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2024-09-14 15:32:26 作者: 蠍子蘭

  第241章

  南直隸已經開始清丈土地, 附近所有土地恩田根據張太岳時期的魚鱗冊重新劃分, 所有大戶的田都清查了,就沒清查陸相晟家。研武堂將軍,權勢滔天,不敢查。

  

  陸家是大族,到陸相晟和陸相景這一代人口凋零, 但田產頗豐。陸相晟連中會元解元, 陸家田產由此繳稅更少, 合理合法。陸相晟的弟弟陸相景親自跑到南京衙門要求自查, 無人搭理。老母忽而重病, 陸相景實在顧不上,給陸相晟寫信,問怎麼回事,寫到右玉去, 陸相晟根本不在。

  陸相晟前往宣府全力備戰之前告訴右玉守軍,如有陸家人找他, 便說陸相晟此時只能奉國, 待北邊平定,回家磕頭謝罪。

  陸相景的信, 耽擱下來。

  南直隸街頭小兒嬉笑道:「若想土地豐,先抄陸相晟!」

  朝中有人參陸相晟私放邊民入長城,倒是比較例行公事,更像通知攝政王。攝政王還挺欣慰,大敵當前終於沒有二五眼給他找麻煩。周烈率京營奔赴開平衛, 途中看到研武堂邸報上陸相晟關於北邊防線不能退,女真人不可款的奏摺。陸巡撫性格激烈,跟內閣楊閣老招撫女真的意見完全相反。蒙古尚可聯合,建州則不行。

  周烈隱隱感到,這一次,也許不僅僅只是頂住開平衛不讓金兵進關隘而已了。陸相晟在山西翻起來開中帳,周烈替他擔心,又想著,攝政王殿下自有決斷,他不能多事。

  周烈長長一嘆,前線衝殺從來不怕,就怕後面自己人的冷箭。若是境內安穩,邊境一兩個跳蚤蹦躂,又有什麼關係?

  復州劉山站在城牆往外看,害怕看見晏軍,又想晏軍乾脆來算了,自己就開城門投降,一樣的。王丙狐疑:「總兵在等什麼?」

  劉山笑笑:「等陛下平定天下。」

  王丙頓住,沒再說什麼。

  劉山忽而問王丙:「你是哪裡人?」

  王丙連忙回答:「就是遼東人。」

  「想回家嗎。」

  王丙一愣,不知道怎麼答。他是錦州人,目前錦州還沒投降,他回哪兒?

  劉山感慨:「我不知道我是哪裡人,隱約記得自己好像是過了山海關,可能是關內的。」

  王丙趕緊道:「總兵不要著急,陛下平定天下肯定進山海關,進了關之後總兵自然能找到自己的親人。」

  劉山轉身看王丙,盯得王丙往後退一步。王丙兩股戰戰,心想自己這馬屁比較平淡無奇,怎麼愛塔總兵會有如此反應?劉山一眨不眨地看王丙,最後笑了:「對,平定天下,我就能回家了。」

  王丙心裡舒口氣。

  但他仍有疑問,聽聞愛塔總兵自少年起便上戰場,征戰無數,不像怕死的人。雖然愛塔總兵是個從來不喜形於色的人,王丙還是感覺到了愛塔總兵的焦慮。焦慮什麼?王丙心裡泛酸,我要是能在建州混成個總兵,才不會像你一樣胡思亂想,絕對一心效忠。

  劉山站在城牆上,專注地盯著天邊。

  李在德和郭星起離開錦衣衛,司謙非常客氣禮貌地送他們。郭星起一開始以為要去刑場,坐在地上起不來。司謙道:「送你們回家。」

  郭星起嗷嗷大哭。

  李在德拖著抽抽搭搭的郭星起往外走,什麼都沒問,也絲毫沒有怨懟。司謙甚至想,難道李在德從來不怨攝政王?

  還真沒有。李在德認為已經把事情說清楚,並且洗清了嫌疑,這就很好。而且圖樣流出自己絕對有責任,攝政王殿下竟然沒有怪罪,李在德十分感激。

  李在德和郭星起往外走,突然聽見別業一間屋子裡一聲悽厲慘叫,嚇得他們站住:「什麼聲音?」

  司謙平靜:「人的聲音。」

  若是不知底細,這只是一處尋常二進院落,並未出奇。那一聲慘叫才通知李在德和郭星起,這裡是錦衣衛的地盤。

  那已經不是人聲了,慘烈到變了形。

  郭星起冷汗滾滾,李在德驚疑不定,這聲音雖然已經慘得變調,怎麼還是好想很熟?是誰?

  司謙非常客氣地往門口一比:「馬車在門口,二位請。」

  郭星起跳起來直衝大門口,李在德電光石火想起來:虞衡司蔣郎中!他眼前一黑,仿佛身後是萬丈深淵。一個熟識的人,就在他身後,求死不能。

  李在德跌跌撞撞跑出院門,手忙腳亂爬上馬車,聽到車夫一揚鞭,跟郭星起抱在一起發抖。

  馬車先送郭星起回家,李在德幾宿沒睡,昏昏沉沉,馬車一停,他以為到家了,稀里糊塗往外一走,擡頭一看,魯王府。李在德差點昏過去:「殿殿殿下還生氣?」

  一個溫和的聲音傳來:「老王爺在魯王府,殿下不放心,讓人照料著。」

  李在德一回頭,趕馬車的竟然是王都事!他在錦衣衛那裡驚得手腳依然冰涼,一看王都事突然眼淚蹭蹭往外冒,什麼委屈都來了:「王都事,我沒叛國。」

  王修握住他的手:「殿下查明你的冤屈,立刻便要錦衣衛放人。我答應老王爺,要把親自把你送回家。現在也不差,親自把你接回來了。」

  李在德抽泣兩下,被王修溫暖的手拉著進門。還是王都事好,他想,還是王都事好。

  才幾天,老王爺就見老,而且糊塗了。見著李在德,干眨眼,沒反應。李在德衝上前抱著老王爺嚎啕大哭。

  王修捏捏鼻樑。

  兵部在研武堂通宵輪值,幾個衛所日夜傳信。攝政王閉著眼仰著頭坐在研武堂,一動不動聽。金兵已經渡灤河,直奔開平衛。

  「幾分勝算。」

  兵部的人沉默一會兒:「防線實在太長,護住開平衛,還有萬金都司,宣府,大同府,延安府,寧夏衛,這些必須死守。開平衛舊城是石頭堡,在長城外,已經丟失數十年,想拿回來並不容易。」

  攝政王沉默一會兒:「若是拿回來呢。」

  兵部的人回答:「太宗皇帝說過,『惟守開平、興和、寧夏、甘肅、大寧、遼東,則邊境可永無事矣』。拿回開平衛,守住宣大一線,建州南下的路起碼斷了一半。另一半……在山海關。」

  攝政王用食指頂著太陽穴。

  王修推門進來,默默地坐下。攝政王睜開眼看他,他輕輕點頭。

  攝政王又閉上眼睛,蹙著眉頭沉思。

  王修一擡頭,看見司謙在門外站著,又起身,輕輕走出研武堂。司謙低頭耳語,王修面色丕變:「怎麼南京錦衣衛吃乾飯的麼!」

  司謙垂頭不語,王修大怒:「為何會出這種事!」

  司謙通常不爭辯,到底還是說了:「南京六部儀衛司,和北京是平級。並且……南京錦衣衛沒什麼人了。」

  王修難得如此盛怒,眼睛都紅了。他瞪著司謙:「你親自去南京!把事情給我處理好!」

  司謙垂首。

  王修氣得打轉,如此節骨眼上,如此節骨眼上,怪什麼司謙?王修掄起手就抽自己一耳光,都是你!

  司謙一驚,剛想阻止,一擡頭看到攝政王站在門口,立刻低頭。攝政王看王修:「怎麼了?」

  王修眼睛更紅:「臣失察,臣失察!」

  「到底怎麼了!」

  「南京有人把陸巡撫的家給……抄了!」

  金兵到達開平衛,一炮轟上長城,正式與京營激戰。北邊防線天雄軍陸相晟,秦軍白敬,全部登長城。既然已戰,別無選擇,沒有回頭路。研武堂傳來攝政王殿下旨意:立國之戰。

  開平衛拿下,邊境安寧。

  陸相晟不眠不休,在宣城關隘心急如焚地等待。長城必須立刻關閉,陸相晟怒吼:「等著!」

  宣府總兵大罵:「陸巡撫你瘋了!金兵很可能會來!」

  陸相晟咬牙,搏一把!宣府關隘就是開著,陸相晟站在城門上看天邊,茫茫雪野,遠遠一條冰雪灰線。宣府總兵怒道:「陸巡撫,論官職我在你之下,但是我不得不建言,那些蒙古人萬一引來女真人,你就是千古罪人!你給金兵開城門,你想想你死了以後是什麼!」

  陸相晟額角爆青筋,還是等。

  他站在懸崖邊上了,往前一步,萬劫不復。

  張珂忽然急匆匆登城門:「巡撫,您……您弟弟來了。」

  陸相晟急得五內俱焚,並沒有看出張珂面有異色:「什麼?」

  張珂吞咽:「您弟弟來了,您……節哀。」

  陸相晟走到城門另一側,忽然腿一軟。

  陸相景一身白孝,抱著靈位。

  他們家的長輩,只剩老母而已。

  陸相晟失魂落魄下城樓,一腳踩空滾了下來,鎧甲鐵片清脆一陣響。

  陸家兄弟倆長得極像,陸相景就是少年的陸相晟。一身白孝的陸相景抱著母親的靈位大哭:「哥,你為什麼不回信啊!」

  權城站在一邊,低頭跟著流淚。陸相景抱著母親的靈位一路找到右玉,權城一看他就知道了。

  陸相晟神魂外飛:「怎麼回事,到底怎麼回事!」

  陸相景哭道:「他們說『若想土地豐,先抄陸相晟』……他們說您位高權重欺壓良善霸占土地不讓清丈,所有人都清丈了咱家不清,官官相護,大家就要『幫』咱家清丈,母親本來重病,連驚帶嚇……」

  陸相晟本來白皙,臉上瞬間褪掉血色,越來越白,越來越白,權城一看要壞,衝上前和張珂一左一右去扶他,陸相晟一口血吐出來,跪在地上。

  人群慌慌張張圍著陸相晟,陸相景抱著靈位張著嘴號泣:「母親想來見你一面。」

  陸相晟跪在地上,兩隻手撐著地,給母親的靈位磕頭。宣府總兵再也等不了,立刻要去關門,陸相晟踉蹌著爬起來,推開人群衝出去一把薅住宣府總兵說不出話來,太陽穴和脖子都是青筋,嚇得宣府總兵以為見著了鬼。

  城門上的士兵大叫:「來了,陸巡撫,來了啊啊啊!」

  陸相晟連滾帶爬手腳並用地上城樓,天邊突然起了一陣雪霧——萬馬奔騰,踏著狂風沖向宣府。陸相晟聲音帶血嘶吼:「開關隘,開關隘!」

  阿特拉克綽部把馬群全給引過來了!

  寒風肆虐,馬群踏過茫茫雪野,震盪著大地。

  終於……來了啊!

  宣府總兵嚇慘了:「快把門全打開,全打開!人都讓開別擋道!」

  阿特拉克綽部,原來在遼東,就是牧馬的。

  陸相晟站在城門上喊的聲嘶力竭,狂風卷著他的哭吼在雪野上盤旋。

  絞索吊著木盤把碩大的關隘門打開,怒濤一樣的馬群如約奔向宣府。

  兒童不明白土地豐和陸相晟什麼關聯,也不知道陸相晟到底是誰。

  陸相晟,曾經是南直隸的驕傲。

  一夜之間,他在士人口誅筆伐中,聲名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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