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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道蒼生(七)

2024-09-14 15:50:47 作者: 柳院燈疏

  大道蒼生(七)

  白無常繼續悠悠道。

  「可惜天不遂人願。哪怕祁清心是一個天才,哪怕他擁有世間無二的回春之術,他也沒能研製出解藥。況且當時正是戰亂的一年,沒人會在意這樣一個小鎮中百姓的生死。」

  「當時他回天乏術,整個人已經陷入瘋癲的狀態了。比起人們的死亡,更讓他感到挫敗的是自己的失敗,是自己承載著無數人的希冀,最終卻親手打碎。從來沒有什麼奇蹟發生,他沒有研製出解藥,他食言了。」

  黑無常補充:「我們當時被派到另一處收魂,整日忙得焦頭爛額,就忽略了此處。當收到土地來信,我們才得知祁清心已經屠了整個小鎮。」

  白無常撫眉苦嘆,「那些本不該在那時死去的人,早早地死了。」他將手拿下來,已然是滿指的脂粉,見無人注意,趕緊若無其事地掩在了身後。

  

  十里翻了個白眼,意思是說,別掩飾了,就是你們起初的婦人之仁和後來的玩忽職守才導致這些事的發生。

  祁清心的身體微微顫抖著,嘴唇發白,似乎也回憶起了那血雨腥風的一夜。

  圓月冰冷地高懸天際,絲毫不在意月下世人是如何地煎熬,是如何地不得圓滿。

  千山橫疊,萬魂同悲。

  那位仁心仁德的醫師放下了醫書,卸下了責任,也徹底摒棄了痛苦。

  他在涼如水的月色中舉起了屠刀。那本是曾活死人肉白骨的手術刀,曾救下千萬人,將自己捧上世人尊崇的神壇。也是一把死神之刃,殺死了曾經風光無限的自己,殺死了那位光風霽月的醫仙,最終屠刀刺向了他心心念念,不惜逆天而行也要救下的蒼生。

  滿月華芒灑在他森冷徹骨的眼眸里,將他襯得比鬼魅還要可怖。

  一步一高歌,一步一回首。

  他親手叩開了每家每戶的門。

  有人皺著眉抱怨,有人沉著臉怒罵,有人張著嘴疑惑,也有人欣喜著眼看向他……

  都不重要了,一切都不重要了。祁清心已經不在乎人們怎樣看待他了。他就是一個廢物,拯救不了世人,也拯救不了自己。與其活活被病痛折磨而死,不如送他們一程。算是盡了這些年的情誼。

  那把刀毫無例外地刺進了每個人的心臟。醫師的手極穩,十分精確地插進了要害。他可以保證,絕不會有更無痛的t死法了。只需痛苦半刻,便可結束這痛苦的一生,不再成為疾病的奴隸。

  這樣,是不是可以算作戰勝了病魔了呢……同歸於盡,也是一種勝利。

  黑白無常趕來時,看見往日溫文爾雅,朗月清風般的醫仙祁清心已經殺紅了眼。

  一縷縷幽厲的光穿過蒼翠繁枝,繞過朱紅檐角,落到了他煞白染血的臉上。一如初見,分明還是那個人,面容沒有任何變化,周身的氣質已然截然不同。

  祁清心魔怔了。

  無常知道,闖大禍了……然而先他們一步出手的是,那些無辜慘死的怨靈。

  祁清心親手舉起了屠刀,結束了他們的性命。他們染疫病,遲早會死。可卻不能容忍自己的生命無故被他人終結。大抵總還是抱著一絲渺茫希望,自己也許能有一線生機呢……正如當初抱著一絲希望,求回了祁清心。

  鬼魂的怨念滔天,如江河般滔滔不絕,如烈焰般熊熊燃燒,摧枯拉朽,毀天滅地,帶著同歸於盡的決然湧向祁清心。

  他猩紅的眼中閃過惶恐和畏懼,唯獨沒有愧疚。誠然祁清心怕死,可他也要拉著他們下地獄。他不欠任何人的。他已經盡力了。怪就怪,天意如此,沒有給拼盡全力的他一個奇蹟。

  無常催動索魂鈴,想要阻止這一場悲劇的發生。然而怨念太多太重了,其間也有無常造的那場幻夢的功勞。

  所有人都相信,神諭是真的,醫仙真的能救下他們。

  希望和信仰達到頂峰,最終被承載一切信念的人親自摧毀了。萬千鬼魂積累的怨念無窮無盡,唯有毀滅掉痛苦的源頭才能得以安息。一團團黑色煙霧湧向祁清心,將他吞沒。

  他無力掙扎,垂下了雙手,束手就擒。

  那把刀順著台階滾下,落到了躲在角落裡一個小人的腳邊。只聽她叫,「祁叔叔……」聲音細如微蠅,卻清清楚楚地落進了祁清心的耳中。

  祁清心本已失焦的雙眼再次恢復光彩,他木然地看向那個小女孩,嘴唇微動,卻不知該說什麼。

  他該如何解釋自己殺人的惡行呢?他該怎樣去面對這樣一個單純的靈魂呢?

  就在不久前,她還靠在他腿邊,滿眼希冀地說,「我相信祁叔叔,你一定可以創造奇蹟的,你一定可以的。」

  祁清心的眼角有些濕潤了,身體上承受著那些怨靈的攻擊,牽扯出撕裂般的疼痛,然而都比不上心上的那道口子。

  雖然細微,但是痛意連綿,永無窮盡之時。

  那個小小的身影和記憶中的某人重合了。他也曾蜷在祁清心的懷中,臉色蒼白,但嘴角掛著笑,下巴高高揚起,望向祁清心的眼神充滿了篤信和崇拜,聲音雖然稚嫩但比任何至理名言都更有力量。

  他說,「爹爹是世界上最厲害的醫師,怎麼可能會失敗呢?」

  「爹爹,濟世不怕疼不怕死,你先拿我試藥吧。」

  「我不疼的,我不疼的……只是如果我死了,你用什麼試藥呢?爹爹……」

  祁清心隔著許多光陰,聽見了自己鏗鏘有力的聲音,他說:「濟世,我不會失敗的,我不會讓你白白犧牲的……」

  世事弄人,他失敗了,辜負了許多人的期望,也辜負了自己最愛的兒子的期望,更辜負了那位無辜女童的期望。

  一絲恐懼和愧疚忽地湧上心頭,黃泉碧落之下,他該如何面對自己的兒子呢?

  那個總是眨著天真雙眼跟在他身後的濟世,是那般地信任他,是那般的懷著殷切的期望和世間最純粹的崇拜。

  他有何顏面去面對鄉親父老呢?

  不,他不能死,他不能這樣下地獄!在自己的靈魂要被撕咬殆盡的最後一刻,鋪天蓋地的勇氣生出,祁清心反噬了那些怨靈。不過他自己也不好受,身體已然被撕成碎片,靈魂碎裂成渣,現於煌煌天日之下。

  無常驚呆了。這麼多殘魂,他們該如何交差……

  魂魄雖殘,卻並非不可修復。至少祁清心還保持著半分神智。那團幽幽鬼火飄到無常面前,帶著闖完大禍的心虛開口道:「大人,完蛋了……」

  是的,確實完蛋了。不但祁清心完蛋了,黑白無常也完蛋了。這麼多殘魂在此,要修復起來也是一個大工程,至少不下五年才能完全恢復。

  況且怨念深重,該如何平息?

  黑白無常思來想去,打聽到人世間有一地,名為淮安,醫術鼎盛之地,有一個醫藥世家——季家。季家最出名的是醫術,然而少有人知道季家原是靠巫術發家,最負盛名的便是這安魂術。

  至於黑白無常是如何知道的?自然是順著生死簿查了人家祖宗十八代。

  煙歸聽到此處,疑惑轉頭問阿夕,「季挽容居然真的會安魂術?」

  未等阿夕回答,長街搶先道:「季挽容在城中並不行醫,更遑論使用巫術。因此我們也不是很清楚。」

  「是啊!誰閒著沒事去查人家祖宗十八代啊,你說是吧黑大人。」十里歪頭調笑。

  白無常繼續掐著聲音:「我們當時想要把季家現任家主季挽容哄騙過來替我們安魂,便託了個夢。」

  煙歸聞言,忽然想要譏嘲,黑白無常本是索魂官,卻一再搶人家夢師的飯碗……

  此念一出,她便覺得疑惑,在心底暗暗問自己,夢師是誰?

  真是奇怪,平白無故生捏硬造。她果然是當算命大師的料,很是會胡編亂造。

  「我知那季挽容本是正義之士,怎會助紂為虐?」長街不解。

  白無常受不了了,「長街,你說話真的很難聽,怎麼就叫助紂為虐了?」

  沉默許久的祁清心開口了 ,「他自然不會平白無故做此等勾當。可若他和我一樣呢?」

  和他一樣……

  黑無常接著他的話往下說:「是的,我們為季挽容造了一場幻夢。在夢中,他經歷了祁清心經歷的所有。他瘋了……」

  白無常感嘆:「果然沒有一個醫師能眼睜睜地看著病人死去,沒有一個天之驕子能忍受千夫所指,他和祁清心做了一樣的選擇。」

  在季挽容死後,他才開始醒悟,詢問無常他如何能贖罪……

  贖罪之法自然是有,那便是替那些亡靈安魂,讓他們休養生息,長成完整的魂魄。

  這也是黑白無常和祁清心本來的目的。

  十里搖搖頭,譏諷道:「黑,太黑了,你們……就這麼拉一個無辜之人下水了。」

  一直很平靜的祁清心突然變得激動,雙眼猩紅,語氣不善,「他無辜?最死有餘辜的就是他了!」

  「祁醫師,此話怎麼說?」煙歸轉向他。

  「我和季挽容本是故交,當初我傳書給他,請他來此助我。可是飛鴿傳書,幾月不見回音。他,自詡正義之士,卻是衣冠楚楚,道貌岸然,他就是不想淌這趟渾水!不想同我一般落得聲名狼藉,人人唾棄!」

  「好像不太對,若他真不想來,那黑白無常托的夢自然不會奏效。」煙歸發現端倪。

  白無常嘆口氣繼續道:「別管他,祁清心已經魔怔了。當初他是傳信不假,只是那信並未真正傳到季挽容手中。」

  「其實誰也沒做錯,這副道德的枷鎖,實在是太重了。凡人之軀,承受不起。」

  十里見白無常又開始抒情,不耐煩地打斷他,「他媽的,你不要囉里八嗦發表感言了,能不能趕緊說重點!」

  黑無常臉黑得嚇人,沉聲道:「怨靈太多,光是日夜誦念安魂咒還遠不夠。我和白無常每隔十五天便來此趕魂一次,以索魂鈴驅趕,仿造回地府的情景。」

  煙歸恍然大悟,「所以這裡的永夜是在仿造地府,趕魂是為了讓他們安心,而那街巷盡頭的老婆子是在偽造孟婆。沒有人敢進那個屋子,是因為有人執念未了,有人罪孽深重,不敢面對孟婆的質問,對嗎?」

  黑無常點了點頭。

  「還有一事不解,為何祁清心在此開了一家客棧,並給人投毒呢?」

  此話一出,黑白無常也露出疑惑的神色,表示不解。眾人轉頭看向被捆得結結實實的祁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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