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2024-09-14 15:32:02 作者: 蠍子蘭

  第225章

  高祐元年十一月十三,冬至。

  

  皇帝將於天壇大祭,提前十天準備,有司忙得瘋了,一直忙到十一月十一,才勉強方方面面準備好。畢竟大疫剛過,有些職位是空缺的。富太監腳不沾地幾天沒合眼,圓圓臉居然冒出下巴了。

  李在德告訴鄔雙樨,冬至是二十四節氣中第一個被確立的。因為那天,白天最短,黑夜最長,所謂「陰至極」。一年當中最漫長的,最淒清的黑夜,一個人是很難熬的,所以冬至節比春節更隆重。

  大家團結一心,度過這一天。

  十二這天晚飯前,有人敲門,鄔雙樨去開門,卻沒聽到說話聲。李在德探出腦袋:「月致,誰呀?鄰居借調料就直接來拿。」

  鄔雙樨關上門,面色如常,笑道:「不知道,沒人,可能是小孩子頑皮搗亂。」

  李在德走到鄔雙樨身邊。他沒戴眼鏡,卻突然問:「月致,你抖什麼?」

  鄔雙樨笑:「剛剛涼水洗碗來著,這天兒太涼。」

  李在德左右看看老王爺正忙,鬼鬼祟祟伸出雙手溫柔地握著鄔雙樨的雙手:「暖和暖和,我剛才在爐灶邊烤了半天。」

  老王爺粗著嗓音:「李在德,小鄔,來吃飯。」

  鄔雙樨微笑:「來了。」

  天太冷,已經不能在院中吃飯,李家攏共就倆房間,老王爺的屋子寬敞點,於是在老王爺床邊擺了飯桌,李在德和鄔雙樨坐小馬扎,老王爺坐床邊。鄔雙樨笑意溫和:「旭陽還來不來?」

  李在德捧著碗看他,老王爺撓撓臉:「你們年輕人都忙,旭陽老也叫不來。」

  鄔雙樨笑一聲:「讓他有空就回來吃飯。」

  老王爺夾一筷子醃菜:「是啊肯定的,旭陽在北京也沒著沒落的,小鄔快吃,沒好東西,但是管飽。」

  鄔雙樨吞咽:「好。」

  鄔雙樨想發瘋。送信送到李在德這裡來。送信送到傻狍子這裡來!北京到底是誰在看著他,他感覺到一雙目光流淌毒液的眼睛在虛冥中看著他,一舉一動,每句話,對方都知道,對方還知道李在德……

  鄔雙樨左手攥拳,指甲摳進掌心。李在德吃東西的時候腮幫一鼓一鼓,不管吃得多寒酸,永遠又滿足又開心。

  「我還好,我父親也在北京,旭陽的確沒著落。讓他多過來吧。」

  老王爺有點奇怪:「小鄔你想旭陽了?」

  鄔雙樨笑:「沒,都在京營當值,只是看他總是孤零零的,於心不忍。」

  老王爺點頭:「知道了,你這孩子。」

  鄔雙樨吃完飯,頭一回沒幫著洗碗,站起身:「我還得趕回京營,那什麼我先走了。」

  老王爺叮囑:「天那麼黑,你慢點。」

  李在德送鄔雙樨走到巷口,鬼鬼祟祟看左右沒人,賊膽大起,伸著手想跟鄔雙樨抱一個。鄔雙樨笑著往後一退,翻身上馬:「我趕時間,先走了。」

  李在德伸著手站著,眨眨眼,只好收回雙手,被燙了一樣捋捋耳朵:「哦,哦哦,你慢點。」

  鄔雙樨一調馬頭,轉身就走。李在德站在巷口的街邊,遙遙望著。鄔雙樨仿佛芒刺在背,他不知道誰在看,他突然感覺到了那目光,扎進他的後脖頸,攪動他的脊樑,強迫地往下壓他的頭。鄔雙樨心裡念著,你跟我來,你跟我出來,你別找狍子,你千萬別找狍子……

  鄔雙樨失魂落魄地出城,城門兩旁,另一邊,是旭陽。旭陽也出城,同樣魂不附體。濃重夜色中,他們,誰都沒看見誰。

  攝政王在燈下一筆一筆抄寫遼東陣亡將領的姓名。他寫了不知道多少遍了,簡直入了魔,一遍不行再一遍,不上朝,也不問冬至祭禮。王修攥著他的胳膊:「殿下,陛下回紫禁城,您必須出現。」

  攝政王不語。

  王修有點怕了,攝政王簡直像是著了相,被「忠誠」兩個字魘住。這些已經殉國的英靈是忠誠的,不會再出現背叛。攝政王虔誠地抄寫,不聽,不聞,不問。

  李小二扒住研武堂的門,怯怯地往裡看。燭火下的六叔威嚴肅穆,殺氣凜凜。王修輕聲道:「進來,外面冷。」

  李小二看著六叔,搖搖頭,雙眼都是恐懼。

  王修立刻走出研武堂,摟住李小二。王修的懷抱永遠溫暖,在寒夜中讓李小二不再害怕。他軟軟地靠著王修:「六叔怎麼了啊?」

  寒風穿進研武堂,研武堂的蠟燭瑟瑟發抖。王修回頭望一眼:「你六叔……做惡夢了。」

  李小二不明白為什麼醒著的人會做惡夢,他不懂。攝政王做了個很久很久以前血色的夢,大片的國土淪喪,忠烈力戰殉國,流血漂櫓,屍堆成山。

  沒有援兵,沒有希望,忠臣在破城那一刻,看著北京的方向,自盡。

  王修眼睛發紅,把李小二轉個方向,輕輕安撫他。小孩子不用多想,也不用多看:「六叔在抄十年之前人的名字。很快就抄好了。」

  寒風撩起王修的頭髮,李小二在他懷裡仰視他:「六叔到底夢到什麼了啊?」

  王修親親他:「舊事罷了。你跟大奉承去睡覺好不好?明天天一亮,一切噩夢就都結束了。」

  李小二快活:「明天冬至哦,大奉承準備了很久了,說是有宴會哦。」

  王修點點他的小鼻子:「對,只要睡一覺,明天很快就會來了。」

  李小二打個小哈欠。他最後看一眼站在案前幾近於超脫不停地寫的攝政王,蹦蹦跳跳地去睡覺。

  大奉承不敢多問。

  殿下掉進了久遠的噩夢,他們都知道是什麼,他們都不敢說。

  因為那個噩夢的名字,叫薩爾滸。

  鄔雙樨撐著最後一口氣,跌跌撞撞回到京營。已經開始夜巡,值守的士兵很驚奇:「鄔將軍,您今天不是輪休宿城裡?」

  鄔雙樨強行微笑:「不放心,還是回來看看。」

  值守士兵沒說什麼,打開柵欄放鄔雙樨通行。另一個值守的士兵凍得直跺腳,已經數九,是挺冷的。明天冬至陛下要去天壇祭祀,肯定熱鬧,鄔將軍有機會看看也不看,像他們這樣的大頭兵,想看都沒辦法。

  開柵欄的士兵覺得鄔將軍眼神不對,但沒多想。鄔將軍牽著馬到了馬廄,輕聲道:「麻煩你了。」

  鄔將軍一向待人寬和,管馬廄的人也多照顧他的馬匹:「好的,您放心。」

  太冷了,說話都有白霧。一年比一年冷,一年比一年冷。

  鄔雙樨走回營房。他既然已經有個將軍封號,所以是單間。幾無長物,乾乾淨淨四面雪白的牆。鄔雙樨坐在簡陋的桌子後面,對著窗欞發呆。月色很足,快要十五了。窗欞的影子分割他的臉,他臉上本來就有疤。

  他突然跳起來,把手裡的信對著燈台狠狠燒了。

  兩棵桂樹,我去你娘的兩棵桂樹!

  鄔雙樨決定不再回狍子家。對了,那也不是他家,他有個爹在北京他其實也老忘。明天冬至,明天冬至旭陽去不去狍子那兒?鄔雙樨昏昏沉沉地想,得跟騎兵隊旁敲側擊打聽一下,明天他們教官有輪休麼。鄔雙樨腦子轟鳴,他覺得一切都像是做惡夢,他想能不能馬上醒,突然醒來,在春天的早晨,還沒有登萊之戰,自己沒有放走孔有德。

  金兵可能又要來了。

  薩爾滸那些失陷的城池,那些戰死的人。鐵嶺抵抗太激烈,一開城門就只有屠城。鄔雙樨想知道那個開城門的內應丁碧怎麼樣了,到處沒有查到。

  鄔雙樨頂著額頭嘿嘿笑,笑聲在他喉嚨里滾。

  京城裡肯定有人。上回金兵圍城之後,攝政王並未驅逐北京城裡的異族,什麼人都有。沒有他們的人才奇怪。

  鄔雙樨用拳頭頂著牙齒,他討厭自己牙齒咯咯作響。鄔雙樨想守住自己的家鄉,自己認識的人,他還想為關寧軍洗清名聲,他甚至做過立大功之後殿下把方督師放出來的美夢。所有人他都放不下,他有可能一個也保不住。

  他劇烈喘息,喘息得想咳嗽。

  如果在白巡撫討高若峰的時候戰死在子午谷,結果會不會好一點,說不定攝政王還能念念他的名字。

  鄔雙樨思緒錯亂,他開始笑。

  兩棵桂樹,兩棵桂樹。鄔雙樨頭一次覺得自己的名字就是個詛咒。攝政王把方督師下獄,他舅舅祖康就降過一次建州,不過建州沒要。孔有德去建州,舅舅知不知道。父親知不知道?

  鄔雙樨突然不可名狀地恐懼,那個內應?他眼前一黑,癱在地上。

  遼東在傳攝政王要殺方督師,萬一方督師死了,是不是,是不是要……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你折哪棵桂樹都行。

  「月致!」

  鄔雙樨又聽見狍子的聲音。他在粵王奪權時站在北京城大門口聽到過傻狍子的聲音。鄔雙樨慌慌張張站起來到處找,那聲音清凌凌地喚他:「月致!」

  鄔雙樨一激靈,扶著桌子。他知道自己陷入了噩夢,他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能醒。

  風吹進來,撲滅燈台。冬至的前一夜,無比的寒冷。京城被深黑夜沉沉壓下,宛如陷入夢中。

  最長的最淒清的夜,還沒有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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