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2024-09-14 15:32:01
作者: 蠍子蘭
第224章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𝘣𝘢𝘯𝘹𝘪𝘢𝘣𝘢.𝘤𝘰𝘮
馬上冬至, 冬至便要郊祭, 天花過後必須要有一次盛大的祭告天地,大晏平安無事。
王修輕輕一嘆,哪裡是祭告天地,這是告訴百姓,已經找到了對抗天花的辦法。
太后母儀天下, 慈愛眾生, 命太醫院著重培養痘醫, 賜痘醫淡藍色外袍。北京街上常有穿著淡藍色外袍的醫生走過, 遠遠便知道是痘醫來了。接種牛痘不要錢, 可以先給父母種痘,等父母出膿再種給孩子,更加安全。淡藍的顏色溫柔平和,是雨過天晴的寧靜安逸, 撫平焦躁與不安。宮中太醫經天花一役,全都得了重賞。太后上次十二監御製淡藍色醫官外袍, 區別於其他火紅官服, 乾淨而溫馨。
太醫院醫官穿淡藍色,痘醫也穿淡藍色。痘醫從北京到達其他各省, 使得淡藍色醫官袍流行開。民間本來就是亂穿的,老百姓穿官服也管不著,以至於普通坐館大夫也開始穿醫官袍,比官服更是一種榮耀。
治病扶傷,雨過天晴。
攝政王在研武堂一筆一筆抄寫遼東自薩爾滸起陣亡的所有將領名字。郊祭時焚燒, 化為青煙,直達上天。忠烈的名字,應與國祚共長。
攝政王嫌自己總是寫得不夠好,抄了三天,沒有抄出滿意的,還是要寫。他的字體承自於成廟,孤松臨崖,亭亭風骨。
白紙黑字上的名字,筆筆皆血。鏖戰,拒降,陣亡,自盡,飛火流矢中一刀一槍的砍殺無比清晰。攝政王抄一個名字,心裡鄭重念一聲,仿佛苦修,然而令他平靜。
陣亡將領尚有姓名,守城衛士並無人知。
王修勸不得。攝政王在難過,他殺了太多的人了。李奉恕對王修說,攝政王遲早有報應。攝政王沉浸忘情地寫,王修就在邊上默默看著。
攝政王祈求英靈能護佑大晏萬里河山。
每次寫到「袁應泰」時,總是寫得不如人意。名單斷在袁應泰這裡五六次。攝政王默默隔壁,王修連忙安撫:「殿下不如歇歇再寫?」
攝政王喃喃自語:「我怎麼就是寫不好這位的名字。」
王修低聲道:「袁官人巡撫遼東,無論誰來降一概重用,最後城破自盡。」
攝政王陰著臉:「為什麼會城破?」
王修頓一下:「蒙古遭災,災民皆入城乞討,袁官人一概招納救助。後來說……蒙古降人里有內應,遼陽城破……」
攝政王一拍桌子。
王修嚇一跳。
旭陽算是死裡逃生,手上脖子上落了疤,臉還完好。他最近精神振奮地訓練騎兵,京營騎兵人數擴充到一千多人,全部沿襲戚家軍的傳統,佩彎刀火銃,卓有成效。他很高興,叼個草莖罵:「這才哪兒到哪兒,你們高興個屁,真當自己是戚家軍,給戚家軍掃馬糞勉強能用!」
騎兵們騎著馬呼嘯而過,放聲大笑。
周烈站在後面看旭陽訓練騎兵,很欣慰:「旭陽教官訓練騎兵有一套。」
旭陽大笑:「將軍你問問他們騎兵最重要的是什麼?」
周烈一挑眉,策馬奔騰的騎兵們遙遠的聲音順風飄:
「別——掉——下——來——」
旭陽正色:「將軍,騎兵有馬,靈活而迅速,適宜速戰速決。一場戰役的決勝關鍵,有可能就是騎兵騎馬路過往下砍的那一刀,我訓練他們的重中之重就是騎馬時揮刀,而且騎兵武器必須嚴加斟酌。彎刀砍擊力度大,缺點是短,騎兵彎腰砍殺的時候容易被骨頭卡住刀從而被人拉下馬。不瞞您說,我認識個葡萄牙教官,看過他的佩劍,感覺那個長度竟然剛剛好。所以我建議能不能換成泰西佩劍試試。」
周烈拍拍他:「我同意。騎兵就看你的了。」
旭陽雪白的牙齒咬著草莖嘿嘿笑。
正說著,一名錦衣衛騎馬過來:「旭陽教官,王都事有請。」
旭陽連忙吐了草莖,戴上頭盔,整理鎧甲,對周烈一抱拳,上馬跟著錦衣衛離開。周烈看著旭陽離開的方向,眉頭微蹙。
旭陽跟著錦衣衛進城,左拐右拐來到當初第一次見到王都事的那個低眉順眼的小院,旭陽不解:「王都事要見我,為什麼不讓我去研武堂?」
錦衣衛看他一眼:「請跟我來。」
小院外面小門小臉,進去院子卻十分寬敞,兩進四個院子,有很多錦衣衛巡邏,仿佛是個錦衣衛轄下的暗衛所。旭陽摘了頭盔抱著,跟著錦衣衛走。穿廊過院,來到一處守衛森嚴的堂屋裡。那錦衣衛冷峻而客氣,推開門,對旭陽道:「請吧。」
旭陽抱著頭盔往裡走,一進門,突然聽到熟悉的蒙語:「你是格日勒圖?」
口音不對。旭陽瞬間全身的寒毛驚覺,摸腰上的彎刀,瞪著炕上正在美滋滋喝酒的人。那人瞟他一眼,嗓子很啞:「放下手,你那彎刀像個玩具。」
旭陽憤怒,拔出彎刀對著他。這口音怎麼想是土默特那邊的。王都事呢?王都事怎麼沒來!
那人嘎嘎一笑:「王都事讓你來跟我聊聊天,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一個故人。你的眼睛果然跟你哥哥的,一模一樣啊。你哥很出色,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旭陽扔了頭盔惡獸一樣撲上前,拿刀比著那上了年紀飽經風霜的男人:「你說什麼?」
男人被王修養在院子裡很久,雖然好吃好喝的也難免無聊,難得能活動活動,他咧開嘴:「年輕人,都是這麼沉不住氣。」
錦衣衛在門口聽到裡面打成一團,想進屋。領旭陽進來的那個錦衣衛鄭千戶搖頭:「不必。」
屋子裡僵持,旭陽的彎刀被那人用筷子給架住了。
「稱呼你哥是伊特格勒,還是……崇信呢?」
旭陽牙齒打顫:「你認識我哥。」
那人悠悠道:「一面之緣吧。」
「你說他死了是什麼意思!」
「我又沒說他死了,我說如果他還活著。他是靠土默特九娘子的庇護才進入韃靼的,做我們這行,活多久全看自己本事。」
旭陽眼睛都紅了:「他在哪兒?」
那人沉默一下:「說實話,你哥是誰,在哪兒,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十一月十一,王修生日。李奉恕終於停止了苦修一樣的抄名單,從書房走出,慢條斯理地擀麵條。廚房裡的人大氣不敢出,縮在一邊不能動。
錦衣衛報王修,瀋陽衛傳來消息。
撫順在每月逢五有集市,瀋陽衛的人願意去撫順買點東西。集市上什麼人都有,女真人經營集市比遼東官員盡心,也不像遼東官員那麼盤剝,所以漢人很多都跑來撫順賣東西,建州並不阻止。單月十五,錦衣衛的人會跟著漢人小商販一起進入撫順,等一天。如果謝紳有事上報,必須想辦法在這一天到達撫順的集市上。
這是謝紳第二次傳來消息,王修振奮,立刻進錦衣衛查看遼東千里之外來的秘信。蠟丸密封,十分完好。王修打開蠟丸一看,只有三個字。
王修回到魯王府,李奉恕正在下麵條。廚房裡的人都退走了,王修摟著李奉恕的腰,臉貼著他的後背。李奉恕用笊籬撈麵條:「抄到鐵嶺,抄不下去了。」
薩爾滸時,鐵嶺一城軍民決心死守,金兵損失慘重,久攻不下。城內的內應將領丁碧突然開了城門,金兵蜂擁入城,守城將領喻成名在城陷後力戰身亡。鐵嶺讓金兵損失太大,所以屠城數日,士卒皆死盡,民為奴隸,分與金兵將領。
一城人無論如何堅守,只要有一個內應,全盤皆輸。
王修顫抖著吐一口氣:「殿下……」
李奉恕輕輕拍一拍王修摟著自己腰的手:「麵條好了,你快吃。」
快要冬至,寒風中太陽逃也似的下山,早早便寒夜合攏。廚房裡火光熾盛,映著李奉恕的臉,明暗恍惚。
王修吃著麵條。攝政王力道大,擀麵能把面板一塊擀了,所以麵條異常勁道彈滑。李奉恕坐在王修對面,溫和道:「要醬油嗎?」
王修吃兩口,簌簌掉淚。李奉恕伸手抹一抹:「怎麼了?」
王修含著麵條又哭又笑:「感動。」
李奉恕輕聲道:「有話就說嘛。」
王修吞了麵條,輕聲問:「殿下,我能討個恩典嗎?」
李奉恕笑了:「你用不著跟我來這個,你知道的。」
旭陽昏昏沉沉從小院裡出來,誰都沒搭理,愣愣走出小院,牽著自己的馬離開。他不知道去哪兒,站在北京城裡發呆。
天花肆虐沒有擊倒北京城,天子首都被好好地守住了。北京城足夠頑強,又熱鬧起來,大家齊心合力準備冬至。旭陽聽老王爺說冬至是個大節日,讓他回家來吃飯,過節人越多越熱鬧。他又聽京營里的騎兵跟他說,冬至那天是一年中最陰的一天,這天過去天就變長了,所以大家要闔家團聚,共同面對這一天。
旭陽沒家。父母不在,只有個生死不明的兄長。他今天終於知道自己那個少年就「死亡」的兄長是做什麼的了。兄長少年離家入京,又孤身進入陌生的遙遠的故鄉。旭陽覺得好笑,他當時第一個反應竟然是,兄長那個時候,害不害怕啊?
熙熙攘攘的路人看到一個高個子軍爺牽著馬站在街邊哭,毫無形象。
軍爺有一對漂亮的金眼睛。
鄔雙樨今天不當值,又打聽到旭陽今天當值,心情無比美麗,騎著馬進城就去找傻狍子一起吃完飯。老王爺喜歡熱熱鬧鬧地一起吃飯的氣氛,能叫人就叫人。李在德站在家門口等他,鄔雙樨一下馬,撲面而來鎧甲上冷肅風霜的味道,令人陶醉。李在德雀躍:「振星又有了重大突破,你在城郊聽到試炸沒有?」
鄔雙樨笑:「天天炸天天炸,從早到晚的,習慣了反而聽得不是很真切。」
李在德還是高興:「以前的地雷必須有引信,現在踩上就爆。還有銅發熕也有了突破,攝政王殿下一定會高興的。其實銅發熕不是最大的炮,最大的炮不在陸地上,在海上。我聽說過海面上有一種『火龍』炮,仿佛放大無數倍的爆竹,不需要炮筒,整個炮彈點燃就發射,用來炸船。陸地上用的話發射的人遭不住它那個後坐力,而且即便在海上也得是最大的船才能經得起它的推力。真相親眼看一看呀!」
鄔雙樨微笑著聽李在德喈喈呱呱,挽了袖子洗了手幫老王爺準備晚飯。老王爺嗔道:「一天到晚就是廢話多,也不知道幫個忙,還是小鄔好。」
李在德笑嘻嘻蹲著,火爐映著他的小臉,溫溫軟軟,皮膚光潔,神情燦爛。
鄰居也在做飯,各種香氣在蒼天寒夜下不屈不撓飄溢。李在德繼續喈呱:「振星用來守城最好不過,埋在城前面。振星是君子,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若敢近城一步,便以直報怨。這是月致說的,我們的同僚都認為是真理。」
鄔雙樨擺碗筷,回頭看李在德。是的,守城。他無數次想薩爾滸時守住瀋陽會怎麼樣,守住遼陽會怎麼樣,守住那些所有失陷的城池會怎麼樣。所有的城守住,一地不失,是不是……就守住了國?
李在德蹲在暖洋洋的火光里,老王爺嫌他沒皮沒臉,李在德堅持守著爐灶暖和,老王爺天天捨不得燒火爐,晚上凍死了。
鄔雙樨笑出聲。
李在德憤怒:「你笑什麼!」
鄔雙樨嚴肅:「不笑了。」
守住國吧,守住了國,才能守住自己心裡的人。
門外有敲門聲,鄔雙樨雙手在圍裙上一抹:「我去看看。」他一開門,四下里卻無人,地面上用石頭壓著一封信。鄔雙樨心想難道是老叔的?他撿起信來,頭皮一炸。
信封上面畫著兩株桂樹。
他哆哆嗦嗦打開信,信的落款——
孔有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