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2024-09-14 15:32:23
作者: 蠍子蘭
第2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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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在夜色中遲緩開拔。三千營, 神機營, 最後才是五軍營。旭陽隸屬的三千營早就離開京畿,鄔雙樨從五軍營騎馬跑出來,周烈身邊一直跟著的參將正在指揮裝運剛從城裡帶出來的火器,一看鄔雙樨,笑道:「小鄔將軍。」
鄔雙樨無論在何時何地都能廣結人緣。周烈身邊幾個參將, 都跟鄔雙樨關係不錯。那參將以為鄔雙樨找周烈:「小鄔將軍, 還沒到五軍營啟程時間, 周將軍到前頭去了。」
不, 我找你。鄔雙樨神色欣喜:「這麼多火器, 都是從工部工坊里出來的?」
參將也高興:「是,一部分是調的庫存,另一部分直接從工坊里運出來的。以往火器管控得都嚴,幾人才輪的上一支火銃。這一次攝政王殿下批准, 火器充足。」
鄔雙樨感慨:「我從很久以前就盼望著,什麼時候火器能炸個痛快。這一次多虧工部幾個軍器攻防沒日沒夜加工。」
參將並未多心:「是啊, 多虧軍器工匠們。」
鄔雙樨神色隱秘:「聽說了麼。城裡其實抓姦細呢。你進工坊沒聽著風吹草動?」
參將蹙眉疑惑:「沒啊?沒啥大事兒啊?」
鄔雙樨低聲笑:「我聽吳把總說城裡鬧得挺厲害的, 錦衣衛到處抓叛國的。」
參將好像是真不太清楚,半天才想起來, 他領人到工部工坊倉庫調運各式火器,隱隱聽到說什麼錦衣衛抓走李巡檢。
「嗨,就一個,哪兒鬧得很大了。不就工坊抓了個李巡檢,通敵叛國就特麼該抓, 咱們在前線拼命,擋不住身後捅刀……小鄔將軍?」
那一瞬間,鄔雙樨的表情消失了。參將覺得冥冥中誰一伸手掀掉了鄔雙樨臉上的微笑的面具,鄔雙樨眼神直愣愣看向虛無的遠方。
工坊只有一個李巡檢。
被錦衣衛抓了。
在大晏,被錦衣衛抓走是什麼意思。
那意思是,就算是皇族,可能連屍骨都找不回來。
鄔雙樨喘息越來越急促,背後靠近肋側的舊傷口岩漿翻湧,在登州時,那個撬出他肋間箭頭的小大夫明確告訴他,傷到肺了,除非養著,損傷會越來越大。鄔雙樨突然跪倒,捂著嘴咳得聲嘶力竭,手指縫中血滴淋漓。參將趕緊去扶他,鄔雙樨謝過參將的好意,自己爬起來,一身沉重的甲片悅耳地輕響。
鄔雙樨的馬不安地打個鼻響,鄔雙樨雙目發直,牽著馬,一步一步走開。
李奉恕……
鄔雙樨攥著拳,牙齒咬得咯咯響——
李奉恕!
鄔雙樨恨不得馬上騎馬沖回城中,五軍營都司騎馬過來:「小鄔將軍!回你營隊去!五軍營開拔了!」
鄔雙樨從未如此希望旭陽現在能在城裡。鄔雙樨咬著牙咽了一聲咆哮,嗓子裡血腥翻湧。五軍營都司被鄔雙樨的臉色給嚇一跳,他怒道:「鄔雙樨,你幹什麼呢!」
鄔雙樨看他一眼,笑了。
五軍營都司看他眼神瘋瘋癲癲的,大聲道:「拔營擅離職守是要掉腦袋的!小鄔將軍!」
行軍的隊伍黑壓壓蜿蜒如龍,鄔雙樨縱馬往五軍營方向跑。五軍營都司罵了一句什麼,鄔雙樨聽不見了。
老王爺一早醒來,鬧著要李在德。老頭子有點糊塗了,突然有人告訴他,李在德被錦衣衛抓走了。錦衣衛就是活著的黑白無常,索命。被錦衣衛抓走沒有好下場,多數被挫骨揚灰。老頭子揮開魯王府來伺候他的侍女,固執地裹著自己補丁摞補丁的大棉襖,固執地走出臥房,要找自己的兒子。
李奉恕站在迴廊拐角,悄悄看著驚慌失措什麼都不明白了的老王爺。王修從另一邊的長廊走來,拉著老王爺,溫聲勸。
王修看一眼迴廊拐角,知道李奉恕就站在後面,心裡暗暗一嘆,緊緊握住老王爺的手,低聲道:「老叔,國有難。」
老王爺停止掙動,迷茫地看王修。王修聲音不高,溫柔沉靜:「國有難,金兵又要來了。李巡檢說他身為李家子孫,自當守衛河山,為君王分憂解難。國幸得李巡檢,國需要李巡檢。」
老王爺眼中湧出淚水:「他被錦衣衛帶走了。」
老李後悔了。王修並沒有解釋,只是溫和地看著老王爺,他圓中帶尖桃花瓣兒形狀的眼睛認真的注視足夠給人力量:「老叔,想一想,誰告訴你的?」
老王爺嘟嘟囔囔:「誰來著……工坊里的,我好像認識……」
王修引著老王爺走回屋裡:「老叔,你可能不知道,李巡檢救了多少人。」
老王爺糊裡糊塗,王修溫暖的手握著蒼老的手指:「李巡檢是大英雄。」
王修瞥見迴廊一角袍子邊兒一盪,李奉恕走了。
李在德仔仔細細檢查振星,完全進入自己的世界。一個錦衣衛回來,低聲對司謙耳語。
虞衡司鎖著的圖樣少了兩份。司謙立刻起身,去研武堂。司謙一推門,朝日初升,輝光瞬間湧進屋內。郭星起一宿沒睡,回頭一看,被晨光刺得流淚。
李在德跪在地上趴了一晚上,渾然不覺,嘴裡嘟嘟囔囔計算尺寸,擡頭問:「冶煉司回信了嗎?是不是建鐵摻了其他鐵料?」
司謙出門,沒有錦衣衛回答李在德。
王修穿行在迴廊中,寬大的羊絨大氅衣角在寒風中招搖。司謙在涼亭中等著,為防暗處的眼睛,王修乾脆每次都和司謙在四面空蕩的涼亭見面。司謙很直接:「王都事,虞衡司保管的舊圖樣真的丟失兩份。一個版本振星的圖樣定稿起碼數百張,兩份圖樣應該是分批被帶出去的。」
王修閉上眼,再睜開:「這兩個版本的圖樣可以做振星?」
「金國目前應該是沒有能力做,這個黑工坊在大晏境內。李巡檢懷疑,被陸巡撫抄到的這一批振星很可能是樣品。但如果金國有心,弄一批工匠進建州,兩三年內自己做振星也不是不可能。」
王修一眯眼睛:「圖樣居然都能丟!」
司謙沉默一下,擡高視線,魯王府簡練卻別致的亭台樓閣輝煌寬綽。王修順著司謙的眼神往外看,倏地想起,京王第……南方巨富非常流行的「京王第」,按照魯王府的規格建造,氣派又簡樸,這些人怎麼知道魯王府什麼樣子的?
王修冷汗一滲:京王第,老早就知道了,居然從來沒往圖樣上想。京王第的圖樣怎麼傳出去的?
為什麼以前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京王第的圖樣出去了,魯王府……
安全嗎?
王修全身戰慄:「虞衡司看管起來,北京各個門都查,一張紙都不准出北京!」
司謙淡淡道:「虞衡司的蔣郎中已經到錦衣衛別處了。我應該能問出點什麼。」
王修咬牙切齒:「今後一應火器住宅圖樣,全部鎖進錦衣衛暗房,鑰匙我親自保管。振星絕對不能再出錯,否則你我皆是罪人!」
山西大雪,陸相晟站在茫茫雪中。他擡頭仰望飄飄灑灑的雪花,一點一點的涼意落在他臉上。山西一直有火器工坊,山西高位官員怕是都知道。晉商走私火器軍糧,高等級官員能分大頭好處。並不是晉商多大能耐,他們本來也是被豢養的,「和氣生財」的工具。
陸相晟是個文官,雖然大多數時候他總是讓人忽略這個事實。他是正經的科道出身,金榜題名,就職升遷。鉛黑的天沉沉地壓下來,陸相晟面無表情擡頭看著。研武堂里的將軍們個個都有問題,宗政鳶砍監軍,秦赫雲殺總督,曾芝龍乾脆就是個海盜。但是,誰的問題都沒有陸相晟嚴重,他知道自己在涇陽黨的名冊上。
他知道攝政王對於黨爭是個什麼態度。
陸相晟想自己的下場很有可能是兩邊都不容,背叛黨派,又被攝政王厭棄。陸相晟絕對不受辱,他沒有白敬的心性,進詔獄還能熬得住。
「陸巡撫英星入廟,命該建節封疆,不必憂心。天雄軍馬蹄所到之處,攻無不克。」
神神叨叨的權道長在陸相晟離開右玉之前,板著臉告訴他的話。陸相晟從來不信怪力亂神,但知道天地都在看著。碧血丹心,天地可鑑,如此而已。
張珂站在他身邊:「查到兩處工坊。一處是做尋常火器,另一處……在做振星。已經能仿得七八分像……」
陸相晟毫不猶豫:「抄,全部查封,查到底是誰!」
張珂領命而去。
陸相晟有意在阿特拉克綽埋振星,事實證明他的設想是對的,振星可以用來對付騎兵,衝鋒騎兵規模越大傷亡越慘重。大晏缺軍馬,天賜大晏振星。
陸相晟已經不再考慮攝政王或者誰容不容得下自己了。到底讀了幾年聖賢書,為萬世開太平。若是振星落到建州手裡,他陸相晟,才是真正的天地不容。
張珂沒走幾步,陸相晟突然睜眼:「回來!」
張珂轉身:「巡撫不抄軍器工坊了?」
陸相晟看張珂:「不必抄,接管。一般軍器和振星都接著做,不過『物勒工名』,全都給我打上天雄軍的字樣。」
張珂全身戰慄:「巡撫,您……瘋啦!」
陸相晟平靜:「工坊絕對不能停工,所有倉庫全抄了,給秦軍送去一些。今年陝西大災,白巡撫大概真的只剩自己身上的骨頭了!」
風雪橫掃,張珂牙齒打顫:「巡撫,您這麼幹,那位會不會認為您……有反心啊?」
陸相晟攥緊長槍。他是自斷仕途,但不在乎。遼東拉不住金兵了,金兵大部隊南下,開平衛早就丟了,京營不能頂住,一旦金兵斷了北京糧道,城破只需數日。上一次黃台吉誤打誤撞進京畿沒有準備只能搶東西就走,這一次,難說了。
只求時間足夠,攝政王殿下若懷疑他有反心,待平定北方,他自會證明。
陸相晟站在雪中。希望周總督奪回開平衛,最起碼,守住京畿糧道。
大雪瀰漫,京營在風雪中向著開平衛的方向行進。太宗皇帝命令京營拱衛京師震懾天下,此後雖曾一敗塗地,京營到底是京營。今日,京營奉太宗皇帝詔令,踐諾來了。
鄔雙樨回頭,遙遙一望北京城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