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6章
2024-09-14 15:31:31
作者: 蠍子蘭
第206章
李奉恕安穩地睡了一覺。沒有夢, 也沒有病痛。悠長, 平和,安穩。
等他再睜眼,窗外一片晴空。
攝政王睡了兩天沒醒,朱大夫在一旁觀察著,紅疹漸漸消退, 也未再起高熱。朱大夫心裡暗驚, 攝政王當是他所見人群中最健壯的, 種痘反應如此劇烈。幸而最後也未出漿, 攝政王到底是扛過來。王修於醫學一竅不通, 只能幹著急地站著,看朱大夫請脈,請了左手請右手,不光手腕, 還要摁肘關節上的脈象。
王修一臉惶然:「殿下怎麼還不醒?」
朱大夫嘆道:「殿下熬到現在不容易,身體應是有虧損了。等殿下自然醒來, 千萬別馬上進補, 吃點清淡的,循序漸進。」
王修急得沒辦法:「聽朱大夫。」
攝政王睡了兩天, 王修領著研武堂運轉。西苑清理完畢,皇帝和太后以及無恙的後宮內眷遷出皇宮,進入西苑。京營撤出京城,日日自查是否有出疹。曾森和蜀王小世子及皇家子女全部準備接受種痘。種痘本身兇險,這時候沒人忤逆攝政王。朱大夫領著宮中出過花的老宮人穿著淡藍色的長袍穿街過巷, 老遠就知道痘醫過來了。
吳大夫登門,請求王都事,自己也想種痘。王修一愣,畢竟吳大夫年紀大了。攝政王年輕力壯的抗得過折騰,吳大夫來這麼一下肯定是過不去的。吳大夫笑呵呵:「王都事,痘醫之法看似與我的疫癘外傳感染的學說相悖,仔細一想,其中或有相通。瘟疫病症不同,天花乃最烈之症,卻也是唯一可有免疫之法的病症。身為醫者,如果能親身感受,隨死無憾。」
王修還要勸,吳大夫清癯的臉笑得慈祥:「神農嘗百草,我試試天花,正當其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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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大夫上報,帶來的痘苗不夠,寫信回安徽,命家裡人速帶苗箱入京。王修發研武堂驛報進安徽,幾日後安徽研武堂驛馬的大馬車便上了驛道。
朱家收到朱大夫的信,全家人熱淚盈眶。種痘之法不光兇險,更是聽上去毫無道理。朱家人百年來遭受的厄運全部與種痘有關,為了先祖,只能咬牙堅持。醫學之進步無論何時都鮮血淋淋,朱家自己的孩子都有種痘失敗而夭折的。朱大夫此次進京,是抱著死志。將種痘之法發揚光大,或者死於皇門。
朱大夫奮勇的信心來自於十年前。安徽鬧天花,凡是種痘成功的平民孩子全都無恙。那天一早,朱大夫一開門,朱家門口擺著滿滿的雞蛋和大米——平民農人家中最珍貴的東西。朱家先祖被趕出京城而至死都不氣餒,朱家人咬著一口信念的氣撐到現在。朱大夫站在雞蛋和大米中間,心虛澎湃。要回京城,回到京城,證明種痘之法真的有效。蒼天開眼,讓種痘之法推廣開,避免生靈被天花荼毒,朱家幾代人的犧牲,就全部值得了。
吳大夫要求接受種痘,朱大夫倒是不意外。朱家用自己人種痘,吳大夫用一生追逐瘟疫,醫者之心,足夠相惜。
在魯王府的敞軒中,朱大夫為吳大夫種痘。吳大夫笑道:「也許能有更安全的種痘之法,也許金石醫藥最終能對抗瘟疫。『天定勝人,人定亦勝天』,炎黃與天鬥了幾千年,也到了現在。」
朱大夫坐在吳大夫旁邊,許久未見的老朋友一樣聊著:「或許,以後都沒有天花了。」
醫生比平常人更能明白「破舊立新」的殘忍和必然。生,死,一代一代人。吳大夫說「炎黃」,沒說大晏。大晏之前的朝代灰飛煙滅,大晏也許有一天也要終結。大晏之後是誰呢。吳大夫和朱大夫溫和平靜地想,只願那時候,疫病無法肆虐,芸芸眾生,安居樂業。
「我若是種痘失敗,便把所有脈象感覺都記下來,供朱大夫參考。」
「吳大夫的防疫之法,與我也大有啟發。仿佛茅塞頓開,以前想不明白的事情,全然皆通。」
陽光暖暖,曬著敞軒。入冬以來,難得的好天氣。
「天氣真不錯。」
「是呀。」
李奉恕睡醒,睜眼看到王修素雅的臥房,心裡滿意。一覺好眠,在最愛之人溫馨的臥房之中醒來,最妥帖不過。他慢慢站起,扶著牆壁走到書案前,緩緩坐下,側身看窗外景致。陰了那麼多天,今日晴空萬里,艷陽灼灼。王修端著碗,推開門,看到李奉恕眼中映著碧天暉光。
「醒啦。」
「嗯。」
王修嚴格按照朱大夫的醫囑,厚厚地熬了米粥,單獨撇一碗濃稠的米湯出來。今日老李不醒也得叫醒,必須吃點東西。如朱大夫所料,老李醒了,坐在暖陽之中,深深地出神。
王修把米湯擺在李奉恕面前,李奉恕還是看窗外。王修輕輕攪動米湯,馨香的熱氣蒸騰。老李並不暢快。
「這一次……京中傷亡是不是很大。」
王修輕輕一嘆。
李奉恕盯著窗外,眼中的光微微一動:「金兵圍城時同仇敵愾的兄弟,刀兵相向。」
十二衛都跟攝政王喝過酒,那天城外烽火燃燒,兵臨城下。王修胸腔里微疼,疼李奉恕,還是疼死在自己人手裡的十二衛。金吾衛指揮使喬鴻,王修認識他,甚至感激他。仁祖皇陵被毀,老李跪太廟,喬鴻親自趕車把王修送回魯王府。
就好像前幾天的事一樣。
真正的前幾天,喬鴻血濺魯王府大門外。
「不是誰的錯。是我的錯。」
王修一怔,剛要辯解,李奉恕轉頭看他,微微一笑:「的確是我的錯。你說,什麼是國體?」
王修默默地攪著米湯,李奉恕長長一嘆:「有人曾經問太祖,臣子跪的到底是誰。太祖回答,臣子跪天子,不跪君王。國體是帝國的體統,也是帝國的肱骨。國體是君王的顏面,也是朝臣的顏面。」
武英殿勛貴朝臣們跪伏的樣子,王修歷歷在目。他知道,李奉恕當時在殿上並不高興,也沒有暢快。本來就不該發生的事情,本來帝國的肱骨們就不該如此斯文掃地,沒有尊嚴。
「歸京後的第一次秋獮,我聽到謝紳跟另一個翰林編纂的對話。他們互相問,就算『孜孜奉國出將入相』,現在是大晏,還是文昭公和景武公的盛唐?文昭公房玄齡孜孜奉國知無不為,景武公李靖才兼文武出將入相。對於大唐來說,是必然呢,還是只是上天偶然的垂憐?」
王修放下勺子,走到李奉恕身邊,彎腰摟著他。
這個問題,從一開始折磨李奉恕到現在。
「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
李奉恕垂下眼睛。
那麼多以軍功封爵的人跪著,毫無生氣,亦無尊嚴。
朝臣們動不動就諫君王「有辱國體」,這個,才是真正的有辱國體。
「這一回我不死,就真的要清丈土地了。」李奉恕對王修微微一笑,「大家都沒有回頭路,對吧。」
王修心酸,輕輕拍李奉恕的背。白敬陸相晟發回的奏報觸目驚心,西北民亂到底因何而起?活不下去才反,又為什麼會活不下去?
李奉恕不再說話,王修摟著他的脖子,李奉恕伸手抱住王修的胳膊。
這兩天,嚇壞了老王爺。金兵圍城時,金兵都沒進北京。這兩天逼宮兵諫平叛一氣呵成,北京城裡殺瘋了。
老王爺不能理解:「為什麼啊?這到底是為什麼啊?怎麼就打起來了?」他和李在德縮在家裡,心驚肉跳地聽街上過兵,刀劈斧砍的聲音,呻吟哀嚎,還有隆隆滾過的戰車,甚至有爆炸聲。老王爺不敢想天子腳下的帝國都城這時候成了什麼樣子,他只是無意識嘟囔:「小鄔和旭陽不知道怎麼樣了。老天保佑。你那些同僚都是外地孩子,不曉得懂不懂得要躲命。老天保佑。皇帝陛下年紀小,攝政王又生病,聽說是出天花了,那要怎麼辦?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李在德一言不發。
他不信鬼神,當然也不信老天。可是這個時候,除了老天保佑,他也不知道說什麼。也許明天一開門,天地都不存在了。他輕聲問:「爹,以前北京最盛的盛景,你見過麼?」
老王爺輕聲回答他:「聽說神廟那會兒,北京不睡覺的,街上流淌著金子,夜晚燈火焚天。」
李在德恍惚:「那是張太岳的時代……」
老王爺沒想過和張太岳有什麼關係,只是念叨:「北京城以前冬天只有醃菜,神廟那時候南方的菜和水果突然就闖進來了。全國各地的食貨,哦還有泰西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那麼多的新鮮人和事,姑娘都可以逛街的。元宵節大家出門看燈,燈船順流而下,大家歡呼『國泰民安』。現在想想,也不知道是當時大晏做了個美夢呢,還是大晏從噩夢中醒來了……」
李在德抱著老王爺,輕聲安慰自己的老父親:「現在,正是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一切都會好……」
北京城裡動亂的餘波直到四五天才平息。李在德打開家門,走出胡同,站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鼻腔灌進濃重的血腥味。沒有血跡,也沒有屍體。李在德愣愣地站在街中央,想著老王爺口中的繁華與熙熙攘攘。
他慢慢走著,終於發現街邊上有戴著口罩的人在運送屍體。有京營的打扮,也有十二衛的打扮。京營的衣服。李在德仿佛看見鄔雙樨躺在街邊,孤零零一個人,沒有人認屍,蓆子一卷。李在德腿一軟,手忙腳亂戴上眼鏡,哆嗦著上前去看,淚眼婆娑地辨認是不是鄔雙樨。
不是鄔雙樨。那人死了,那人不是鄔雙樨。
有京營士兵被炸得面目全非。
不要緊,李在德想,他知道了鄔雙樨身上的每一處傷,他能把他認出來。
處理屍體的人看著瘦弱蒼白幾乎立刻要昏倒的年輕人抽泣著認屍,默默不語。
一個戴口罩的軍官扶著昏昏沉沉的李在德,輕聲道:「傻狍子,我在這兒。」
李在德傻愣愣地淌眼淚,鄔雙樨摘了手套,伸手拿下李在德的眼鏡:「別看,不好看。」
鄔雙樨拉著李在德離開,和以前一樣,鄔雙樨在前面走,李在德被他牽著,只能模糊看到他一個背影。
「傻狍子,有一天如果我……你能不能答應我,不要來認屍?」
李在德潸然,鄔雙樨只是緊緊握著他的手:「不好看,你就不要看。你永遠記著我在你心裡的樣子,嗯?」
李在德什麼都聽鄔雙樨的。
這一次,他沒有答應。
大隆福寺的鐘聲又響起,一圈一圈激盪,仿佛蒼天發出的一聲嘆息,肅穆溫柔地超度亡靈。
李在德擡起眼,朦朧地看著碧藍的天,頭一次在心裡真正乞求——
天佑大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