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蒼生(八)
2024-09-14 15:50:48
作者: 柳院燈疏
大道蒼生(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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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華如水,流轉在他身側,將那本是季挽容的容顏襯托得更是眸光清正,正氣凜然。
煙歸突然意識到,祁清心也曾是這樣一個如明月清風般,纖塵不染的人物。可她怎麼也沒辦法把大名鼎鼎的醫仙和那位牙尖嘴利、尖酸刻薄的店家聯繫到一塊。
「我倆工作真的很忙,也管不了祁清心怎麼作亂。我們光是每隔半月來這裡趕魂一次就已經很辛苦了。況且我們在這裡設了秘境,少有生人闖入,他再是鬼迷心竅也翻不起波瀾。」白無常趕緊解釋自己並不知情。
祁清心擡起眸子,其中隱有哀傷。
「你們是不是想問,我為何是那般形態,又是為何投毒將人變成孩童形態?」
他頓了頓,像是要撕開心頭最隱秘的傷口般,沉重地道:「我的名字被無常大人從索t魂冊上划去了,因此和那些普通的鬼魂不同,我可以凝聚新的身體。可是無論我怎麼修復,我都只能是一個幼兒形態。並且,還是我兒子的身體,我兒子的臉。第一次發現此事時,我嚇壞了,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以為我的兒子回來找我了……」
「每日每夜我都在恐懼中度過,我不敢面對他,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對我失望。而唯一不讓他失望的法子便是,研製出真正的藥……」
也許是因為這是祁清心內心最大的恐懼,罪孽深重,反噬己身,便成了那般形態。
可到底是因為愧疚還是因為想要繼續完成那未果的事業,無人知曉……
「我的軀體終歸是假的,無論怎麼試藥都不會成功,我便有意無意地誘使過路人誤入此處秘境,為我所用。」
本是想要濟世,卻再次傷害了無辜的人。
「而孩童的軀體是疫病最好的溫床,也是最好的試藥體。因此我研製出了一味藥,服用後能將身體變成孩童形態,成為我的試藥體。我有眼不識泰山,不知你們四人竟和無常大人是故交,給你們下了毒,然而只有這位姑娘中招了。」
煙歸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這話說的她很沒用的樣子。四個人中,就她,就她中招了。她也沒料到,她不是百毒不侵嗎?怎麼這祁清心這麼厲害?
「那晚我潛入這三位公子的房間,想要看看情況如何,誰知一道銀光劈來,我抵擋不住,落荒而逃。可我不想放棄這位姑娘,她的身體是絕好的試藥體,分明是凡人的軀體,五感尚在,神智清明,卻不老不死,不生不滅。實在天助我也!」
「所以你賊心不死,又借了季挽容的身體回來了。」煙歸無奈地嘆了口氣,自己真是太可憐了,又被人覬覦上,要拿來試藥。
祁清心點點頭解釋道:「我聽見你們此行便是要來尋他的。料想這副身軀最是能騙到人。」
阿夕打量他許久:「那真正的季挽容在哪?」
白無常眼珠子溜溜轉了幾圈,和黑無常對視一眼,不知該不該開口。
十里見狀,長劍一橫,便架到了白無常脖子上,「知道你們倆感情好,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還眉目傳情……」
黑無常眉心鎖得更加厲害,不情不願地搖動手中沉重的黑色索魂鈴,一縷青煙裊裊升起,落到了地上。形態有些模糊,但煙歸知道,這便是季挽容了。
他一直在這裡,知道了此事的來龍去脈,神色有些怔怔,眼中流露出茫然,目光飄忽不定,看了看黑白無常,又瞅了幾眼十里和長街,再凝落到並肩站著的煙歸和阿夕身上,最後總算是望向了自己的身軀。
祁清心占用了他人的軀體,總歸是有些心虛,將頭轉向一邊。
「祁兄,你……」季挽容不知該說什麼,好似有一口悶氣堵在胸口,想要對祁清心發泄,可又覺得祁清心也是一個無辜的可憐人。而自己為何會落到這樣的境地,最深層的原因是自己同祁清心一樣誤入歧途,失了仁心。
事已至此,兩位故友目光交接,有皎皎月華在身側流轉,將他們的身影打在同一處,分明是不同的兩人,命運軌跡卻在某一時刻重合了。
煌煌如畫,如墜夢中,將昔年舊憶牽連出來。那些畫面已泛著陳舊的黃色,話語卻字字清晰,落在耳邊。
當初有多麼雄心壯志,如今就有多麼諷刺。
「祁兄,你的抱負是什麼?」
「以一人之仁心,解救萬民於傷病。願天下萬民無病無災,安樂一生。」
「若是有朝一日走至我們無能為力的境地呢?」
「你我兄弟二人為天下醫術集大成者,若是我們都束手無策了,那還有誰能救他們呢?」
「祁兄的意思是?」
「鞠躬盡瘁,不死不休。若無解救之法,我願永不安息。」
「好一個永不安息!」
曾經濟世的誓言還在眼前,走到如今二人都已失了初心。
濟世滅世,原來只在一念之間。
「對不起,挽容。是我鬼迷心竅,是我一人之錯,還要拉你下水……」
什麼鬼迷心竅?可真是冤枉死鬼了。
白無常:「……」
黑無常:「!」
「祁兄不必愧疚,若是我自己有能耐,也不會淪落至此。」
兩人開誠布公,將話說開。無怨無恨,只有同病相憐的淒楚和無能為力的無奈。
煙歸突然想到長街的話,季挽容不願去投胎,久久滯留在攬月城中,打著醫師的名頭卻並不救人,是不是也有這層原因呢?
曾經以為自己擁有濟世之能,最後卻被命運迎頭一擊,一敗塗地。
與其再次失敗,不如從未開始。
不過既然一切都是祁清心乾的,生死簿上為何寫的是季挽容誤入歧途,釀成大禍,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煙歸和長街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眼裡都是同樣的疑惑,可又不能直接詢問黑白無常,畢竟他們應當也不知道為何如此,這些都是後話了。
最終還是阿夕開了口,「你們是怎麼打算的,將這些人的魂魄修復之後,怎麼向判官交代?」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不敢說話。他們自然是要想法設法將自己摘出去的,畢竟飯碗重要。可礙於季挽容在此,不便直說。
季挽容何等聰明,一語道破,「索魂冊是否只能抹滅掉名字而不能重複名字?」
白無常沒辦法,只能點了點頭。
「這件事發生在三年前,我來到此處也已經三年了。那些人的靈魂已經修復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是製造一場幻象,讓那些人重新死去一次。」
「而這次真正的兇手,是我。讓我頂祁清心的罪,讓我釀成大禍,下十八層地獄贖罪。」
黑白無常不敢說話,將頭垂得更低了。
煙歸覺得不對勁,「不對啊,既然你們之前讓生人替祁清心,自然是為了應付判官。人世間死了多少人,他都是心裡有數的。這裡死了這麼多人,他不至於不知道。何談頂罪之說」
白無常咳了咳,「當時我們倆還算是兢兢業業,不敢鑽空子,所以秉公執法,即便是徇私也要做得滴水不漏。判官雖然工作很認真,但是他只知每年死去之人的總數,並不具體知道死人的名字。將名字記錄在冊是我們的工作。每年我們倆只要績效達標了,就不會被追究責任。並且那一年正是戰亂的一年,死了很多人。正是老天相助。」
「所以這些人雖然早已經死了,但是判官並不知道,我們還沒來得及記錄在冊,只要在他們成為徹底的孤魂野鬼之前,索走他們的魂,便不成問題。」
煙歸問:「那祁清心怎麼辦?」
白無常低著頭小聲解釋:「祁清心的名字已經被划去了,再也不能被索魂了,他更不可能自己走到地府。唯一的結果便是自生自滅,永世不得超生。或許孤獨地在人世漂泊,最後徹底消散。或許被江湖道士抓住,灰飛煙滅。總之,應該是沒有一個好結局的。」
「這大禍是他自己闖出來的,自然由他自己承擔。」黑無常硬邦邦道。
白無常到底還是心虛得緊,繼續解釋:「雖然也有我們的責任,可是這確實是最好的法子了。大家都有一個好結果,只是犧牲了一個祁清心而已。」
煙歸覺得祁清心實在可憐,「只是犧牲了一個祁清心嗎?可是沒有人天生該死。」
「罷了,姑娘,是我欲望太重,才誤入歧途。其實我哪是真正的醫者呢?因為世人的幾句嘲諷否定,就迷了心竅,害人害己。沒有人天生該死,那些無辜百姓也不該死,他們只是太相信我了。在生死面前,沒有人能保持清醒的。」
祁清心說著看向季挽容,目光中有無限愧疚,「挽容,我最對不起的便是你,你本不該捲入此間。是我將你拉入深淵,與我共沉淪。醫道無錯,錯的是失了道心的我。」
季挽容目光沉沉,也不知在想什麼。
按理說,季挽容會怨他,可是他倆已經將話說開,他並不怨也不恨。他恨的是無能的自己。
若季挽容執念不消,他們必將無功而返。歸根結底,世人無錯,醫者也無錯。前者想要活,後者想要救。只是兩兩都失敗了而已。然而前者尚有來世可圖,後者卻陷入執念之中,難以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