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2024-09-14 15:32:03 作者: 蠍子蘭

  第226章

  冬至前夜, 攝政王站在研武堂里抄名單。前來請示祭祀大典的官員站在研武堂門口一動不敢動。

  攝政王誰都不理, 苦修一樣不停地抄寫,滿地都是寫滿名字的紙張,觸目驚心。

  王修輕輕把作廢的紙張撿起整理,在溫柔明亮的燭火下溫聲:「殿下,明天冬至。」

  攝政王沒有擡頭。

  王修轉身走出來, 接過官員手中的簿冊, 就著燈光一頁一頁認真閱讀。禮部反覆討論認真籌劃, 而且有前例可爰, 不會出大岔子。王修提筆用李奉恕的筆跡寫下「准」, 用攝政王印,輕輕走出研武堂,遞給禮部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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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禮部官員自始至終沒敢擡頭。他不敢看燈火下站立的攝政王,他感覺到那風雨欲來的兇悍氣勢, 足可以把他生吞活剝。王都事穿著米色的羊絨大氅從研武堂出來,披著瞳瞳燭光擋在官員與攝政王之間, 擋住了那兇險難測的天命雷霆。暖意撲面而來, 王都事救了官員一命,他對王都事一揖, 逃出魯王府。

  李小二已經入睡,小小的孩子一睡著,天地都寂靜了。魯王府平時也是沒什麼聲音的,只有小孩子出現,才有一點活氣兒, 廣闊的府邸里迴蕩著幼兒的笑聲。老李怕李小二和陛下之間疏遠,想把李小二還回宮中,王修很捨不得。

  李小二又吵又頑皮,沒有安靜的時候。黑得健康的小孩子,誰逗都笑,抱著黑鬼在院子裡打滾撒歡兒。王修能看到另一個老李,二十年前本來該無憂無慮天真的李奉恕。

  只是,二十年後,終究是攝政王。被蒼天寒夜壓得不肯低頭,站在燭火里入魔地抄寫殉國戰死的英靈姓名。

  王修在研武堂門口靜靜凝望李奉恕在燈火下的身影。還是那樣,威嚴如遠古的神祗,立在雲端俯瞰眾生,平靜的目光中,一眼凶厲,一眼慈悲。

  太孤單了。哪怕是神祗,太孤單了。王修走進研武堂,在攝政王背後,伸手摟住他的腰。攝政王終於感覺到背後合上來的暖意,提著筆愣愣道:「什麼時候了?」

  王修輕聲道:「丑正三刻……已經過了四更天了……」

  攝政王自言自語:「我要快點寫,好好地寫。」

  王修把臉埋在攝政王后心口。

  攝政王心裡在交戰,關於忠誠,與忠臣。

  「殿下……認為什麼只忠誠呢?」

  攝政王沉默。很久之後,他回答:「我問他們呢。」

  王修知道這些將領所有的死法。劉綎殉國前半邊臉被削去,仍手殲數十人戰死。養子劉招孫背著劉綎拼殺,力竭戰亡。

  戰死,陣亡,拒降,自盡。王修突然聽到十年前劇烈的喊殺聲,不屈不撓對著蒼天,聲聲不歇。

  「殿下……得到答案了嗎?」

  攝政王沉默。

  「我知道殿下不喜歡祖康,不待見遼東活下來的將領……當年關寧鐵騎的確不曾後退一步。殿下問過寧錦大捷,祖康率軍在城外對敵死戰不降,士卒死盡金兵撤退。關寧軍的血性從來沒丟過,只是可能……磋磨得太久了,太久了……」

  瀋陽衛無人支援,薩爾滸全線崩潰,戰陣連連敗退。

  「殿下,死亡能為忠誠作證,為什麼活著不能呢……」

  攝政王閉上眼睛。

  王修溫言對著攝政王的後心口喃喃:「將士鎮守邊關,保國護君,征戰殺伐,衝鋒陷陣,所向披靡,可以一往無前,但是……殿下,他們背後只有你……只有你……」

  漫漫長夜,緩緩等待冬至。

  禮部官員們徹夜忙碌,準備祭天事宜。攝政王監國一年多,他們終於敬畏了他。禮制上皇帝陛下祭天,但陛下年幼,所以攝政王輔祭,敬告蒼天。這一年的叛亂,殺戮,天災,人禍,禮部侍郎寫祭文斟酌了很久,一筆一筆全寫上了。殿下不會在意,因為殿下不關心。

  天都看著呢,一篇祭文能粉飾什麼?

  禮部在永定門裡的天壇忙了一晚上,才算都布置齊備。京城自成廟去世,已經太久沒熱鬧過了。冬日凋敝,冬至更加蕭瑟,有個祭典是好事。成廟特別允許冬至祭天禮之後京城大廟會三天,集市不收稅,比春節廟會都熱鬧。

  今年攝政王宣布,沿襲成廟制,依舊三天廟會,所有人都歡欣鼓舞。這三天不收稅,買東西特別便宜,能屯一部分不怕壞的年貨。

  老王爺在家列單子,除了去年,以前都是跟李在德上街搶,李在德不中用,扛不了多少東西。今年掐指一算,家裡添了倆將軍。陣前對敵都行,搶貨扛東西肯定也不在話下。李在德去六部點卯,一大早一開門,門口一封信。

  沒封口,信封上寫著「鄔雙樨啟」。李在德沒多想,就揣上了。

  老王爺用筆桿子撓撓頭:「路上慢點!」

  「知道啦。」

  旭陽面無表情地刷馬,星雲察覺到他心緒煩亂,用大腦袋頂頂他。這匹溫順又兇悍的戰馬陪著旭陽從遼東千里迢迢進京,吃了苦。旭陽自己省吃儉用,絕對不委屈星雲。他摸摸星雲的臉,笑著搖搖頭:「沒事。」

  錦衣衛很快會給他關於兄長的回信。找了這十幾年,旭陽突然很害怕。這十幾年旭陽堅持兄長沒死,所以只是尋找,不做多想。突然即將面對真實,旭陽異常恐懼,他害怕聽到最壞的消息。

  今天白天皇帝陛下要出正陽門到天壇祭祀,京營調兵遣將,還有領命進城協同皇城戍衛司一同保衛的。騎兵沒領到任務,旭陽很安靜地刷馬,他擡眼看到鄔雙樨直愣愣地走過去。

  鄔雙樨發現了旭陽,站在他面前。兩個人差不多高,所以互相平視。在遼東時旭陽照顧過鄔雙樨幾天,照料水平另說,重在情誼。鄔雙樨看星雲一眼,忽然笑了:「你比我幸運,我的馬死在子午谷了。」

  星雲用大眼睛看鄔雙樨,它認得他。旭陽繼續刷星雲,鄔雙樨笑著問:「今天你是不是有假?去城裡嗎?老叔念叨你。」

  旭陽拎著馬刷子:「你有事說吧。」

  鄔雙樨笑著搖頭:「沒什麼事。替老叔說一下。李在德說了,冬至要闔家團圓,一起對抗長夜。你……你去吧。」

  旭陽平淡安穩地看鄔雙樨,一對金色的眼睛。鄔雙樨笑得瀟灑,旭陽卻問他:「你遇到什麼了?」

  鄔雙樨笑意減淡:「沒什麼。」

  旭陽繼續刷馬:「遇到難題就比大小。」

  鄔雙樨一愣。旭陽刷得星雲很舒適,跺跺蹄子。

  「兩難的話,比一下大小。小的捨棄,保住大的。」

  旭陽的人生直接而且乾脆,他從來這麼處理問題。鄔雙樨大笑:「多謝建議,我知道了。」

  他翻身上馬,今天他要進城。臨走之前,他低頭對旭陽道:「我真羨慕你。」

  鄔雙樨進城,來到鄔湘的宅子門口。這裡就不是他家,是攝政王賜給鄔湘榮養的,怪不得他老忘。他站在門口,深深吸一口氣,吐出來,進門。在院子裡灑掃的下人一擡頭,認識鄔雙樨:「少爺來了。」

  鄔湘縮在藤椅上曬太陽,像一段蒼老的木頭,沒有枝葉,沒有生命,只是那麼放著,全無用處。一早上沒什麼太陽,他就是坐在院子裡,不願意進屋。鄔雙樨跪在他身邊,輕聲道:「父親。」

  鄔湘嗯一聲。

  鄔雙樨終於還是問了出來:「父親最近可有……見過遼東來人?」

  鄔湘睜開眼,看鄔雙樨:「什麼?」

  鄔雙樨顫抖著一嘆:「兒子說……父親最近有沒有見過遼東來人?」

  鄔湘一眯眼:「你什麼意思。」

  鄔雙樨攥著拳:「沒有兩株桂樹,父親,無雙樨。」

  鄔湘抄起茶碗劈頭蓋臉砸向鄔雙樨,鄔雙樨直挺挺受了。他垂著眼睛,滿臉茶葉:「父親,你最近有沒有見過遼東來人?」

  鄔湘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像是快要朽爛的風箱:「你直接問我,有沒有叛國?有沒有?」鄔湘抄起藤椅旁邊的拐杖梆梆敲自己的腿,骨頭硬硬地硌木杖,鄔雙樨嚇得雙手抓住拐杖,鄔湘冷笑:「你奪什麼?我又不疼,這雙腿早廢了!」

  鄔雙樨全身戰慄,鄔湘掀起褲管給他看,父親萎縮無力的腿就那麼搭著藤椅,仿佛不是鄔湘身上的一部分。鄔湘早年征戰腰上有重傷,鄔雙樨是知道的!他隔段時間來請安,居然沒發現!

  「我只有這個下場,只有這個下場!你問問這些裝模作樣伺候我的人,有誰會來看我?」

  鄔雙樨磕頭:「兒子不孝,兒子不孝,父親息怒……」

  鄔湘指著自己:「茍延殘喘,茍延殘喘吶!」

  鄔雙樨滿臉茶葉茶水狼狽地淌,紅著眼睛看鄔湘:「兒子無能!」

  破舊的風箱還在拉,鄔湘還在笑。看看你的父親,遼東將領,你想要什麼下場?

  「吾兒是大才,為父知道,吾兒足可雄鎮一方。」鄔湘壓低聲音,對鄔雙樨笑,「吾兒不能被蹉跎一輩子,知道嗎?」

  鄔雙樨攥住拳頭,院子裡早沒人了,寂靜的風聲迴旋。

  鄔湘瘋狂的眼神看他:你甘心嗎?

  鄔雙樨對鄔湘一磕頭,起身就走。下人站在院門口遞手巾,鄔雙樨腳步未停,抓住手巾,擦完一甩。

  你甘心嗎?

  天亮,攝政王終於工工整整抄完了遼東所有陣亡將領名單。已經死去的英雄,將要警告蒼天的英靈,刀劈斧鑿力重千斤地雕刻在薄薄的紙上。攝政王擡起頭一晃神,微微眯著眼看窗外,怎麼天就亮了?

  王修端著茶,站在門口,披著清澈晨光:「殿下。」

  李奉恕好像驚醒一般,眼神緩緩清明,逐漸匯聚,看著王修,和他背後的晨天。清風從王修背後的方向吹來,米色輕薄的羊絨大氅輕輕飄蕩。

  「你從天上來嗎。」

  王修把茶端給他:「殿下,你醒了?」

  李奉恕摟著他:「早上了,該醒了。」

  噩夢再長,也得醒。

  富太監親自上門送尚衣監趕製的親王袞服。親王袞冕與皇帝袞冕相差不多,九旒九章,玄衣赤裳,雙肩繡龍,襪舄皆為熾火色。李奉恕第一次穿袞服,高大英俊的男人穿著威嚴的黑色袞服,雙眼在九旒後面看向王修。富太監親自跪在攝政王身邊幫攝政王穿鞋,冕冠前九旒的帘子一晃。

  王修被穿著冕冠的李奉恕驚到了。袞服是至高無上權力最直接的具象,皇帝的袞服十二章袞冕十二旒,親王袞服九章袞冕九旒,全都是雙肩盤龍背後靠山。江山社稷,只有天授命之人才配扛得起來。

  這個人,是王。

  九旒擋著王者的眼神,也擋著王者的喜怒。冠冕代表天威,天威從不可測。

  可惜擋不住王者的深情。

  攝政王沖王修伸手:「過來。」

  王修輕輕握住攝政王的手,跪在一邊幫攝政王穿鞋的內侍們立刻膝行避開。攝政王引著王修站到自己面前,微微仰頭:「系太緊了。這些個笨蛋。」

  九旒的珠簾一晃,王修看到李奉恕的眼睛。他輕輕解開李奉恕冕冠紅色束帶,輕輕重新打個漂亮的結。

  李奉恕低下頭,輕聲道:「還是你系得好。」

  李小二一瘸一拐噠噠跑進來,仰頭看六叔。王修轉身一看李小二,驚了。李小二一條小腿上套著李奉恕黑甲的前臂甲滿地亂跑。王修著急:「你怎麼把太宗黑甲的箱子打開的?虧你拖得動!你這孩子!脫下來!」

  李小二樂顛顛地跑向李奉恕,給六叔看他也穿甲了。

  攝政王威嚴地站著,並沒有要抱他,只是微微一笑:「好,等你長大,這副甲就傳給你。」

  李小二歡呼,轉身跑向外面。日頭已經非常高,幾乎稱得上艷陽高照。大奉承在後面追:「小祖宗你先脫下來……」

  攝政王開懷大笑,笑聲震動著房梁,直破鬱氣。

  王修心裡長長舒一口氣。

  過去了,終於。

  攝政王鑾駕先行抵達圜丘壇,肅穆等待。各部官員到齊,許久之後,皇帝陛下的鑾駕才到。攝政王一看皇帝陛下的打扮,沒忍住笑。陛下太小了,袞冕特製的。小小的冕冠,小小的袞服,為了在冕冠前塞下十二旒,珍珠玉石都小了。十二旒帘子擋著臉,皇帝陛下死不下車。

  富太監冒汗,皇帝陛下回宮沒看見攝政王,又開始晚上做噩夢,小王爺都不管用了。冬至一早,小傢伙就害怕,不知道怕什麼,惶恐得不能離人,太后摟著還好,可是太后又不能來天壇。

  禮樂響起,禮官奉上犧牲,火色金線繡的晏字旗隨風翻滾,皇帝陛下,不下車。

  攝政王走過去,微微彎腰:「陛下?」

  小皇帝一看攝政王,要哭不哭:「我害怕。」

  「陛下有什麼可怕的?」

  「冬至,夜太長了……」

  攝政王捏捏皇帝的小臉:「但是冬至一過去,夜就變短了啊。」

  皇帝陛下縮著。到底太小了。

  攝政王一頓,伸手解開冕冠束帶,拔了大簪,把冕冠摘下。富太監一看嚇一跳:「殿下!」

  攝政王把冕冠塞給富太監,半跪在車前:「陛下上來。」

  皇帝陛下開心了一點,他最愛騎六叔的肩。攝政王扶著皇帝陛下兩條小腿慢慢站起,黑色的袞服大袖迎風一盪:「六叔架著陛下上圜丘壇。」

  皇帝陛下抱著攝政王的頭,就像是他們在研武堂看地圖的那樣,小小的鷹在五湖四海上空盤旋翺翔。六叔在,他就不怕了。他點點頭,小小冕冠十二旒一晃。

  王修站在攝政王鑾駕旁,握著自己的手。

  呼喚蒼天的鼓聲震盪,樂曲雄渾迴響,攝政王雙肩馱著皇帝陛下,一步一步登上圜丘壇一級一級的台階。

  圜丘壇三層,最高一層,代表著天。

  攝政王登上圜丘壇。

  「陛下,任何時候都不必害怕。就如冬至,即便是一年中最長的黑夜,黑夜過去,仍然是白天。白天漸漸變長,夜晚漸漸變短,這便是好事。你是大晏的君王,君王任何時候都不能慌亂。臣會一直陪在你左右。」

  「天是這麼說的嗎?」

  「天是這麼說的。」

  王修一路目送攝政王登上圜丘壇,熱淚盈眶。

  皇帝陛下祭天,京城大慶。

  鄔雙樨在熱鬧的人群中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突然被人拉住了手。

  「你在人群里特別好認。」

  鄔雙樨緊緊握住李在德的手,轉身把李在德按在懷裡。李在德輕輕拍他的背:「你怎麼了?」

  鄔雙樨笑:「昨天晚上沒擁抱,我後悔了。我真的後悔了。」

  李在德拍他:「沒事,沒事。」

  鄔雙樨蹭蹭李在德的臉,強迫自己放開他。鄔雙樨戀戀不捨地看他:「我可能,要返回遼東了。」

  李在德不會掩飾情緒:「哦,這麼快哦……什麼時候走?」

  鄔雙樨艱難道:「就這幾天吧,我先去一趟魯王府……」

  李在德難過地低下頭,這一別不知道什麼時候再見。山高路遠的……鄔雙樨捨不得他,真的捨不得。可是鄔雙樨要保護他。鄔雙樨要護住一座城。旭陽說得對,比一比,保住大的,捨棄小的。那個內應鄔雙樨找不出來了,但是,鄔雙樨自己不是在麼。他就去魯王府領罪,他實在扛不動了。

  鄔雙樨一笑,眼淚就下來了。他狠狠一抹臉:「我會寫信給旭陽,京營傳信方便,你有事就問他。無論如何,你得相信他,知道嗎。」

  李在德半天沒動。

  「那……你今天晚上來家裡吃頓飯吧。」

  鄔雙樨心想,我是真想去啊。夜色里,簡陋溫暖的小院。我真想去,真的。

  「可能,來不及。」

  李在德從懷裡掏出信遞給他:「今天早上收到的,我可沒有偷看你的信件啊。」

  鄔雙樨一看自己名字的筆跡,眼前一黑。又來了。又來了。

  鄔雙樨拿著信,想伸手再抱一抱李在德,硬收了回來,翻身上馬:「你,好好照顧自己。」

  李在德仰臉看他:「月致!」

  鄔雙樨的身影倏地消失在人群里。

  李在德愣愣站著。冬至的陽光力量的確不夠,剛到下午,已經昏昏沉沉,天色暗下來。一年當中最長的一夜,極陰的一夜,要來了。

  「月致……」

  旭陽一天都呆在京營,控制不住顫抖。他告訴自己,人各有命,也許兄長已經死亡很多年了,只不過是回歸長生天,不要失態,平靜地接受事實。

  日光一點一點暗下去,他盼著有人敲他的營房,又害怕有人敲他的營房。

  旭陽做了個決定,不管消息如何,他要保持冷靜,他只有這個了。

  鄔雙樨說羨慕他。

  旭陽苦笑,你知不知道,我多羨慕你。

  等了許久,旭陽在寂靜的煎熬里撐著額頭,突然一陣敲門聲,嚇得他差點坐地上。旭陽連滾帶爬去開門,竟然是王都事親自來了。王都事溫和的神情看著他:「你兄長還活著。雖然這麼多年……他還活著。」

  那一瞬間旭陽面部表情失控了,他想笑,又想哭,站在門口愣住。王都事輕輕幫他關上門,讓他自己一個人呆在屋裡。王都事一轉身,身後的屋中傳出放聲大哭。

  王都事雙手帶著皮手套,微微一握。旭陽兄長的確還活著,目前能確定的只有這個。他現在在哪兒,心向誰,全都不知道。

  對旭陽來說,不管怎樣,兄長活著。

  王修上了馬車,離開京營。

  他往窗外開了一眼,日光四斂,暮色浸染。

  冬至的夜,要來了。

  陰至極……

  人太多,鄔雙樨下了馬,手裡拿著那封信,失魂落魄地走,他要去魯王府,告訴攝政王京城危險了。他管不了了,遼東,關寧軍,父親,督師,舅舅,他管不了了。

  鄔雙樨眼花繚亂踉踉蹌蹌,他一直往魯王府的方向走。夜色降臨,人群不見減少,熙熙攘攘,擁擁擠擠,高高興興。鄔雙樨白著臉,一旦進魯王府,他沒有回頭路了。

  鄔雙樨沒有停止腳步,一意孤行地往前走。攝政王祭天應該回來了。什麼味道這麼香。誰在笑。世界在他眼裡絞成一團,他什麼都看不清,一頭撞上一輛馬車。他的馬一聲長嘶,鄔雙樨感覺自己被什麼人扶住了。

  那人聲音溫柔:「小鄔將軍?」

  王都事……

  鄔雙樨,在魯王府外,撞上了王都事。

  冬至的夜徹底降臨。老王爺準備四副碗筷:「小鄔旭陽不是說都來?我炒幾個菜。」

  李在德低著頭一抹鼻子。他真的悲傷,鄔雙樨要離京了。明明說冬至共同對抗長夜。一年中最長的夜……門口有馬蹄聲,李在德彈起來,往門口看。旭陽站在門口,幸而夜色濃重,看不出來他眼睛腫。旭陽低著頭一挽袖子,去幫老王爺準備晚飯。老王爺挺開心:「旭陽好久沒來了吧?最近忙什麼?」

  旭陽低聲道:「找到個親人。挺好的。」

  李在德也輕聲道:「那,挺好的。也許明年冬至,也能一起過。」

  忙了很久,老王爺炒了很多菜:「咦小鄔還沒來?」

  旭陽沒說話,李在德團在爐灶旁烤火,只有老王爺一人熱火朝天的:「來來,擺碗筷。大小伙子吃得多,不跟我家這個廢物似的。明天有集市,上街囤年貨,你們過年來家吃年夜飯。李在德別礙事!」

  「不用擺月致的碗筷了。」李在德終於說出來,「他有任務要回遼東。」

  旭陽蹙眉,沒聽說?

  老王爺一愣:「那,那挺可惜的。」

  李在德低頭。

  平時吃飯,桌子四邊正好四個人。缺個鄔雙樨,旭陽可能也要離開,老王爺沉沉一嘆:「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就算是我們家這個小飯桌,也得散。」

  李在德心酸:「爹!」

  老王爺沒滋味地喝盅酒:「快吃,要涼了。」

  門口突然傳來馬蹄聲。

  李在德坐直了,瞪著眼睛聽。

  馬蹄聲越來越近。

  李在德站起來往外跑,帶倒了碗。旭陽默默扶起碗,放上筷子。

  李在德衝出小院,雙手一推木門,門外站著那個人。英俊的少年將軍,雙目含著脈脈的月光。

  李在德眼淚蹭就下來了。

  「你說了,冬至夜是最長的,陰至極,所有人都要在一起。」

  冬至,二十四節氣中最先被確定的。

  一年之中,擁有最漫長的黑夜。

  然而冬至之後,黑夜漸短,白日漸長。長長的,寒冷的夜終將過去,噩夢也會醒來。

  陰至極,而一陽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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