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2024-09-14 15:32:28 作者: 蠍子蘭

  第242章

  事情是突然爆發的。

  幾百人人突然衝進陸家的別苑, 要幫陸家清查土地。僅僅一天時間, 幾百人就成了幾千人,有條不紊地砸了陸家的別苑花園,訓練有素地衝進陸家大宅。

  那群人準備要把陸家大宅付之一炬,陸相景持槍而立,對著他們。他槍法在其兄陸相晟之上, 他已經有了功名, 正準備跟哥哥一樣投筆從戎。陸相景知道自己遲早要跟敵軍蠻夷對陣, 但從未想過有一天居然要向自己人揮槍。

  母親重病, 連驚帶嚇, 再沒醒來。舅父全權料理母親喪事,讓陸相景趕緊去找陸相晟,問一問,到底怎麼回事:「你哥的名聲就要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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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京錦衣衛一路護送陸相景北上右玉。

  阿特拉克綽部把馬群全部引進宣府, 宣府總兵立刻關門,陸相晟失魂落魄地走下城門。他鎧甲上都是土, 滿臉狼狽, 和陸相景木愣愣地對著站,目光往下一落, 看到母親的靈位,向後一仰,昏了過去。

  陸相晟再睜眼,權城竭盡所能地置辦起一個肅穆的靈堂。陸相景說母親臨走前就想見見大哥,在宣府人生地不熟, 誰都不認識,不用搞什麼喪儀。陸相晟呆呆坐在床上,權城進來,幫他套重孝。陸相晟嘴唇囁嚅一下,權城低聲道:「馬群……都很好。」

  陸相晟眼淚突然洶湧,掄著胳膊抽自己,這個時候想的竟然是這個。權城從背後鎖著他的兩條胳膊,聲音還是很輕:「令堂看著你,她在呢。」

  陸相晟從來不信怪力亂神。這一次,權城在他耳邊安慰,她在呢,她在呢。陸相晟停止掙動,權城的聲音和緩,像是吟誦幽遠的最能安慰人心的咒語:「她想問你,怎麼這麼瘦了呀?」

  陸相晟哀慟至極:「愧為人子!」

  陸相景站在一旁用袖子狠狠地一擦眼睛。

  「舅父讓我問你,想好自己要幹什麼沒,想好了就不要後悔。」

  陸相晟和陸相景兄弟倆披麻戴孝,對著燒紙。陸相晟在母親靈位前默默燒紙。

  陸相晟閉著眼睛,一張一張添紙。火盆里的火溫暖明亮,火光柔柔地籠著兄弟倆。陸相景一向敬畏陸相晟,抄報上罵他營私肥家,侵牟民利,他是不信的。陸相景甚至不明白哥哥怎麼突然就摔進泥潭,仿佛他才是敗壞官場風氣的由頭。

  陸相晟沒有回答。

  陸相景剎那間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情:「衝進家裡那些人口音很雜,壓根不像南直隸的人。」

  陸相晟看一眼院中認真為母親做法事的權城,蓮冠法服,飄飄欲仙。

  權城說,陸老夫人已經回歸天地,無憂無怖,永得安寧。

  陸相晟感激他。不知道他是否真的看到母親,陸相晟願意信他。

  陸相景看著哥哥雙手發抖,他希望哥哥能說點什麼。

  陸相晟終究,什麼都沒說。

  攝政王對於陸巡撫家中被砸十分震怒,南京諸司立刻上書,言明陸家田地帳簿清楚,陸家每年繳納租稅分毫不差,所以才沒有罰抄,並非暴民聲稱的避開陸家不清丈。上書中十分讚揚陸巡撫奉公不徇私,從不以權謀利多侵多占。

  王修氣得眼前發花,個個都厲害!司謙在一旁站著:「王都事,南京錦衣衛來信,抓到數個聚眾鬧事之人,全是遊民,並非本地人,怎麼審都說不出個所以然。」

  王修冷笑:「有點用麼!」

  理論上,南京錦衣衛並不隸屬司謙,司謙也沒爭辯。王修痛心疾首,全是因為自己失察,上次曾芝龍的事一鬧,這次王修一直密切關注北京,右玉,宣府,隨時彈壓。怎麼也沒想到,居然出事的是南直隸。

  王修捏鼻樑,成廟一去,衛所被大肆清洗,半死不活,錦衣衛人手不夠。

  太祖太宗時期最為人詬病的手段,幾乎天下都是錦衣衛。如果恢復,未嘗不可。天覆地載,就該都是攝政王的耳目。

  王修被自己的想法嚇一跳。

  司謙離開,王修一路走回研武堂。研武堂已經幾日未熄燈,大員們在研武堂輪值,一刻也不能歇。攝政王精力驚人,日夜不休仍然神采奕奕。京營守開平衛,天雄軍守宣大線,秦軍守延安府寧夏衛,防衛堅固。

  「陸相晟剛剛上書,天雄軍獲得大量戰馬。」攝政王沉穩和緩厚重的聲音高傲地在諸位大員頭上迴蕩,和在武英殿時一模一樣。攝政王背後就是大晏地圖,九邊沿著長城屹立。

  「諸位參陸相晟擅權斂財,欺壓商民。孤看到陸相晟查開中帳,自籌軍資軍糧軍器,並未跟孤要一文錢。陸相晟的天雄軍駐守捍衛宣大一線,誓死不退一步。諸位卿想過沒有,萬一長城破,金兵入關,諸位會怎麼樣?」

  一直不聲不響的楊閣老高聲道:「臣等死國!」

  攝政王是煩他,因為他主張棄守山海關外,適當安撫建州。他也不是沒好處,他不屬於任何一黨。王修收到的各種黨爭名冊,從來沒有他。

  「卿意氣可嘉,孤只看現在。豈可讓固守邊城之臣的血涼透?陸巡撫有功於國,孤已啟奏陛下,應當嘉獎。」

  陸相晟現在被攻訐得十分不堪,堂上眾人沒說話。攝政王就笑了,笑意是天邊時隱時現的雷霆,忐忑不安地等待霹靂。

  「孤為何要立研武堂,眾卿可知啊。」

  攝政王的目光扎透了所有人:「研究武學兵事,護佑天下太平。研武堂諸位教授各個精忠報國,鎮守邊關,開疆拓土,從無一絲猶疑。國之士,使於四方不辱君命。研武堂將軍至今,可有辱沒君命國體!」

  朝臣垂首,攝政王手裡拿著兩本奏摺:「皆是陸卿所呈。一是母喪,請求丁憂。邊關用人之際,孤只能奪情。另一個,陸卿請求停止調查暴民衝擊陸宅一事,言民皆無辜,此非常之時不值得多生事端。諸位卿說呢?」

  研武堂沉默。

  攝政王終於疲憊,捏捏鼻樑:「去安徽找能刻寶鈔雕版的雕工來。兵部隨時呈報京營戰況。散了吧。」

  所有人離開研武堂,攝政王仰在椅上,背後靠著大晏磅礴的山川。王修輕輕站起,攝政王手裡攥著陸相晟的奏摺,越來越用力,指關節泛白。

  「臣失察,臣無言以對……」

  攝政王沒睜眼,另一隻手握住王修的手。

  王修輕聲匯報南京儀衛司調查這件荒唐至極事情的結果。

  一切都很詭異,發展得太快了。

  成廟血腥鎮壓涇陽黨,嚴厲禁止結社。但是成廟一去,所有的思想像火一樣,重新蓬勃燃燒。士人結社,高談闊論,並沒有多限制。南直隸對清丈土地多有微詞,本身南直隸的刊印就比北直隸更加寬鬆,抄報報帖異常發達。

  十一月南直隸便開始清丈土地,清到月末,所有數得上的名門望族土地全都被過了一遍,唯獨沒有陸家。陸相晟不在,陸相景只是個少年人,母親病重,手忙腳亂。舅父很照顧他們兄弟,只是跟陸家到底不是一個姓,平時並不多過問。陸相景自己上衙門去問清丈的事兒,半天見不著人。

  所有家族的土地全部縮水,歷年稅款也得查,查得所有人一肚子火,偏偏陸家一點事都沒有,沒人去查陸家。南京衙門各個田莊一五一十地清查,一東一西的田地雞飛狗跳,中間夾個靜悄悄的陸家。

  越查問題越多,南直隸官田居然早被世家大族瓜分得一乾二淨,並且這些人是不交稅的。普通佃戶一年苦熬下來一半以上交租,山主地主坐擁數十萬良田一年只用交二十兩銀子。報帖上早有含沙射影,讀書人容易給人煽動,群情激奮,如此折騰土地,簡直民不聊生,偏偏南京衙門就是不查陸相晟。陸相晟進研武堂「剛得任事之權,便為營利之計」,以至於南京衙門如此諂媚阿諛。士人早為官場佞風諛俗不滿,要正官邪風氣,一股火越拱越高,越拱越高。

  士人要求更徹查南直隸尤其是南京衙門這些年的稅收,本來矛頭對準南京衙門,一夜之間風向卻莫名其妙突然轉向陸家,四面八方的怒火團團匯聚。

  「並不是你的問題,是我的。我甚至曾經以為,陸相晟可能是研武堂里最安全的。陸卿碧血忠心至此,到頭來竟然是我,完全沒做到不負君子。」

  不負天子,不負君子。

  王修心裡又酸又痛。第一次見陸相晟,他就在官服底下穿孝衣。這一次……

  攝政王太陽穴的青筋一跳一跳。許久之後,攝政王輕聲道:「我到底是在跟誰斗呢。」

  攝政王幾天沒睡,王修用薄荷油幫他按摩太陽穴,聽攝政王自言自語,他到底在跟誰斗?

  王修眼前浮現諸位朝臣站在研武堂中,地面上那盤根錯節烏壓壓一片的影子,一片深淵。

  陸相晟是被報復了。開中帳,攝政王想查都撞得頭破血流,他全給掀起來了。

  研武堂外面陰慘慘的天壓著,要下雪不下雪。王修看到兩個人在研武堂外面站著,微微一愣。老頭子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年輕的是寶鈔司郎中陳冬儲。

  李至和朗聲道:「都察院李至和巡視監察完畢,歸京復命。」

  陳冬儲捧書而立:「寶鈔司陳冬儲奉命核算天財軍儲供用,各項出納全部核算完畢。」

  一老一少在研武堂外挺拔而立,頭頂蒼天。

  攝政王一睜眼,眼神清明:「我對不起陸相晟。決不能再出第二個黃緯。」

  山西巡撫陸相晟治軍有方,鎮守邊關,攝政王向皇帝陛下請賜。皇帝陛下准,賜山西巡撫陸相晟鎮寇斬馬劍。

  研武堂第二把鎮寇斬馬劍,天威赫赫的皇家儀仗送去山西。

  持劍者一切行事,皆為聖上欽裁。天子不問,君無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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