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2024-09-14 15:32:25
作者: 蠍子蘭
第240章
開平衛舊城在長城外面, 太宗時期立石頭堡, 堅不可摧。後軍資軍糧無法供給,開平衛內遷長城以內,幾乎算得上被放棄。白敬曾經為開平衛多次上書,開平衛不可棄,陸相晟亦對放棄開平衛無法釋懷。太宗皇帝曾言, 「惟守開平、興和、寧夏、甘肅、大寧、遼東, 則邊境可永無事矣」。
不管承不承認, 到現在, 遼東沒守住, 開平衛被放棄,整個北邊防線都在往後縮。金兵占了長城外開平舊城,一旦攻破長城,南下直接到京。周烈認為, 金兵此時大舉南下,就是奔著開平衛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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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關易守難攻, 只靠兵力萬萬打不開。然而長城綿延萬里, 總有缺口弱點。此時唯有固守幾處衛所,不讓金兵過長城。」
周烈直言, 上次黃台吉只圍城便撤離,因為絲毫沒有準備,對京城毫無了解。這一次金兵再進京城,恐怕就有開門的了。
攝政王同意京營全力應敵,堅決不能讓金兵過開平衛。一旦長城內開平衛破, 京城危矣。
遼東確實拖不住金兵了。幾個多羅郡王,最能打的多羅豫郡王阿稚早就要南下,今年整個北方大災,山西走私糧道一斷,金兵一定要進關,遼東關寧軍豁上所有血肉都拖不住了。
復州總兵劉山出瀋陽,到復州就職。他離開瀋陽之前,伊勒德問他:「你找到自己的根源了麼。」
劉山回答:「找到了。」
復州,就是天意。伊勒德身邊的先生說得對,復州,光復神州,從他起。劉山始終是個漢人,他離開瀋陽之前,告訴伊勒德,金兵很快要進關,無論是哪個關。山海關,或者開平衛,或者大同宣府。山海關不太可能,除非有人開關,很難憑兵力攻入。開平危險。復州願意在遼東策應。兵家最大險境,不過是腹背受敵。
伊勒德一拍劉山的肩:「回家之路不好走。」
「但那是回家。」
劉山和伊勒德相識數年,他早就知道伊勒德是什麼人,大家心照不宣。劉山鐵了心要離開建州。漢民多是奴隸,可買賣殺戮,隨意戕害。劉山就是奴隸,漢民奴隸,被賣進建州。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更不知道自己的籍貫。攻進瀋陽那天,劉山擡頭看見烈烈燃燒的戚字旗,火焰長揚,頑強不滅。
一個人可以不知道自己的來處,卻可以決定自己的去處。
劉山所料不錯,他一出建州,金兵揮師向東南。
沒時間了,或者說,時機正好,復州此時起義正當其時。伊勒德告訴他,等他到了復州,就會有人聯繫他。劉山在復州心急如焚,徹夜難眠。
他進不了瀋陽兵部中樞,但是他打了這麼多年仗,早看明白。今年金兵一定要進京,無論是入主中原,還是想要歲幣。去年黃台吉根本沒見到皇帝和攝政王,今年便要當著他們的面議和。
怎麼辦。時間不夠了。北京如何想自己,劉山不在乎。劉山早就給自己找到了歸處,人活一世,有些事一定要做。
劉山每天晚上都睜著眼睛等天亮,不能閉眼,一閉眼就是戚家軍在風中燃燒的大旗,那火燃燒十年,從未停息。
浩浩蕩蕩的京營開往開平衛,突然有人傳,金兵大規模南下,因為關寧軍拖不住金兵了,關寧軍中投降得太多。
腳步聲在冷而堅硬的寒風中整整齊齊,踩不死嘰嘰喳喳沒完沒了的私語。你們懂什麼?你們懂什麼!關寧軍與建州浴血奮戰數十年,為國戍衛邊關數百年!鄔雙樨騎在馬上忍不住咳嗽,一咳全是血腥味。
周烈治軍極嚴,擋不住人嘴。小鄔將軍的舅舅祖康降過建州,受了黃台吉的最高禮遇,不知怎麼又回錦州,反正全須全尾的。
入夜紮營,鄔雙樨檢查營地,伸手被人抓住肩。鄔雙樨扣住肩上的手一轉身,肩膀使個巧勁單手把那人掄了出去。鄔雙樨另一隻手上提著燈籠,微弱的燈光驚慌地晃來晃去,一明一暗掃鄔雙樨的臉。
那人被摔得半死,半天爬起來,輕聲道:「小鄔將軍。」
鄔雙樨瞪著那人。他故意一個人出來巡查,終於等到這個人——普通的樣貌,普通的軍職,鄔雙樨甚至一時想不起來他叫什麼。這樣平淡無奇的人在京營,在晏軍里,還有多少?
「小鄔將軍,令舅還好啊?」
鄔雙樨波瀾不興,攥著燈籠的手一抖。
「祖將軍該踐諾了。」
鄔雙樨看著那人,殺意頓起。那人低聲笑:「小鄔將軍,您舅舅當時開大凌城投降,向我們陛下發誓回晏軍做內應,您不能忘,我們更不能忘。小鄔將軍,該做什麼,您知道的。」
鄔雙樨喉嚨里翻滾血腥。掐著他喉嚨,撕碎他命運的秘密,被人這樣輕描淡寫地說出來。
什麼人都能用這個威脅他。因為那是他舅舅。
鄔雙樨曾經想問李在德知不知道守著一座城彈盡糧絕沒有支援什麼滋味,正好旭陽上京,講了關於瀋陽衛最後一個人的舊事。
鄔雙樨真的羨慕旭陽。
鄔雙樨用燈籠照一照那人的臉,那人往後一仰:「小鄔將軍,這是何意?」
「還有誰。」
那人一愣,看著鄔雙樨被燈影描繪得如修羅一樣的臉。鄔雙樨彎腰看他:「京中還有誰。」
那人笑了:「小鄔將軍問這個幹什麼。」
鄔雙樨用燈籠去灼那人的眼睛:「我得知道,我到底給什麼人賣命。還是你以為,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指使我。」
那人淡淡道:「小鄔將軍不必知道。」
「如果你死了,還有沒有其他人來找我?」
那人一愣,他看見鄔雙樨笑了。
鄔雙樨笑意越來越深:「咱試試吧。」
那人聽到一陣清脆的聲音,他用盡在人間最後的意識才發現,那是自己的脖子被折斷了。
陸相晟在山西瘋狂查黑工坊,竟然挖出六個黑工坊,所有火器全部抄沒,所有工坊全都不准停工。陸相晟剛剛巡撫山西,大開眼界。太祖時為九邊提供軍糧而實施「開中法」,開始還管用,現在徹底成了黑帳子。攝政王曾經想要查,山西布政使立刻拒絕調糧去陝西賑災,到後來高迎祥出陝西燒了鳳陽,山西布政嚇得自請辭官——山西布政到現在都空著。山西沒有總督,攝政王把總兵給擼了,現在剩一個巡撫,就是陸相晟。
這些走私火器的工坊不知道存在了多久,竟然全都很有規模。而且,這六個工坊的所有火器零件,通用。
為了走私給建州,又不能被發現,必須分開生產。有時候運往建州的也全都是零件,到了建州才組裝。
陸相晟一腳蹬了工坊管事,工坊管事被踢得空中打個圈兒。
比起其他將軍,陸相晟更知道官場的遊戲規則。他知道山西的開中帳為什麼問題那麼大,北京從來查不了。黃緯剿倭,一把刀從盤根錯節的厚繭之中直直破開,髒的臭的統統見了天光,最後落得自殺的下場。陸相晟做好了同樣的準備。
張珂看得驚心動魄:「金兵大軍在即,咱們還查下去麼……」
陸相晟一拍桌案:「就是金兵臨城在即,才要查。山西軍務糜爛至此,我到現在才開始查,已經是我失職!」
天雄軍需要火器,需要軍資,需要軍糧,宣大防線不堪一擊,陸相晟決定豁出一切去守住。
山西巡撫陸相晟瘋狂地追繳軍糧軍資,補充給天雄軍,並上奏摺解釋原委,工坊火器將全部用於兵事,晉商虧欠數年的軍資軍糧全部一分不能少地追回來。
但陸相晟並沒有提及這些虧空到底是怎麼造成的。
王修合上陸相晟的奏章,深深一嘆。陸巡撫到底是豁出一身剮,他真的什麼都不要了。怪不得老李查帳遇到那麼大反彈,如此大規模的走私……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吃過曾芝龍的虧,提前彈壓。」攝政王冷冷道,「觀察京中誰參陸相晟。」
王修應道:「是,京中抄報隱隱有諷刺陸巡撫通敵有反心,全部彈壓。」
這是趙盈銳提醒王修的。讀書人最容易被煽動,這些簡練的語焉不詳的模稜兩可的抄報,極其容易變成火藥引信,一點就炸。
很詭異,京中很安靜。
什麼動靜都沒有。
金兵大規模從毛憐衛三萬衛瀋陽中衛調離,直奔開平衛。劉山急得鬱憤難舒。復州地處關鍵,從復州出發往東北方向一條線,經過蓋州遼陽直接就到了瀋陽。蓋州正在激戰,金兵守城不出關寧軍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金兵往西南走——
西南,長城關隘的方向。
伊勒德告訴劉山,會有人找他,會有人找他!劉山深深地絕望,他很怕不知情的關寧軍為了往回拖金兵過來攻打復州,到時候要怎麼辦?
劉山寢食難安,他的反常讓手下的副將王丙非常奇怪:「總兵,您難道怕了晏軍不成?晏軍有什麼好怕的?氣數已盡了,咱們只是守城而已。」
王丙是個漢人,不同於劉山被賣進建州,他是個降將,自降進建州便一口一個「晏軍氣數已盡」,以建州人自居,免得後悔。所以王丙比任何女真人都忠誠,咬人更狠。王丙蒙語不太溜,但進步神速,很會拍劉山馬屁。劉山張了張嘴,沒說話。
王丙安慰他:「聽聞大部隊已經到了開平衛。陛下好不容易鬥倒三尊佛,這一次,真的要入主中原了。」
劉山瞬間氣血翻湧,眼前發花,坐下了,強笑道:「這太好了,以後入關,你我都是有功之臣。」
王丙沒再多說什麼。他發現劉山並不是很愛搭理他,也許是自己蒙語不夠好的原因。
劉山打發走王丙,撐著額頭苦死。如此,既然晏廷不信他,為避免跟復州跟關寧軍不必要地打起來,乾脆起義?
高祐元年臘月十一,晏軍與金兵紛紛往開平衛方向匯集,匯聚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準備惡狠狠地絞殺不知道誰的命運乾坤。
南京街頭忽然傳著幾句兒歌,不知道從哪兒來的,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知道了——
「要想土地豐,先抄陸相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