙歸臉上升騰起一片緋紅,連帶著脖子也紅得不成樣子,「不能總是我一個人勇敢吧……阿夕是個怯懦的笨蛋,可是雪盡不是。」
話音未落,一個夾帶清香的懷抱猛地將她包裹。
「我以為,你不喜歡。」雪盡壓抑著急喘,唇瓣翕動間熱氣噴薄在她耳畔。
煙歸覺得有些癢,遂偏頭往一邊躲去,一路往下,將頭死死埋進了他的胸膛,雙手鬆開了那被蹂躪得不堪入目的衣衫,輕輕環上了他的腰,摸到了他背上凸起的骨頭,嘆道:「你怎麼比我還瘦?」
好像有無形的藤曼在心底生根發芽,將他捆得透不過氣來,他還是有些害怕煙歸只是因為太寂寞了才選擇他,又問了一遍,「殿下,真的不是因為你太孤獨了才選擇我嗎?」
煙歸的指尖輕輕地在他的後背上畫圓,卻回答了上一個問題,「我早就說過我很喜歡,是你自己不信,你那時還騙我……」
雪盡急切地想要辯解,「不是,沒有騙……」
「不是孤獨,我才不是那種飢不擇食的人。」煙歸沒有理會他,她心中早有答案。很多事,不是看你怎麼說,而是看,你如何做。她並非草木,自然將雪盡的所作所為看在眼裡。
或許是她此刻對他無比的依戀,或許是她身上有著他渴求多年的溫暖,雪盡覺得自己一步步,一步步走入了一個死局,而一切都是情之所至,半點不由己。
他將指尖插入她的發,慢慢地順著,問了個突兀的問題,「簪子呢?」
「當然沒有丟。」煙歸揚起下巴,驕傲地回道。
雪盡哭笑不得,「我沒說你丟了。」
「我怕你以為我丟了。我不想讓你感到不安,感到愛意被辜負。」
雪盡有些情動,伸出一手托住她的下巴,像捧著一顆明珠般將她捧在自己眼前。
煙歸不習慣被他這般看著,急急伸出一手蓋住了他美麗波光流動的桃花眼,於是雪盡只剩下了下半張臉,他嘴唇翕動,似乎想要說什麼。
她心念意馳,望著他微張而潮濕的嘴唇,一時有些失神,於是顫抖著手摟住他的脖子,將身子挪近了幾寸。
雪盡似乎察覺到她想要做什麼,呼吸急促起來,豐潤漂亮的嘴唇隨著呼吸也微微顫抖起來。
煙歸心跳如擂鼓,心頭絲絲縷縷的絲線終於織成了綿密的細網,將她復住,再也無法逃脫。
縛神咒束縛了她的身,束縛了她的神性,卻令她對愛的感知更加敏銳。
快感和恐懼層層疊升,煙歸終於吻上他清透美麗的唇,清香撲鼻,是世間無二的,是舉世無雙的,是她的雪盡。
她有些悔了,她不該在感到恐懼時第一時間想到雪盡,不該在這樣的時刻闖入他的房間,不該在伊始就對阿夕動心,但也許,最先動心之時,便是初見,從雪盡開口那一瞬,她便一步步跌入這無邊孽海。
也許世間根本沒有能救她的法子,可她還是太衝動了,貪戀這一點甜蜜,化作千絲萬縷的柳絲纏著他,要帶著他一同沉淪。
雪盡今日經歷了大起大落,以至於到現在都不敢相信,她說他太不自信了,可他怎麼敢貪圖她呢?一點滾燙的淚落下,順著他的鼻尖滑落到唇畔,他感覺到煙歸呼吸緩了緩,似乎是想要撤退……
既然事已至此,那便一同淪落。什麼前路,什麼天命,他都不在乎了,他驟然加重覆在煙歸腰側的那隻手,一手托著她的頭,加深了這個吻,他不由她有半點退縮……
煙歸蜷在雪盡懷中,用頭蹭了蹭他的下巴,揪著他胸前的衣t領,小聲解釋自己為何而來,「雪盡……我是因為聽見有人在我耳邊私語才來找你的。」
「這裡是長生殿。曾經有一對塵世愛侶死別。」
煙歸恍然,喃喃出聲:「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倒是我們擾了他們清夢。」
「你專心點。」雪盡壓著她的手,又重新將唇復上,將灼熱滾燙的鼻息吐在了她的臉上。
「我……我有點緊張。這件事你同別人做過嗎?」
雪盡覺得有被侮辱到,加重了手中力道,輕笑一聲,鬆開幾分,將她的手覆在自己心口,溫聲道:「這件事只同殿下做。」
「從前,此刻,往後。我們還有千萬個朝夕共赴。」
「吾心天地可鑑。」他說著偏頭去吻她的眼睛,他最是喜愛她的眼睛,那裡總是噙著他人所沒有的清澈光波。
煙歸想要掙開,卻再次被他牢牢箍住,她閉著眸,去感受手心那一處的跳動,堅定沉穩,她不由得想到雪盡這些年會不會也同自己一般,載著一身風雪,不知前路如何,他也會無助嗎?也會害怕嗎?也會想要放棄嗎?
她喉頭一滯,感覺有利刃扎破心頭,淅淅瀝瀝的血滲了出來,而雪盡不嫌她一身風骨盡失,將破碎的她一點點拾起,可是誰去拾起他呢?
「你別怕。我一直陪著你。」煙歸誇下海口,愛憐地吻上雪盡的眼,細密連綿的吻一個個落下,從額心,眼角,鼻尖,唇畔,一路攻城略地,一路往下。
雪盡拉起煙歸,粗壯艱難的喘息聲落在她耳側,眼底已是深重的堆疊已久的欲色,「殿下,你知道那首詩,於我而言,最深刻的是哪句嗎?」
煙歸茫然地擡眸,撞進雪盡帶著些哀傷的眸中,她不忍看他的眼神,擡起一手輕輕解開了那條銀白髮帶,直起身子,以髮帶復住了他的眼。
雪盡笑著無可奈何道:「殿下,我還是能看見你,無論如何我都能看見你,都能找到你的。」
沒關係。她看不見就好了,所有的哀傷,所有的前路未卜就暫時被藏起來吧。
煙歸的聲音也溫柔了幾分,「是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嗎?」
雪盡搖了搖頭,他的聲音悠悠響在暗夜裡,卻好似響在她每個踽踽獨行的路上,「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煙歸身子重重一顫。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那情網終於在此刻織成,徹底地裹挾了她,煙歸忍著淚意,捧起他的臉,落下一個個充滿痴戀的輕吻,像是要把自己的印記悉數烙在他身上一般,竟是一處也不肯放過。
雪盡反客為主,抓住了她的手,情緒低沉,「有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我太沒用了,是不是我來的太遲了,你這一千多年是怎麼過的要是我能夠早一點,再早一點,也許你壓根就不會被貶,壓根就不用獨自承受這麼多年的孤獨和苦楚……」
「沒關係啊,雪盡……你忘了還有一句是,但令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天上人間會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