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2024-09-14 15:32:00 作者: 蠍子蘭

  第223章

  窗外北風呼號, 謝紳閉上眼冷靜片刻, 把各樣文書按照先前順序整理好,塞回書袋,悄悄走回炕頭,把書袋按照原來的方向擺好。

  「幹嘛呢,舉個燈。」伊勒德迷迷糊糊地抱怨。

  謝紳心裡咯噔著, 聲音冷靜:「去趟茅廁。」

  伊勒德翻個身, 謝紳吹滅燈台, 躺在伊勒德身邊, 心臟狂跳, 看伊勒德鋒銳仿佛峻峭山巒線條起伏的側影。謝紳就在黑暗中那麼瞪著伊勒德很久,僵硬地攥著拳頭,觀察伊勒德發現沒有。

  伊勒德睡得很沉。

  

  謝紳含著一口氣,慢慢吐出來。

  他躺著, 仰面直視黑暗,差點笑出聲。這算什麼?蔣干盜書?

  他能倒著被《三國演義》, 臨出京還給攝政王殿下講了一場三國里的爾虞我詐。

  謝紳感興趣的是, 為什麼是鄔雙樨。

  他出京城之前,也翻過遼東所有將領的老檔。謝紳當時主要看的是鄔湘, 方建的嫡系總兵,丹陽人。謝紳強悍的記憶力在他腦海里咆哮奔涌,把鄔湘翻個乾乾淨淨。鄔雙樨出生成長在遼東,雖然有個「丹陽將軍」的綽號,他其實沒有將軍封號。真正跟孔有德有舊的是鄔雙樨的舅舅, 祖康。那麼鄔湘也認識孔有德也不奇怪。鄔湘此刻應該也在北京,攝政王就把他扣下了。所以到底為什麼是鄔雙樨?

  無非兩個原因,鄔雙樨真的在北京,真的在登萊叛亂時放走了孔有德,也真的有反心,建州聯繫鄔雙樨要京城京畿的布防圖。

  另一個,反間計。為什麼一定要除掉鄔雙樨?據謝紳所知鄔雙樨沒有領很重的職位,也許他困在瀋陽太久了,鄔雙樨現在領京城戍衛也不一定。

  那個教導他蒙古話的錦衣衛告訴他,他在建州主要就是搜集一切消息,搜集到重要的往上報,並不負責分析。無論什麼事,一旦讓他知道,他就得傳出去。京城裡如果有內應,除了鄔雙樨和鄔湘,還能有誰?

  謝紳看伊勒德的側面,微微眯眼:這個韃靼軍官,是故意漏出來的?他為什麼認定自己是蔣干,他……看出來了?謝紳瞬間手足冰涼,如果這個韃靼軍官看出來了,那麼是不是女真人高層都知道了?自己打探到的消息還具有準確性麼?

  伊勒德翻個身,背對謝紳,睜開眼睛,眼神在夜色里熠熠生輝。

  他一早就知道京城裡肯定有內應,他想辦法從韃靼進入建州,就是想找出這個內應到底是誰。他覺得不可能是鄔雙樨,鄔雙樨太年輕。也許,是不止鄔雙樨?只要有個誰,在建州攻城的時候一開大門,一切就都結束了。

  順著鄔雙樨往上摸,能摸到誰呢?

  謝紳也翻個身,背對伊勒德,看著小饅頭。小饅頭睡得吹泡泡,可愛的小臉天真純淨,只是……太瘦了。兩腮嘬下去。遼東的日子每天都是戰天鬥地,為了生存卻要豁出一切。謝紳想讓孩子們吃頓肉,可是無能為力。謝紳嘆口氣,他想起來捉到旱獺那天,他實在是高興壞了,一臉倦容的伊勒德驚慌失措繼而憤怒地讓自己發誓永遠不碰旱獺。起碼在那一會兒,伊勒德是真情流露,他們是患難過的。雖然現在這一刻,又成了互相利用。謝紳坦然了,如果說伊勒德發現自己有意利用自己傳遞假信息,那也得報回北京,讓北京斟酌建州是為什麼盯上鄔雙樨的。如果伊勒德幸而沒有發現自己,真的是鄔雙樨有問題,那更好。除了這二則,難道還有別的解釋?再說下場不過一死。謝紳離京時對著北京城磕頭,就已經下了決心,心中持節,該死就死。

  伊勒德睡在最邊上,一翻身臉對著炕邊的牆壁,撲面冷冷的泥土氣息。這牆還是他親手砌的,通常燒兩天火就能去了味兒,謝紳這個摳的捨不得燒炕,整得睡了這麼長時間還一股土味。他看著謝紳親切,從那天在小學堂里,謝紳可能永遠不信。他用手指轉帽子,心裡真的開心。謝紳這二百五還去抓旱獺。那天伊勒德走了很久的山路去淘換糧食,在集市上看到了紙錢。蒙古人不燒這個,女真人其實也不燒,只是有些富貴人家被漢人影響,買得起紙錢的就燒一燒,萬一有用呢。伊勒德一看就笑了,街上的人不明白一個蒙古人為什麼要對著紙錢笑。

  那天是先帝的忌日。

  謝紳這二百五都忘了。

  伊勒德買了點紙錢,揣在懷裡,朝著北京方向燒了。

  世上沒伊勒德這個人,伊特格勒又死了快二十年了。

  那就……順便也給自己燒燒?

  他一回小學堂,就看見謝紳從房後頭拖一隻大胖旱獺出來。伊勒德全身的寒毛都立起來了,他真怕謝紳吃過這個東西,吃了這玩意兒沒有好下場,萬一謝紳死了……

  伊勒德真的不知道再怎麼送消息出瀋陽。

  這個倔強的有幾分俠氣的書生,是他這麼多年盼來的,唯一的希望。

  伊勒德疲憊地閉上眼睛。

  今年司禮監傳皇族暖耳新衣九九消寒圖,居然傳到了的李在德家。宮內的儀仗李在德家的小胡同塞不下,老王爺和李在德出門在街上謝恩。連名字都沒有的皇族,居然就有了司禮監傳的冬至禮。司禮監來人笑道:「殿下囑咐,進入冬月,天眷別忘了早上要喝辣湯吃炒肉佐渾酒,才能體熱不染風寒。」

  老王爺受寵若驚:「中官家去喝點茶,家去喝點茶……」

  司禮監的人笑得溫柔得體:「不了,這還有許多家,不麻煩天眷了,這就走。」

  老王爺抱著司禮監的傳禮,老淚縱橫,終於被承認了。

  只有姓,沒有名字的皇族,終於被承認了。他擡頭挺胸使勁揉揉李在德的頭,還好兒子爭氣,入了攝政王的眼。

  北京的小孩子並不特別怕大內儀仗,有的時候大內儀仗還給包得漂漂亮亮的糖果,因為賞賜行旨時孩子哭不吉利。膽大淘氣的小傢伙們追著大內儀仗要糖,李在德胡同里的小兔崽子們都炸了鍋了,那司禮監中官基本上就是逃走的。

  一個小傢伙一腦袋撞上一個高個青年的長腿上,擡起頭一看認識:「疤臉將軍!」

  老王爺呵斥:「沒規矩!怎麼這麼稱呼軍爺!」

  小傢伙顛顛跑了,反正疤臉將軍不生氣。

  鄔雙樨大笑:「本來就是個疤臉,小孩子實誠。」他低頭看滿地亂跑的皮孩子,笑意里有溫厚的喜悅:「都種過痘了?」

  李在德抱著一堆東西往家門比劃:「太醫院裡的痘醫來過了,這條小巷都種了。正好我爹做辣湯還沒喝,來家吃早飯,今天有炒肉渾酒。」

  這是皇族的規矩,鄔雙樨好奇,接過李在德手裡的東西,一看有個暖耳,頓時抿著嘴笑起來。

  老王爺火急火燎跑回家,就怕辣湯涼了,涼了還得熱,要熱就得燒柴,要命了。

  「小鄔自己坐,我炒個肉,冬月早上喝辣湯佐渾酒吃炒肉,一冬天不染風寒。」

  老王爺紅光滿面忙得風風火火,他最近實在是揚眉吐氣。鄔雙樨從那堆冬至禮中拿出暖耳,給李在德戴上。毛茸茸的兩隻絨球熨帖地包住李在德的耳朵,弄得李在德像小動物。

  李在德嘿嘿笑:「是不是挺傻。」

  鄔雙樨心想,這樣也挺好的。每天看著他,太太平平,安安穩穩。守住一座城,就是守住一個人。

  鄔雙樨伸手按按李在德的肩峰:「長好了沒有?」

  李在德臉蛋微紅,樂呵呵:「長得挺好的了,結痂落疤了,痘醫還問是誰給我種的呢,手法乾脆利落。」

  鄔雙樨悄悄摟住他:「我種的,連痘膿都是我身上的。」

  應該是你身體裡的。李在德控制不住浮想聯翩,鄔雙樨身體裡的東西,到了他的身體裡面。

  鄔雙樨覺得不對,低頭一看,李在德脖子紅透了。他推開李在德,李在德的臉紅得蒸騰。

  「……咋啦?」

  李在德樂呵呵撓撓臉:「沒事,沒事,嘿嘿,沒事。」

  一早上,李在德都很高興,以至於鄔雙樨對著李家父子倆兩張大紅臉。李在德還總是瞟鄔雙樨的腰帶,瞟得鄔雙樨都發覺了,頭皮一麻連忙低頭一看,沒事兒啊腰帶扎挺好的。他暗暗舒口氣,李在德把臉埋進碗裡不知道在樂什麼。

  ……這一大早的。

  吃完早飯,鄔雙樨幫忙洗碗。李在德整肅表情和衣服,和鄔雙樨一起出門,去工部當值。鄔雙樨牽著馬,跟李在德溜達。街上又有小孩子,各家各戶準備冬至。冬至是大日子,比起新年的熱鬧中還帶點如臨大敵,準備迎接一年中極陰的挑戰。嘴饞的小孩子能在冬至吃個飽,還不用新年那樣到處給人磕頭拜年。

  李在德笑:「我從小喜歡冬至大過新年。冬至一樣能吃很多東西,不用像過年那麼緊張,更隨意。」

  鄔雙樨笑:「冬至是要好一點。冬至過去,就是春節。最漫長的寒夜過去,白天就慢慢變長。白天一長,就稍微暖和一點,遼東特別明顯。」

  李在德覺得鄔雙樨是想家了。他用那迷茫溫柔的眼神看鄔雙樨:「今年過年來我家唄?京營有假嗎?」

  鄔雙樨心裡軟成棉絮:「不倫值我就來……」他一頓,「來拜年。」

  李在德一愣,對了,鄔雙樨父親其實在京城的,老是忘了。老王爺念叨一早上過年要把旭陽叫到家裡來,李在德就像讓鄔雙樨也來。李在德抿嘴:「那,那也好。」

  兩個人沉默一會兒,李在德輕輕嘆氣:「這次能過個太平年吧……」

  鄔雙樨輕聲笑:「肯定的,一定的。」

  求老天保佑,遼東太平,天下太平,傻狍子也……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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