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2024-09-14 15:32:49 作者: 蠍子蘭

  第257章

  京營低調沿著南方沿海潛行。雪逐漸沒膝, 寒風不停歇地往身上砍。他們唯一的信念就是到達復州, 只要到達復州!

  狂風呼嘯,京營在暴雪中艱難行進。

  

  李在德和小廣東推馬車,小廣東冒了一句:怎麼好像方向不對。風太大,把這句話吹散了。

  最高興的時候是出太陽,白天能暖和一點。今天的夜似乎特別特別長, 總也看不到盡頭。

  「注意活動手指腳趾!別凍傷了!」李在德吼, 小廣東耳朵里陸陸續續聽著了:「知道啦!」

  小廣東特別懷念關內行軍的時候, 晚上還能聽見那繚繞的歌聲。

  不知道走了多久, 風勢竟然漸漸小了下去。小廣東的臉埋在重重層層的帽子圍巾里, 帶出一句哭腔:「風停了啊?什麼時候出太陽啊?」

  李在德其實也想哭,但他現在五品,所以他溫聲安撫小廣東。擡頭一看被狂風吹得乾乾淨淨的天上,一輪圓月, 頓時愣住。

  今天……好像元宵來著。

  澄澈的月亮安靜寧和,恬靜的月光瀲灩清澈。李在德眼睛一酸, 低下頭。遼東, 真的太苦了。

  冷得太久,血也跟著冷下去了。

  旭陽環顧四周:「我們是不是偏離方向了?」

  路線過了廣寧衛便不臨著海, 只能找遼河,過了遼河就是蓋州衛。

  問題是……遼河呢?

  遼東的河冬天凍得比磚還結實,加上埋著過膝的雪,有可能走過了都不知道。更糟糕的是,他們和山東兵聯繫不上了。

  鄔雙樨掏出指南針對著火把到處轉, 對著地圖看不出來他們現在在哪兒。太陽還是沒有要出來的意思,鄔雙樨急得上火,旭陽十分冷靜地跳下星雲,到處轉一轉。他擡頭看月亮,一愣:「今天滿月?」

  鄔雙樨也擡頭,恍惚想,今天竟然是元宵麼?

  滿月中隱隱可見一株桂樹。

  李在德領著小廣東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到隊伍前面,鄔雙樨和旭陽同時轉身,李在德簡短道:「小廣東認識路,他認為我們好像走錯方向了。」

  旭陽低頭看小廣東,小廣東嚇得一抖:「與地圖是我畫的,我們偏離方向了。」

  李在德整個臉沒了知覺:「聽一聽小廣東,他方向感不會錯。」

  小廣東鼓足勇氣,拿著與地圖用碳棒畫一畫:「再這樣下去,我們可能要直接進瀋陽衛了。」

  李在德一驚:「偏了這麼多?」

  旭陽沉默,鄔雙樨擡頭看天。

  當初薩爾滸,多少外地軍隊就是這樣稀里糊塗迷路,凍死在雪地里。遼東的風,誰都不饒。

  鄔雙樨上下打量小廣東,有些猶疑。小廣東只是個孩子,也沒用什麼儀器,張口就說方向偏離,可信度有幾分?

  旭陽固然一揮手噓一聲,微微探出身似乎在聽。所有人瞬間保持沉默,旭陽在迴旋的風聲中站著,宛如雕塑。幾息之後,旭陽微微偏臉:「你們聽。」

  風聲追逐吞噬所有聲音,鄔雙樨什麼都沒聽到。

  「有人。」旭陽眯起眼,「有馬蹄聲。」

  鄔雙樨背部一緊,這種天氣跟金兵打遭遇戰,只能是找死。旭陽的手半擡著,捋過風。

  「真的有人,離我們越來越近了。」旭陽臉色非常不好。小廣東什麼也沒聽見低著頭在雪地里撿到一面小旗子:「咦,這是什麼?」

  鄔雙樨一看那個不大的旗子,站在大雪中控制不住哆嗦一聲。李在德心裡一凜,到底是什麼,讓鄔雙樨都懼了?

  旭陽喘息劇烈,小廣東拿著旗反覆看,繡工做得挺好看,金線繡著龍。李在德忍不住問:「這是什麼棋?」

  鄔雙樨和旭陽一對視,聲音微顫:「巴雅喇的旗。」

  「巴雅喇什麼意思?」

  旭陽閉上眼睛,聲音艱難:「建州金刀護衛軍,精銳中的精銳。」

  小廣東眼前還是山東輕兵營衝殺的慘烈:「那……和宗政將軍的輕兵營是一樣的咯?」

  鄔雙樨苦笑:「沒法比的。巴雅喇在努爾哈濟時代就存在了,一代傳一代,野獸一樣,悍不畏死。」

  這麼大的雪,這面旗還在雪面上,看來巴雅喇根本沒走遠,或者說,就在附近,旗是被吹來的!如果比輕兵營還厲害,那很可能……京營要重蹈薩爾滸覆轍,全軍覆沒,默默死在遼東的風雪中。

  旭陽眼睛發紅,巴雅喇是努爾哈濟的貼身金刀護衛軍,黃台吉當然繼承了這支惡鬼索命一樣兇殘的軍隊,但為什麼是這個時候,這個天氣,出現在這個地點?

  鄔雙樨苦笑,撞上巴雅喇,真就是……命不好了。

  李在德馬上追問:「我們需要原地待命以靜制動嗎?」

  鄔雙樨和旭陽同時看他,李在德堅定:「如果是,那麼軍器局立刻拼裝銅發熕!大晏最大的火炮,到現在還沒開張過!」

  旭陽摸一摸護心鏡,裡面是半枚虎符。無論如何得到復州,時間急迫。今年大晏又是災荒又是瘟疫,重傷累累,豁出血肉扛金兵,能扛多久?

  沒辦法了。

  鄔雙樨和旭陽同時一吼:「應戰!」

  遼東悽厲酷烈的風勢驟然加劇。

  謝紳再也沒有見過伊勒德。他的職位還沒有品級,不能上朝,為了不引起疑心,又不能瞎打聽。伊勒德告訴他,不要再往關內傳遞消息了,謝紳只好停止,收集消息的任務由伊勒德接手,可是謝紳找不到他了。

  突然消失。

  謝紳真正地孤身一人,突然才明白伊勒德這麼多年在建州的艱苦。沒人說話,沒人相信,也不能相信什麼人,絕對的孤立無援。伊勒德能單槍匹馬在建州做成兩件事,一件就是策反劉山,謝紳捫心自問,不確定自己能做到。謝紳以前的確不是合格的間諜,他現在已經按照伊勒德說的,把自己人生前二十年的驕傲全部扔掉,靜待時機,等待伊勒德說的第二件事。

  ……唯一的遺憾,他自始至終,不知道伊勒德真正的名字是什麼。

  北京肯定知道。謝紳決心努力活下去,等到歸京那天,親自去問王都事。不,不必去問王都事,他或許可以直接問伊勒德,讓他把那天晚上推門離開之前的最後一句話說完。

  你的真名,到底是什麼?

  同僚過來抱著一摞文書,往謝紳面前一放。謝紳直視一閃神便清醒過來,微微笑:「馬上就整理。」

  謝紳提筆寫字,幾個女真同僚低低聊天,謝紳隱隱聽到一個詞:巴雅喇。他知道這個詞,金刀護衛軍,只在傳說中,沒人真的見過。謝紳漫不經心翻一翻面前的文書,忽然覺得不對勁。軍資發放都是有例可爰的,南下的金兵正月之後的軍糧突然少了一截。謝紳突然嗅到一絲氣息。金兵雖然都是以戰養戰隨搶隨打,但建州發放軍資是肯定的。他到底職位太低,夠不著上層的風起雲湧。但他恍然大悟,為什麼黃台吉出建州南下之前要清洗改編正藍旗。正藍旗曾經是他親叔叔的旗,他親叔叔就是遼東暗衛所策反是白的哈齊。

  黃台吉也知道此行必定是硬仗,自己不在家建州,便竭儘可能地削弱建州內不安定因素。正白旗的旗主阿獾現在沒兵,他親弟弟鑲白旗旗主阿稚跟著入關,但了無音訊。謝紳越來越不安,伊勒德說的第二件事是什麼?

  突然一天,鑲白旗旗主阿稚的屍體被忠心的部下送回建州。

  謝紳沒看到阿獾。

  當天晚上,有人輕輕敲響小學堂的門。謝紳以為是伊勒德,喜不自禁去開門,一開門,居然是……阿獾。

  阿獾微微一笑:「謝先生,伊勒德早向我推薦你。」

  謝紳腦子空白一剎那——第二件事,終於來了。

  阿獾從進門到出門,他們都找到沆瀣一氣的目標。謝紳直接問阿獾打算把巴雅喇怎麼辦。

  阿獾該是笑:「伊勒德以前無意中倒是給我出了個主意。」

  巴雅喇中,能用的便用,不能用的——沉眠於風雪中吧。

  旭陽和鄔雙樨正面撞上巴雅喇。不該遇上的軍隊在傾天覆地的暴風雪中遭遇了,雙方一愣,接著廝殺得你死我活。

  鄔雙樨是怎麼都沒想到巴雅喇會出現,他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軍器局已經拼裝好銅發熕,用鐵鏟鏟開凍硬的土地,拼命把銅發熕埋好。

  改進銅發熕第一次發出怒吼,幾里之外潔白的積雪翻滾如浪,浪中瞬間染上血色,盛開如業火紅蓮。

  神機營火炮犁地,三千營衝鋒,五軍營碾壓戰場。巴雅喇不愧是金刀護衛軍,京營損失慘重。

  三千營騎兵損失過半,被巴雅喇打下馬亂馬踩死的無法計數。

  金兵已經習慣在如此風雪中作戰,生在遼東苦寒之地就是他們的命。京營真的沒見過這樣天怒一樣的景象,拼命都找不到方向。這樣的天氣最怕被打散,掉隊死路一條。京營卻岌岌可危,有的士兵驚懼大叫:「好熱,好熱!」他開始脫衣服,把京營其他人嚇瘋了。

  金兵知道,一旦凍得出現幻覺,那就沒救了。

  京營年輕的士兵們,從來沒經歷過。旭陽曾經強調,只是極端的驚懼下,他們記不住了。

  鄔雙樨急瘋了,必須突圍,如果被巴雅喇圍殲,沒人去復州,一切計劃都完了!他坐下的馬不行了,原地打轉,凍得發瘋嘶叫。這麼一打圈,鄔雙樨看到了旭陽被火器轟下馬的一瞬間。

  鄔雙樨強行拉進韁繩制住馬匹,沖向旭陽。旭陽栽在雪地里,鄔雙樨跳下馬去拉他,一拉起來,鄔雙樨汗毛直立。

  旭陽被炸得不成樣子了。

  鄔雙樨急得大叫:「旭陽,你醒醒,你睜開眼!」

  天罰一樣的酷寒有如此好處,麻木了痛感。星雲急得拱滿臉血的旭陽,旭陽坐在雪地里,微微擡起頭,喉嚨里滾了一聲笑:「睜不開了。」

  鄔雙樨面部燒灼,他驚恐地發現自己好像也開始覺得熱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流淚。

  旭陽摸索著解開護心鏡,拿出枚虎符,扔給鄔雙樨:「你知道什麼是對的!」

  鄔雙樨接著虎符,旭陽仰著滿臉血,喘息:「必須突圍,你領著人去復州,一定要衝過遼河跟宗政將軍匯合!」

  鄔雙樨大叫一聲。旭陽摸著腰間製作粗糙的火銃,對鄔雙樨的方向:「你快走!全軍覆沒死在這裡,連報仇的人都沒有了!給我留下振星,你突圍!」

  鄔雙樨強行轉身,旭陽的星雲哀慟長嘶,旭陽叫住鄔雙樨:「咱倆換馬!星雲能帶你們走出去!」

  星雲刨地,鄔雙樨咬牙騎上星雲,旭陽摸索著撫摸星雲的臉:「好兄弟,堅持到最後。」

  鄔雙樨臉上的淚凍住了。旭陽握著懷裡的火銃,對鄔雙樨說了最後一句話:

  「保護好他。多謝你,什麼都沒說破。」

  京營分兵。旭陽率軍拖住巴雅喇,鄔雙軍率軍突圍。旭陽摸摸鄔雙樨的馬,輕聲道:「對不起啊。」

  那匹狂躁的馬突然安靜下來。

  旭陽摸著馬鐙,搖搖晃晃上馬。他看不見,也感覺不到疼,但是能聽到炮火的方向。留下的兄弟都是要送死的。旭陽領著他們慷慨赴死。

  旭陽騎在馬上,悠揚地唱歌。他唱了那麼久,沒人聽到。狂風大作炮火連天,歌聲被徹底淹沒。

  謝紳聽到屋外有歌聲。他以為是伊勒德在唱,伊勒德對他唱過很多次,從來不告訴他意思。他衝出屋,一個路過的陌生人在低吟。謝紳抓著他問:「請問你在唱什麼?」

  陌生人嚇一跳:「英雄史詩里,英雄唱給愛人的歌。」

  英雄唱給愛人,曲調深情,繾綣溫柔。謝紳的眼淚蹭地冒出來,陌生人連忙走了。

  伊勒德推門離開的那天晚上,謝紳以為他第二天還會回來。

  只是沒想到,那是訣別。

  我的真名是……

  算了。

  風聲一止,小廣東又聽見那永遠聽不懂的蒙古歌,在雪野上空飄蕩流連。他很想知道到底唱的什麼意思。

  那個時候,旭陽駕著雪橇車,李在德坐在車後聽他唱歌,也想知道歌詞是什麼意思。

  旭陽回答:英雄史詩。

  鄔雙樨率領他們突圍,背對他們的方向,地平線上突然炸起蓬勃的火光,瞬息間仿佛初升的太陽。

  那飄渺的歌聲,戛然而止。

  小廣東不知道怎麼衝出包圍圈的,軍器局所有人的手都因為拼裝掩埋拆卸裝運銅發熕血肉模糊,可是他們感覺不到疼痛了,小廣東第一次感謝這樣凜厲殘酷的冬風。李在德問鄔雙樨:「旭陽呢?」

  鄔雙樨擡頭看天:「旭陽……斷後……」

  李在德愣愣地語無倫次:「我爹盼著他回去,想收他做乾兒子……」

  太陽還沒有出來,和旭陽一起斷後的兄弟們,再也看不到了。

  小廣東大聲嚎啕:「都跟著我走,我知道方向,我把黃都督的大軍領出海霧,我也能把你們帶出去!咱們過遼河,過遼河啊!」

  鄔雙樨騎著星雲,一隻手按一按護心鏡里的半枚虎符。他知道什麼是對的。宗政鳶現在大概已經到了蓋州附近,殺向蓋州戍衛線。

  鄔雙樨一揮刀:「經此一役,我們什麼都不怕了!佛擋殺佛,神擋殺神,再遇到金兵,便要給兄弟們報仇!殺過遼河!」

  突圍的京營哭吼著往前沖:「殺——過——遼——河!」

  過了遼河,就到復州了。到了復州——就贏了!

  冷酷的狂風又一停,乾乾淨淨的滿月光純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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