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綺霞夢思(八)

2024-09-14 15:51:54 作者: 柳院燈疏

  綺霞夢思(八)

  雨後初霽的天帶著清透的迷濛的淺藍色, 一彎虹橋遠懸天際,如煙歸幼時最喜愛的那枚南海珊瑚彩玉環,斑斕煥彩, 如夢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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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似昨夜雨疏風驟之時, 她與雪盡在長生殿內的那一場荒唐情.事一般。

  雪盡的呢喃低語猶在耳邊,他是迷途之人最後擡頭所見的一顆璀璨夜星, 也是一場讓人沉溺其中不願醒來的光怪陸離的美夢。美夢雖好,卻虛浮不可觸摸。

  如今夢醒,繁華喧囂散場, 煙歸才深覺不可一錯再錯。

  她此刻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狂奔,心跳如鼓, 卻越跑越快, 想要用窒息來掩蓋自己心頭之痛, 她所珍視的, 不願忘記的,想要一生一世守候的, 都被遠遠落在了身後, 落在了那座空曠寂寥的宮殿內。

  她其實很想問問綺貞的執念究竟是什麼?很想問問雪儘是如何找到她很想將那枚指環永久珍藏……可是命運從來不肯放過她,她只能選擇逃離。

  酆都的大門就在前方, 只要跨出這一步,離開這裡, 斂去所有氣息, 變幻容顏, 便能安靜地隱於塵世,不再拖累任何人。

  駐守門口的陰差認出她是既霖身邊的姑娘, 熱情地和她打招呼:「姑娘,去哪裡啊, 需要小的們陪同嗎?」

  煙歸頷首道謝回絕,說罷健步如飛,不願再讓任何人看清自己的臉。

  不過片刻功夫,她便出了往生路,到了連接人世的奈何橋。那舍利子不愧是神威十足,竟能讓她恢復五成的神力,雖然不能和巔峰時期的自己相比,但也綽綽有餘了。

  孟婆依舊坐在煙霧繚繞的橋頭,一臉的悵然,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小曲,連有人靠近也沒有注意到。

  但煙歸不得不和她打個照面,否則不待走到橋的一半便會被細浪掀翻,跌進血河。

  「孟婆婆?」

  孟婆如夢初醒,恍然回頭,見到了一個一襲白衣的姑娘,滿頭青絲被一枝鑲珠珊瑚紋血玉簪松松攏起,素雅清麗,美得驚心,不同於上次見到她時滿身的凡人濁氣,此時的煙歸,有盈盈清氣從渾身瀉出,令人難以逼視。

  至少她駐守奈何橋上千年,見到有這般純粹氣息的只有二人,一位是煙歸,另一位則是攬月城的雪盡大人。不過雪盡身世離奇,來路不明,有傳言據稱他曾是天界神明,因此他帶著那般氣息並不稀罕,只是這姑娘,難道也是嗎?

  她擠出一個慈悲的笑容迎上去,「姑娘,是你啊。」

  煙歸曾經見過孟婆許多次,在每一世的末尾,都是由她那一碗孟婆湯來收尾,煙歸心中生出幾分親切,連語氣也溫柔了幾分,「孟婆婆,來此借道。」

  孟婆第一眼就十分喜歡煙歸,覺得她看上去是個聰穎又謙卑的姑娘,若能做自己的女兒倒也十分不賴,不過她渾身滿溢的清氣昭示著她不凡的身份,孟婆便是再有賊心也不敢扣留下煙歸,她含笑起身,開了路。

  煙歸溫聲道謝,提步上橋,正是此時,身後傳來一聲呼喚:「殿下!」

  她身子一僵,想著要不咬咬牙邁過這橋,離了鬼域,離開這裡,離開雪盡,便將一切前塵往事切斷,從此她走她的伶仃道,他做他的攬月城城主,再也沒有任何瓜葛。可鬼使神差,她還是緩緩地回過了頭,對上雪盡那一雙幽深的眸子。

  雪盡眸中情緒莫辨,他擡手屏退孟婆,慢慢走了上來,聲音低沉得可怕:「天界中人都是你這樣的嗎?」

  煙歸揣著明白裝糊塗,眨了眨琥珀般的眸子,擡頭天真地道:「什麼?」

  雪盡靜默片刻。

  周遭風聲也停止了流轉,晨曦初露,淺淡清暉冷冷灑下,連翻騰不息的血河也要眷顧一遭。

  他垂眸看她,復上前一步,拾起她肩頭落花,低聲道:「用完就走?將人睡了就不想負責?」

  煙歸沒料到雪盡這般直接,咬著牙垂眸,「我沒有那個意思。」

  雪盡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那你是什麼意思?你又要丟下我一個人嗎?」

  「我……」煙歸不知該如何和他解釋,昨日之事純粹情之所至,是她計劃之中的一個變故,她本想就這樣孑然一身地走,不欲招惹雪盡,可偏偏,情之一字,最不由己。或許那場梨花樹下的初見,便是這場孽緣的開端。

  「你要去什麼地方?我陪著你一起去。」雪盡不由她拒絕,說著已經挽上了煙歸的手,邁上了那奈何橋。

  「雪盡……你不能總是這樣。」

  雪盡抓著她的手又緊了幾分,幾乎像是害怕她如一陣輕煙倏然散去,因此才握得那般緊,連帶著聲音都有些咬牙切齒,「這次,就讓我跟著你吧。」

  煙歸試著掙了掙,無果,遂由著雪盡。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去什麼地方,天地之大,竟無她的容身之處,唯有從來處來,向去處去。

  天邊金光逸出,接著雲霧散開,整座天幕被撒上了淡淡的淺金色的清輝。似乎真的天亮了。

  二人約莫走出奈何橋五十米開外,煙歸忽然開口:「你為何而來?」

  雪盡微微變色,話語間的沉穩不改,「什麼意思?」

  「別裝了。」煙歸的聲音冷冷的,不帶一絲一毫的人情味,她被雪盡握著的手不知何時已冷得毫無生機,「雪盡和你,有著雲泥之別。」

  「你真是破綻百出t。你要帶我去何處」

  那假雪盡的喉間發出隆隆的笑,靠近煙歸的那隻手霍然變成一隻利爪,昏黑的濁氣由指尖溢出,反手一抓,想要將鋒利的爪嵌進煙歸的手背。

  煙歸掙脫不開,只能由著他作為。

  就在那尖利的爪嵌進肌膚時,煙歸另一隻手已凝聚出一點亮光,一柄破雲劍赫然化形,她反手一劈,將那假雪盡的利爪盡根劈斷。

  他痛得悶哼一聲,急急退後數步,眼裡滿是震驚,「你神力什麼時候恢復的?竟能驅策破雲?」

  煙歸不置可否地冷笑一聲,她也沒料到自己竟能在千里之外召喚破雲劍,不過破雲既然在手,那便不是任人欺凌的螻蟻。

  她揮劍而下,霎時間天地間充斥著她的靈力,悉數向那假雪盡劈去。

  假雪盡稍稍愣怔片刻,反應過來時那劍氣已至眼前,他如臨大敵般閃躲,卻被那折返而來的劍氣划過臉頰。

  偽裝的臉皮被劍氣撕裂,碎成粉末,現出了他本來的面目。

  一雙丹鳳眼凌冽而充滿恨意,額心一顆硃砂痣鮮艷得流逸出風情萬種。那一襲青碧色衣衫也在眨眼間變作了大開大合的妖艷紅色,隨風而舞,雍容瑰麗。

  煙歸不敢置信地望著他,「玄夜?」

  玄夜心有餘悸地摸上自己的臉,確認毫髮無損後方才擡眸看向煙歸,冷哼道:「怎麼?到此時才認出來本座?」

  驚訝之餘,煙歸心頭卻萌生出被背叛的恨意。所以既霖和玄夜竟是一夥的嗎?

  「你們,究竟想要做什麼?」

  玄夜面上現出陰冷的笑,「只是需要勞駕閣下替我取一個物什罷了,不過那物在魔界,本座礙於身份,暫時去不了。」

  「我最痛恨被強迫。」煙歸重新凝聚靈力,悉數匯於那破雲劍上,作勢又要劈下去。

  玄夜忙擡手示意自己無意與她作戰,他原以為煙歸沒有恢復神力,想著連哄帶騙將她拐至離恨海,屆時即便是她想要反悔也來不及了,可未曾想她竟已恢復了神力,這究竟是何時恢復的又恢復到了何種程度玄夜一概不知,他從不打無準備的仗。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決定採取懷柔之策,「別這麼衝動,雪盡還在酆都呢。」

  「你拿他威脅我?」煙歸冷冷笑著,劍氣散去幾分。

  玄夜面上雲淡風輕地,望著煙歸的眼卻漾出陰森的笑,「怎麼?威脅不到閣下嗎?沒關係的,事已至此,無論如何已來不及了。你不妨低頭看看你所在之處。」

  煙歸聞言驀地低頭,只見原來自己所在之處竟是一塊正在陷落的土地,她大驚失色,忙試著御劍,卻發現靈力無法凝聚,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下墜,只是一瞬功夫,已有海水漫過腳踝,而深海已將自己和玄夜隔開,「這是什麼地方?」

  玄夜的陣法已成,他的聲音幽幽響起:「離恨海。」

  離恨海不是在酆都嗎?怎麼會和魔界扯上關係?煙歸一面做著困獸之鬥,一面在腦海中思索對策。

  「我知道你在疑惑什麼。離恨海在酆都是不假,可並不代表這世上只有一個離恨海呀。」

  「這三界當中,山川湖泊相連,魔界中的離恨海便是和酆都唯一的聯繫,如今魔界中離恨海落,即將波及酆都了,為求自保,不得不求閣下去一趟魔界,取回定海珠。」

  煙歸將破雲深深嵌入堅硬土地,維持著身形以至於不被巨浪掀翻,「真是可笑!你一口一個求,一口一個請,做的卻是強人所難之事。」

  玄夜眉梢一挑,他早知此事不會那麼容易做成,難道非得等到與個人休戚相關之時,才會有一絲絲動容嗎?

  他冷笑一聲,劈了一掌至那正在下陷的土地,於是那土地下落速度遽然加快。

  「是否強人所難我不知道,玄夜只知這件事,只有閣下能做。」

  「若是沒辦法取回定海珠,閣下也會隕滅在離恨海。」

  「隕滅,閣下知道是什麼意思吧。既霖曾經隕落,那代表著神性泯滅,而隕滅呢,則是意味著永生永世的寂滅,永無來生的死亡。」

  那洶湧海水已漫過頭頂,一浪接一浪的澎湃,要將煙歸拖入深淵,她將破雲深深嵌入所在土地,堅持著不被巨浪掀翻。可意識卻漸漸地遠離了。

  忽然有一道微弱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一隻手仿佛抓住了她一角衣衫。只是她陷落太快,他總是來得太遲,來得太遲,到最後什麼也握不住。眼睜睜看著她如流沙般流逝。

  這一瞬,煙歸被身下那股吸力包裹,身不由己地墜入浩瀚深海。

  可這次,她卻聽清了,那是一聲早在靈澤三十七年時,她就該聽見的呼喚。

  但來不及了。

  煙歸再次被命運推著往前走,來不及回應,來不及再看他一眼。

  關於這一生的執迷與晦暗,都在此刻明晰。她原以為自己是那般勇敢,可以毫無牽掛地直面自己的死亡,可偏偏有人拉住了她。

  隆冬已至,雪滿荒原,天光乍破,光明近在眼前,始終有人披荊斬棘為她而來,他從未遠離,而她從未回頭。

  煙歸忽而盈淚,原來早在一千三百年前,就有人為她赴湯蹈火,萬死不悔,只是她走得太快了,快到他永遠也追不上。

  她被眼前閃過的霹靂靈光刺得淚花閃閃,猝然睜開雙眸,眼前是雪盡的容顏,近在咫尺,遠在天涯,那般模糊卻又那般清晰。

  「為什麼……為什麼要來」煙歸伸出一手,搭上雪盡淺灰色的眸子,他的睫毛沾滿水珠,珠光瀲灩,如同他們一同看過的漫天星辰。

  雪盡聽到了她的心聲,遽然加速,縮短了二人距離,將她緊緊攬入懷中,「我不來,你怎麼辦?殿下又要一人赴死嗎?」

  「為什麼……」煙歸沒說下去,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問什麼,想問什麼。

  或許到了此刻,任何的言語都不再重要,他總是這般蠻橫霸道,不由分說地就要賴著她,可是偏偏她很喜歡。

  也許她是想問問,你是喜歡千年前那位心懷蒼生的明華公主,還是那位英勇無雙的明華殿下,亦或是天真到愚蠢的柳煙歸,還是眼前這位總是退縮總是想要獨自離開的人呢?可是她問不出口,正如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愛清冷桀驁的雪盡,溫和謙卑的阿夕,還是將自己抱在懷中的說追隨自己千年的執拗的人……

  雪盡讀懂了,他恨過她,念過她,愛過她,卻從未想要放下她。

  他一遍遍地喚著:「殿下。」

  「嗯。」而這次終於有人回應。她該怎麼辦呢?她能怎麼辦呢?他總是這般蠻不講理,卻叫她魂牽夢縈。

  人間有月,月上有仙宮,那是他曾經的居所,他也很想回去看看,可是終其一生,他也只會遇上這麼一個叫他心神顫動的人,「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你有你的道,你的堅守,那你便坦坦蕩蕩地向前走吧,殿下不悔,我也不悔,九死不悔,萬死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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