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2024-09-14 15:31:58 作者: 蠍子蘭

  第222章

  北京的城門一開, 恢弘肅穆氣韻依舊, 仍然是帝國的心臟,君臨天下。

  紫禁城宮門同時開啟,天子腳下捍衛天威的巨獸在沉悶的轟鳴中緩緩睜開眼睛。太后坐在慈寧宮,攝政王率領文武百官覲見,站在慈寧宮外齊聲道:「聖人千秋!」

  太后微微一笑。

  皇帝陛下鑾駕重回紫禁城, 於武英殿聽政。皇帝陛下坐在龍椅中, 攝政王坐在一側寶座, 朝臣長揖:「陛下萬歲, 殿下千歲!大晏太平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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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後餘生的北京有條不紊地忙碌, 只是過去幾天,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就仿佛沒有發生過。攝政王的鑾駕儀仗曾經在武英殿外頂著刀槍踏血前行,如今武英殿外的磚頭都被刷得乾乾淨淨,一絲兒血跡都找不到。

  冷風拂過武英殿前的石磚, 卻依舊漾著清冽的腥甜。

  痕跡總會有的,史書都是要記一筆的。百年之後那一天, 魯王的作為, 粵王的作為,何首輔的作為, 劉次輔的作為,都會有個評價,不是現在。酷烈的攝政王就坐在皇帝陛下身邊,不像是挾天子令群臣,他現在就握著乾坤。

  不敢想未來, 不敢想。

  劉次輔的位置空出來,內閣可能要進新成員。何首輔老老實實眼觀鼻鼻觀心,其實他表情一貫這樣的,沒改過。攝政王剛剛歸京那一天,坐在皇極殿往下看他,他就這幅德行。

  其他臣子,鳳陽屠城時處理一批,福建賑災處理一批,及至劉次輔擅權又斗掉一批。攝政王坐在高處往下看這些跟他一樣劫後餘生的臣子們,忽而想自己以後得是個什麼形象,剛監國就清洗那麼多人。那些人實實在在就是他殺的,他不準備狡辯。

  名聲這玩意兒,李奉恕不稀罕。

  攝政王看著群臣後面的武英殿門口長長地出神,殿中沒人敢吭聲,驚擾他。

  冬天了,遼東的人怎麼活……

  遼東已經下雪。今年的嚴寒來得比去年更早,美麗的雪花飄蕩著無盡的絕望。關寧軍日夜巡邏操練,去年瀋陽鬧過冰災,今年金兵肯定還是會出來的。

  陽督師雙腿已經不能下地,幾乎動不了。身邊所有將領輪班巡值,一刻也不能鬆懈。如果再鬧一次金兵圍城,陽繼祖只能以死謝罪。

  「在大連的種子都要守好,那是明年的指望。」陽繼祖痛得額角冒汗面如金紙,但表情一動不動。金副總兵焦慮:「今年金兵真的會出來麼?如果……」

  齊總兵冷峻:「如果是走遼東境內,咱們就算全軍覆沒也得把他們堵回去。圍京之恥,你我承擔不起第二回 。」

  金副總兵正色:「就是怕他們走韃靼了!上回就……」

  陽督師沉著臉,齊總兵看金副總兵一眼,金副總兵閉嘴。

  陽督師手指敲炕桌:「建州里有我們的人。」

  齊總兵一驚,怎麼他都不知道?金副總兵愣愣地:「真的啊?有幾個啊?」

  陽繼祖自言自語:「知己知彼。建州有咱們的人,難保建州外面沒有他們的人。」

  連金副總兵都沉默了。會是誰?能是誰?同僚猜忌生嫌隙是大忌,若說外面沒有建州的內應,金副總兵都不大信。

  「他們按兵不動,我猜到一個原因。」齊總兵淡淡道,「北京正在鬧天花,他們在等天花平息,那時的北京必然人疲病弱。」

  金副總兵張著嘴:「他們能知道北京的事情?」

  齊總兵冷笑:「你如何保證,這個『內應』不在北京,甚至不在朝堂?」

  陽督師道:「他們按兵不動,我們也以靜待動,絕對不能讓他們搶了先機。」

  齊總兵抿著嘴,金副總兵忽而長長一嘆:「就是苦了老百姓,瀋陽衛里不知道還能吃什麼……」

  室內沉默,窗外被風呼嘯,咯咯撞窗欞。這才剛暖和幾天,感覺夏天都沒過夠。這兩年太冷了,真的太冷了,今年豆子都不長……

  金副總兵難過:「天不饒人。」

  瀋陽衛里的確沒什麼能吃的了。謝紳領著一幫小孩子,已經能用蒙古話跟阿靈阿的管家據理力爭,就想要多一點吃的。然而沒有,阿靈阿的管家笑一聲,根本不再理他。謝紳麵皮燒灼,默默彎腰拎起一小隻麻袋。謝紳幹活很拼命,他兩隻手的關節都不太好了,幹活乾的。只是漢人尤其是讀書人總是給人這麼個印象,白吃不能幹。

  謝紳有點熬不下去了。可是他還有任務,那個伊勒德突然從會同館升遷進了禮部任主客清吏司郎中,正五品。伊勒德一個韃靼派來的軍官為什麼會突然升遷,品級都上去了,謝紳不得不多想。他還可惜自己一筆書法。吃了那麼多苦練出來的,現在雙手手指可能都有風濕,以後再寫不來瀟灑俊逸的字體。

  謝紳扛著一隻小布袋子,搖搖晃晃往小學堂走。小學堂里的幼童們天天餓得哭,小饅頭幾乎沒吃過幾頓飽飯。謝紳有那麼一瞬間恍惚地想,自己死了,他們是不是能吃頓肉。

  冷風抽著謝紳的臉,他麻木地伸手一抹,才發現自己居然流淚了。

  伊勒德被提拔,意料之中。女真朝野有種心照不宣,今年還得南下。如果南下,估計走草原,和韃靼修好是必要的。

  女真朝廷比大晏朝廷精簡,人數也少,五品就能上朝了,只不過是要站在殿外。伊勒德站在風雪中身形依舊挺拔,不見瑟縮。

  他面無表情地透過北風聽裡面朝堂奏對。漢話蒙古話交雜,黃台吉漢話流利,可以直接與新來的降臣降將對話,但是其他大臣聽不懂,還得有個舌人翻譯,對於伊勒德來說,等於是同一句話重複兩邊。

  再好不過。

  風雪擦過伊勒德的眉眼,誤會他是一座雕塑。

  現在殿內奏對的是……孔有德。

  黃台吉對於今年要不要搶西邊還有猶豫,孔有德獻計這一次走海路,或者說今年不圍北京,可以搶山東,他帶路,直進濟南。

  李庭芳反對,此時北京最疲敝,山東反而不好拿下。據說京營已經暴發天花,只需靜待時機。山東有個宗政鳶,只會增加無畏的折損。

  孔有德觀察,黃台吉似是還想再去一趟北京。上回能一路進京郊純屬誤打誤撞,黃台吉都沒想到大晏的京郊居然沒有戍衛軍。若北京真的疲敝,倒也是個機會。

  孔有德嘆氣:「大晏朝廷昏庸,多少人期盼英主。若是陛下信得過臣,臣在北京城中,倒還有舊識。臣上次從山東逃走,已經連累了他,害得他鬱郁不得志。如果這一次勸動他,不說做內應,起碼京城布防,我們就都知道了。」

  黃台吉問他:「此人可靠?」

  孔有德微笑:「可不可靠,都要看主上英不英明。良禽擇木而棲,天縱英才的將軍不得重用可不就是還沒有見到陛下!」

  范文程酸著臉笑:「你該不會是說……」

  伊勒德站在風雪中,眼睛微微睜大,他終於聽到了那個名字。

  謝紳背著小布包進小學堂,小饅頭撲過來,小手抓住他的衣襟。謝紳心酸一笑:「今天能吃飽。」

  小饅頭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謝紳:「我只吃一點。」

  謝紳差點沒控制住哭聲,頂著鼻子差點就出來了。他也用力把所有洶湧的感情吞掉:「沒事,小饅頭今天能吃飽。」

  所有幼兒都仰頭看謝紳。上次齋長小饅頭說了一句「搶西邊」,先生發了好大的火,現在誰都不敢提。明明外面都在說,如果搶西邊了能搶到好東西,也不必再挨餓。

  院門外有人推門,小饅頭眼睛一亮:「伊勒德!」

  謝紳轉身,伊勒德扛著一隻大包進院門:「來接一下。」

  謝紳連忙上前幫忙:「這是什麼?我的天,你從哪兒弄的米?」

  伊勒德平淡:「我現在是五品,俸祿升了三等,提前支取了。」

  謝紳抓著麻布包,不知道說什麼:「你提前支取,以後怎麼辦……」

  「先顧眼下。先給崽子們做頓實在的。」

  小饅頭用小手小心摸一摸:「有米啊……」

  謝紳低聲道:「多謝,多謝。」

  伊勒德笑一聲:「這有什麼。反正我在金國沒家人,就我一個,怎麼都能對付了。等著科考萬一你中了,說不定以後我還得巴結你。」

  晚飯謝紳怎麼也狠不下心用純白的大米熬粥,加了許多黍子和麩子,總算弄得厚實一點。口感什麼的不必,最重要的是填飽。小饅頭和其他小崽子抱著大碗喝得西里呼嚕,謝紳挨個摸摸小腦袋。

  伊勒德好像很疲憊:「我今天在你這兒睡一宿,明天直接去值房。」

  謝紳熱情:「當然當然,我幫你燒洗漱熱水去?」

  伊勒德揉揉鼻樑:「算了吧你捨得給我燒水。」

  謝紳還是熱情,他確實有點捨不得,稭稈木柴都是有限的:「那我幫你脫外套?」

  伊勒德解開腰帶,把書袋放在炕頭,打個哈欠。謝紳伸手去拿:「我幫您收起來!」

  伊勒德握著謝紳的手腕:「這書袋很重要,你別亂動,我可饒不了你。」

  謝紳賠笑:「不敢不敢,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伊勒德倒在炕上,不久呼吸平穩。小饅頭這幾個崽子吃飽了也困。外面暮色四合,又冷,只好洗漱早睡覺。謝紳還沒開始燒炕,一進被窩凍得半死,比在外面還冷。謝紳咬著牙等著,心裡估摸著被窩已經暖和過來,這就到了後半夜。他躡手躡腳拿起書袋,也顧不上冷,舉著燈台穿著單衣就跑到廚房,用火石哆哆嗦嗦點燈,環顧四周,很好。謝紳就著燈光打開書袋。這似乎都是禮部公文,全都是蒙語。謝紳蒙語大有長進,基本公文都能看。伊勒德在禮部,說白了就是迎賓,跟韃靼往來,理論上要跟大晏往來。謝紳翻到一份文書,擡頭赫然是北京的蒙語拼寫。謝紳心裡一咯噔,仔細一看,北京城裡的近況。鬧天花,京營也在鬧。謝紳難受,他聽到北京的消息,居然還是靠一韃靼軍官。北京居然鬧天花……那怎麼辦?陛下,攝政王,都要怎麼辦?

  他在千里之外,什麼忙都幫不上。

  謝紳忽然覺得後脊樑一毛,似乎是有人的視線落過來。他猛地一轉身,廚房門外還是黑洞洞的,並沒有人,只有窗戶縫裡擠進來的絲絲涼風。

  謝紳穩定心神,繼續看。北京里有孔,孔有德?舊識……或可勸降……

  蒙古字拼漢人姓名並不唯一,謝紳勉強拼著,吳?武?鄔……雙……

  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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