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2024-09-14 15:32:50 作者: 蠍子蘭

  第2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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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獾一個人走在風雪中, 面無表情。風雪撲他身上的大氅, 純黑的大氅張牙舞爪。

  自斷一臂,迫不得已。如果不這麼做,這條不聽話的胳膊就要拿著刀來殺他了。他站在小學堂門外,謝紳打開門,微微一笑:「旗主來下棋?」

  出乎謝紳意料, 阿獾棋藝相當不錯, 象棋圍棋都可以。其實自努爾哈濟起, 高層的漢化就沒有停止。阿獾的官話甚至沒有口音。小學堂的小孩子們都被阿獾安排到附近牛錄家中吃住, 此刻格外寂靜。謝紳爐上燒著一壺水, 還沒有滾。兩個人之間擺著圍棋盤,謝紳兩根手指執阿獾送的玉石雲子,沉思片刻,落子。阿獾沉默, 謝紳從不多問。

  「我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阿獾嘆氣,「做都做了, 無話可說。」

  謝紳下棋專心致志:「旗主是要成大事的人, 拘泥小節就沒意思了。」

  阿獾沉默,落子。圍棋中黑白互相絞殺吞噬, 互相滲透,可依舊黑白分明。

  「伊勒德的主意,不得已可以借用晏軍之力。巴雅喇迷失在風雪中……伊勒德可惜了。」阿獾突然自言自語,謝紳注視著棋盤,表情紋絲未動, 認真思考棋局,嘴上道:「如果說巴雅喇竟然真的是被晏軍磨掉的,這支消失了晏軍估計會成為大患。瀋陽內必須加強戍衛,瀋陽為了加強戍衛,非常時期得有一個人物統領全局。」

  風雪太大,一切蹤跡都被掩蓋,只有戰亡的屍體在冰雪中栩栩如生,異常駭人。

  「你一點都不關心伊勒德?他向我舉薦你。」

  謝紳似笑非笑看阿獾:「我的主子是你,又不是他。他是個不錯的人,但並不足以令我施展畢生才學。」

  阿獾大笑:「謝先生在關內都未及第,才學是什麼呢?」

  謝紳笑意更大:「比如說,幫旗主完成心中所想。」

  阿獾眼睛微微一眯,謝紳落子:「旗主,該你了。」

  阿獾盯著謝紳:「我想什麼?」

  謝紳答非所問:「我雖然在關內未及第,於律法很有研究。大晏講究兄終弟及,如今宮裡的皇帝年幼,年富力強的攝政王輔政。攝政王有繼承權,旗主覺得他動心嗎?」

  阿獾沒動,謝紳笑笑:「建州遲早入關改朝換代,繼承大晏正統。」

  成年善戰的大阿哥被陸相晟打廢了。剩下的幾個阿哥幾乎都在牙牙學語——

  兄終弟及,還是……輔政幼主?

  謝紳絲毫不懼地迎著阿獾的目光,笑意不減。

  看您怎麼選啊。

  爐上的水壺霎時在寂靜的空氣中沸騰。

  阿獾跳下炕,推門就走。寒風撲進門中,謝紳笑道:「不送主子。」阿獾揚長而去,謝紳翻開左手的拳頭,手心正中握著一枚瓷器碎片,潔白的碎片上染著一層薄血。攥得太緊,手心中間血肉模糊。

  謝紳平靜地閉上眼。

  阿獾離開小學堂,立刻召集老姓議政。巴雅喇被一支神秘的晏軍重創,折損大半,地點進瀋陽的方向上。更要命的是,這支大晏軍隊消失無蹤。薩爾滸之後,已經太久沒有見過如此戰鬥力的晏軍。議政的老姓們脊背發涼,能把巴雅喇金刀護衛軍放倒,著軍隊真的是沖瀋陽來的?可是大部隊都跟著皇上南下了!

  「此刻唯有同仇敵愾,才能御辱於國外。皇上征戰在外,你我奴才必須為皇上分憂,守衛瀋陽,這才是本分。吾弟阿稚為國戰死,但也不能辜負鑲白旗勇士。不才是正白旗旗主,自薦兼領鑲白旗,誓死護衛建州,護衛瀋陽!」

  當然沒有人反對阿獾。八王議政早被黃台吉廢了,老姓們就是走個過場。只是老姓們心裡都盤亘著一個巨大又沒人敢細究的疑問:

  巴雅喇,為什麼會突然出現荒蕪的風雪中,又為什麼會撞上晏軍,恰好被重創了?

  阿獾立刻指派阿福齊領鑲藍旗奔赴蓋州。蓋州城中軍士大部跟著黃台吉南下,城中兵力空虛。阿福齊能征善戰,當然也是個人精,他馬上就明白了。

  陸相晟當初一槍打廢爾垂,就是打廢了阿福齊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軍中禁絕提及此事,「陸相晟」三個字不見戰報,黃台吉大發雷霆。阿福齊莫名其妙不是很恨陸相晟。陸相晟只是把阿福齊的結局給提前了,他是叛徒哈齊的兒子,只能如此。現在黃台吉被陸相晟拖在宣府,簡直像是猛虎掉進陷阱,掙脫不得,卻成了阿福齊的機遇。不得志太多年的阿福齊決定,抓住這個機會。

  他對阿獾跪下行禮,阿獾一隻手放在他肩上。

  兩人,默默一對視。

  天雄軍和金兵在長城內外鏖戰,兩隻巨獸誰也吞不掉誰,互相撕咬到兩敗俱傷。天雄軍是陸相晟的心血,他不得不豁出自己的心血拖住金兵。每日每日天雄軍的傷亡都驚人,陸相晟站在被火器撕成條的帳篷中,淺色的帳篷碎條隨風飛舞,成了招魂幡。搖曳的招魂幡另一邊的權道長,蓮冠法服,依舊走路拂風欲仙,只是沾染了血與硝煙。

  權城說過,所有儀式,都是做給活人看的。

  死亡只是沉眠,翩如仙人的道長祈求戰死的士兵魂歸寧靜太虛。

  陸相晟繃著表情站著,眼淚把臉上的菸灰衝出白道。

  金兵中忽然暴發動向,似乎要撤出久攻不下的宣大線,而且是往東撤。天雄軍始終無法跟白杆兵匯合,不知道馬又麟現在如何。如果金兵要回撤,馬又麟就正面撞上了。陸相晟急得只能加重火力:馬又麟,別死了!復州還沒回信,不能讓金兵撤走!

  無法獲得馬又麟的消息,陸相晟下定決心,出長城!

  白杆兵正面迎擊金兵主力。馬又麟流星一樣衝進軍陣,長槍一掃,肢體亂飛。

  山東兵差點在暴風雪中迷失,宗政鳶率軍硬是走出荒蕪雪野,但是與京營失去聯繫。他一咬牙,京營那兩個小子將來都會成氣候的,姑且信他們能按時到達!宗政鳶的任務就是衝破蓋州戍衛線,掩護京營進復州。如果順便把蓋州搶了,也行。

  山東兵快速往蓋州行進,派出去的探馬死了三個,只有一個回來:「蓋州進戍衛軍了!鑲藍旗阿福齊!」

  宗政鳶呵呵兩聲,還真是沒有撿漏的命。阿福齊算是金兵里的名將了,可能跟自己差不多,反正也倒不了小白的水平。宗政鳶用拇指抹抹嘴角,咧嘴一笑:「終於能幹一場大的了。」他翻身上馬,大笑:「殺進蓋州,後半輩子加官進爵,就差這一哆嗦了!走!」

  阿福齊剛進蓋州,天邊滾起雪霧。這是積雪被大部隊踏出來的景象,有人驚慌道:「晏軍來了!」

  阿福齊用望遠鏡一看,還真是一支晏軍。難道就是那支磨掉巴雅喇的晏軍?風雪已停,鉛皮一樣的天沉沉壓著,一口氣都喘不上來。在灰沉沉的天下面,平白燃起一簇張狂的火。阿福齊一眯眼,好傢夥,敢在雪地里穿紅甲。不是關寧軍,關寧軍早被磋磨成鵪鶉了,沒這麼狂的人。

  阿福齊征戰半生,他預先嗅到了空氣中瀰漫的血腥。他不認識這個人,唯一可以確定,一場惡戰即將降臨。阿福齊似乎聽見紅甲將軍在笑,他也跟著笑起來,笑得通體舒暢。憋屈了大半輩子,這麼幹一場,痛快!

  山東兵沖向蓋州。多少年了,金兵攻城略地,晏軍只能龜縮守城,還守不住。今日此境雙方調換,試試各自的刀鋒吧!

  周烈鎮守開平衛,打退金兵第九次攻擊。金兵主力轉向宣大線,但從未放棄開平衛。京營頂金兵主力時折損過大,如今依然堅不可摧。周烈一手重新締造的京營,跟他一樣的頑強驍悍,至死不低頭。長城上的傳令兵一站一站傳過來,大叫:「金兵主力轉向了,要向東來!小馬將軍拼死頂著,但堅持不了多久!」

  周烈心裡一沉,金兵如果轉向,不管是重新加重火力攻開平衛還是乾脆撤兵回建州,都會讓整個北方作戰計劃功虧一簣——鄔雙樨和旭陽還沒傳消息回來,他們還沒進復州!必須把金兵堵在長城以北,馬又麟二十剛出頭比鄔雙樨年齡還小,白杆兵只有幾千,又沒有長城抵禦,直接面對黃台吉的主力,能頂三天以上已經是神威將軍再世了!

  宣城傳令兵狂奔後至:「陸巡撫決意出長城,願與周總督互為呼應!」

  陸相晟決定殉國了。周烈微微一笑:「回復陸巡撫,周烈願與一同報國。」

  金兵又向開平衛發起進攻,周烈整裝上馬,拔出指揮馬刀,此刻無法再做他想,唯有報國,唯有報國!周烈向前一揮刀,準備強攻出開平衛,忽然京城方向本來黑壓壓的煙塵。震耳欲聾的炮轟聲中,研武堂快馬奔向周烈:「秦將軍來了,秦將軍來了!研武堂命周烈給秦赫雲開出一條路,研武堂命周烈給秦赫雲開出一條路!」

  周烈一抹臉,惡狠狠的笑音壓在喉嚨里滾:「京營聽令!打退開平衛外金兵,給白杆兵開——道——!」

  馬又麟自幼生長在白杆兵中,所有白杆兵都是他的兄弟,他領著兄弟們就是出來送死的。一個又一個兄弟倒在金兵軍陣中,馬又麟一抹熱淚,奮力拼殺。他遲早有這一天,現在顧不得悲傷。打散金兵主力他辦不到了,能拖一天是一天,只希望他的屍體也能阻擋金兵的腳步哪怕一時一刻。

  白杆兵已剩不足百人,馬又麟的銀甲白馬全部變成血黑色,滿面血污,仿佛血沼地獄裡爬出的惡鬼,只有一對眼睛熠熠生光。

  「再沖一次,兄弟們地底下見了!」

  馬又麟一揮砍骨頭砍得卷刃的白桿槍,殺吧!數十人正要向前沖,突然聽見撤兵的鳴金聲。馬又麟一轉臉,熱淚噴涌。

  研武堂將軍,四川巡撫秦赫雲拎槍率領大軍衝來,天邊一線,黑壓壓滾滾煙塵。

  秦赫雲冷冷一笑,可惜阿獾不在。否則當年薩爾滸時的老友,都能敘敘舊了。

  「很久不見了,黃台吉。」

  蓋州衛血霧滾滾。雪染成血色翻滾,落地被踩成泥。宗政鳶大聲咆哮:「鄔雙樨和旭陽呢!他們過線了沒有!」

  探馬回報:「沒見到人!」

  宗政鳶大怒:「攻城!」

  晏軍犁庭掃閭準備屠城的攻勢讓金兵驚道:「旗主,我們向瀋陽請求支援吧!」

  阿福齊沉靜:「不會有支援的。我們唯一可做便是拖延時間,守住蓋州城。」

  晏軍攻城隊披著巨大攻城甲撞擊城門,被城內金兵打退數次。阿福齊一拎槍:「出城,迎戰!」

  宗政鳶最後問了一次:「京營還沒人影嗎?」

  探馬回答:「沒有!」

  「操!」宗政鳶一揮馬刀,「那就殺!」

  將要入夜,原本陰沉的天潑上墨色,仿佛是每個人命運的終結。晏軍跟金兵絞殺在一起,在光線被完全掠奪殆盡的前一剎那,探馬終於看到了沖向遼河的影子。

  「京營到了,京營到了!」

  鄔雙樨的隊伍準確無誤沖向遼河,過了遼河,就是復州!蓋州的炮聲震動著雪地,鄔雙樨一聽那動靜,便知道蓋州衛里應該是重新填了戍衛軍——如果他們沒有被暴風雪絆住的話,完全可以在此之前過戍衛線!日!

  李在德的軍器局突然停下,幾輛運著銅發熕部件的大馬車一轉向,向蓋州衛奔去。鄔雙樨騎著星雲一回頭,李在德大聲喊:「將軍!衝過遼河,進復州!」

  鄔雙樨撕心裂肺怒吼一聲,一轉星雲馬頭:「走!」

  軍器局奔向蓋州,完全入夜,小廣東宣幼清立刻找到銅發熕最佳掩埋地點,李在德下令:「軍器局組裝銅發熕!」

  銅發熕的部件全部被搬下馬車,有條不紊地組裝。帶出來的銅發熕不止一門,事實上有三門。要轟就轟個痛快,李郎中說了,打敗仗絕對是因為炮火不夠,炮火足夠,天下無敵!

  李在德掐著懷表計算時間,時間一到,他大吼:「對準蓋州衛城牆,給我轟!」

  宗政鳶的探馬回報,宗政鳶一愣,馬上鳴金。金兵發現晏軍突然撤退,離開蓋州城牆,正在疑惑,頃刻看到天邊飛來燃著火的流星。

  天崩地裂。

  剛剛入夜,復州衛的副總兵王丙滿面風雪闖進阿獾住處,大聲道:「復州總兵劉山要反,福州總兵劉山要反!」

  阿獾正在主持議政,王丙聲音帶了哭腔:「我看到了,劉山有晏軍給的半枚虎符!他要投降晏軍,復州要反了!」

  阿獾淡淡道:「著最近衛所的人,去復州看看。」

  謝紳還不夠資格做阿獾的幕僚。他仰頭看著寒夜森然夜幕,想像著夏夜時滿天星斗的璀璨。伊勒德就愛站在院子裡看星星,不為什麼,就看著好看。伊勒德說過自己有個弟弟,非常活潑聒噪,喜歡纏著伊勒德問東問西問星星,他哪兒懂。

  謝紳看著看著就笑了:「哪顆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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