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2024-09-14 15:30:22
作者: 蠍子蘭
第155章
皇帝陛下坐得板板直, 攝政王撐著額頭, 燈火下是兩尊高高神龕上的神像,俯視眾生。王修背對御座,面對朝臣,朝臣群情激奮,唯有何首輔一言不發。
這個基本沒有什麼存在感的七品都事驚了大家一下。他是跟著攝政王進進出出, 但從來沒做過什麼出格的。王修轉身對著皇帝陛下一撩前襟直直下跪:「陛下明察, 曾芝龍本是去福建賑災, 何以突然說反就反, 臣擔心其中有隱情。」
吏部右侍郎林軒直言:「陛下, 並不應因為曾芝龍是研武堂教授便有所偏袒,想對官軍開火便開火,以後如何節制武官?」
攝政王微微垂著眼,聽林軒的聲音。上次提起《乾兒謠》的也是他, 「剛直建言」呢。
王修知道林軒懶得理自己,自己七品, 根本沒有直接與吏部右侍郎對話的資格。他依舊跪著, 擡頭挺胸:「陛下,殿下,萬事問個青紅皂白。先不說曾芝龍賑個災為何要反,官員在外需要節制不假, 須要信任也是真的。疑人不用, 用人便不疑,否則忠直耿介奉國為重的官員寒了心, 又如何!」
林軒終於忍不住罵道:「王都事,容得你在駕前放肆便罷了,話里話外為了曾芝龍求情,用人疑人,皆為陛下聖裁,用得著你置喙?」
本章節來源於𝗯𝗮𝗻𝘅𝗶𝗮𝗯𝗮.𝗰𝗼𝗺
王修大聲道:「林侍郎,你且回答我,這個節骨眼曾芝龍造反,情理二字哪個說得通!」
林軒冷笑:「王都事有情有理,置法於何處?不獨福建總督胡開繼,泉州府總兵,延平府總兵,福建水師提督,水師監軍,皆可作證十八芝在海上與官軍作戰。亂民亂匪剿了也就算了,倒是王都事為了逆賊再三開脫說情,著實讓人好奇!」
陛下嘟著小臉,忍著難過與抑鬱。曾芝龍萬一真的反了怎麼辦。倒不是不能容了曾芝龍,只是容了他一次,下一次呢?又是誰?
攝政王一動不動,何首輔心裡一嘆:「王都事有一點說對了,不若等研武堂驛馬。泉州港究竟如何,十八芝是否真的謀反,此事事關重大,尚需作證。」
劉次輔慢悠悠道:「福建總督請求提兵就地誅殺逆賊敵酋曾芝龍,如何處置?」
王修道:「根據研武堂上一份福建出來的驛報,十八芝只有天武天威捧日宣威四艘配炮戰船停在泉州港,福建三萬食餉水師,福建總督還想要提哪兒的兵?」
攝政王一嘆:「大晏獨缺水師,精銳水師都在福建。若是曾芝龍真的反了,四艘戰船福建水師還打不過,那孤……心寒至極。」
劉次輔一愣,不再說話。
何首輔看吏部右侍郎林軒一眼,忽然覺得武英殿外一陣淒涼冷風橫掃進來,朝堂上,只剩他一人煢煢孑立。
皇帝陛下瞪著圓眼睛,握著小拳頭,滿臉陰著。曾芝龍剛剛加官進爵,盛寵之下犯上作亂,什麼意思。李家最恨背叛,一次不忠,永遠不用。放金兵圍城的,在海邊港口與官軍開戰的,都有苦衷,就是大晏沒有苦衷,大晏活該!富太監看見皇帝陛下冷笑一聲,心裡泛起一陣驚悚。這表情他在成廟臉上看到過,陛下只有四歲,但他是成廟的骨血,血脈中翻滾著太祖傳下來的秉性。
曾芝龍是不是要完了……富太監不敢細想,他也被曾芝龍的長相驚艷過,也承認曾芝龍並不像是忠誠的人。
皇帝陛下看攝政王。攝政王的臉和欽安殿玄武大帝的臉一模一樣,那是太宗的眉眼,肅穆而無情。攝政王幾無表情:「陳春耘並未送上奏報,研武堂驛報也沒來。茲事體大,一面之詞不足信。研武堂驛報居然落在總督府八百里加急,也的確蹊蹺。研武堂驛馬即刻出發,查詢沿途驛站,是否有接到驛報而不發。等到研武堂驛報,再做定奪。」
何首輔閉上眼,腦子裡過著朝堂上每個朝臣的表情。王修笑一聲。
皇帝陛下低聲道:「六叔……」
攝政王輕聲:「陛下靜待結果。若是有隱情,且聽曾芝龍申辯。若是犯上作亂屬實,必不姑息。」
武英殿散去,朝臣陸陸續續走出,曾森抱著頭,隱隱抽泣。忽而眼前一黑,皇帝陛下圓嘟嘟的小身子立在曾森面前。曾森傻乎乎地流淚,皇帝陛下沖他伸出小手。曾森狠狠哽咽一聲,用小胖手握住皇帝陛下的小手。
小皇帝牽著曾森,慢慢走下武英殿的台階。一階,一階,曾森在武英殿前只看到無盡的絕望的濃重夜色,低下頭,還有皇帝陛下領著他的小小步伐。
我父親不會背叛陛下的,曾森在心中吶喊,真的不會!
皇帝陛下沒回頭,只是握住曾森的手。
攝政王車駕離開午門,一路上王修繃著嘴,什麼話都沒說。曾芝龍反沒反另說,老李信不信曾芝龍造反那是另一回事。一旦老李信了,再說什麼都晚了。
李奉恕,是李家的男人。
不會例外的。
平時坐馬車也只有王修叨叨,王修保持安靜,李奉恕沒說什麼。到了魯王府,王修常服未脫,往研武堂前一跪。
李奉恕冷著臉:「你這是做什麼。」
王修一貫極重儀態,即便是跪著,也是挺拔傲然的。他一仰下頜,諍然道:「臣請殿下收回成命。」
李奉恕聲音平穩:「夜露傷膝蓋,你起來。」
王修堅決:「臣跪攝政王,天經地義。臣請殿下收回成命!」
李奉恕站在他面前,微微側著臉,循著王修的聲音:「收回什麼成命。」
王修深吸一口氣再吐出來,一頭磕在地上:「臣請殿下收回心中成命!曾芝龍未反!」
李奉恕面上有一絲怒意,卻又笑了:「你什麼時候那麼知他的?」
王修道:「殿下,根本就是有人希望曾芝龍反。泉州港口是不是炮火連天臣不知道,武英殿上的血腥味臣是嗅到了!」
李奉恕眼睛微微一跳:「你給我起來。」
王修橫著心:「殿下,那日御使不過是提了三大案,就被你拖出去廷杖。三大案牽連眾多,朝臣打著幌子黨同伐異互相傾軋,死於黨爭者慘不忍睹。殿下決斷事理,禁絕再提三大案。於是有心人就要自己另造新三大案了!」
李奉恕反而平靜下來:「那麼什麼人希望曾芝龍反。」
王修嗓音清越柔和,帶點溫厚,最能撫平李奉恕心緒:「殿下,曾芝龍是寧一麟舉薦上京的,寧一麟是何首輔女婿。何首輔于田地的勾連最少,日後清丈土地怕是要站在殿下這邊。這次雖然看著像是要清除曾芝龍,實際上怕是針對何首輔和研武堂。殿下如果現在就對曾芝龍有成見,就中了奸邪小人圈套了!」
李奉恕面色回暖:「嗯。」
王修繼續:「臣在殿上說於情於理曾芝龍此時反都說不通。殿下許他剷除徐信肅官方默認走私,以後打著福建海防軍的旗號怕是要在南洋上橫著走,反出大晏去到底有何好處?何況西班牙荷蘭這些番佬還想殺他。臣不是不知法,若曾芝龍真的犯上作亂,死不足惜。若他沒有呢?是被人冤枉的,以後朝臣剷除異己皆用誣衊一招,封疆守境之臣人人心寒膽戰,大晏以何立足?」
王修含淚道:「臣請殿下想想宗政鳶白敬陸相晟,想想秦赫雲,能臣幹吏報國不懼肝腦塗地,最怕無所作為地死於內鬥黨爭。若是曾芝龍僅被一面之詞誅殺,研武堂其他人如何自處?」
研武堂的人大逆不道的事干多了。宗政鳶在魯王微時就敢養私兵,這才是真的犯上作亂的鐵證,誅九族不為過。白敬殺貪官陸相晟抄土地,秦赫雲一槍殺進四川總督府私自結交藩王,哪個不是提著腦袋奉國奉民。曾芝龍先倒,這幾個迎候吧!
李奉恕仰天大笑。王修正說得一腔熱血澎湃動情,被他一笑,熱淚都消了。
李奉恕偏還不停了,王修臉紅得冒煙,實在忍無可忍蹦起來掐著李奉恕的脖子來回搖晃:「別笑!別笑!」
李奉恕就勢摟著他:「分析得好,王都事很有成算與胸襟。」
王修眨巴眼睛:「殿下心裡都知道?」
李奉恕淡淡道:「何首輔是該表態了。牆頭草隨風搖擺,可也活不了多久。」
「那曾芝龍……」
李奉恕摟著王修,灰沉沉的眼睛面相王修身後的黑夜,猙獰地微笑。這個笑容他不願意讓王修看見。
「你說得對,等研武堂驛馬。沿途盤查驛站,如果研武堂驛馬出事,福建……問題很大。」
王修長長舒一口氣:「我就說老李最是胸懷深邃運籌帷幄的,哪能給人耍了。」
李奉恕微笑,諍臣的小樣,可惜看不到。
王修心裡恍然。一切的平靜的假相終有揭開的一天。朝堂上的洶湧,終於來了。
成廟說,「內外連結,呼吸答應,盤踞要地,把持通律。念在私營,事圖顛倒,朋比為奸,恣行愈甚。使將朕孤立,無與而後快!」
李奉恕喃喃自語:「這便……開始了。」
曾芝龍殺出延平府,陳春耘看見他的長劍淋漓滴血,上前一把抓住曾芝龍:「曾將軍,你心中憤怒我能理解。只是福建總督,最好由該殺他的人來殺。」
曾芝龍面無表情,看陳春耘。陳春耘咬牙:「我並不是勸曾將軍忍氣吞聲,只是有人殺福建總督,比曾將軍殺效果更好。」
陳春耘一臉狼狽,蹭得到處是火藥灰。延平府的糧庫被炸了個徹底,火焰沖天。曾芝龍徹底爆發,陳春耘覺得他能直接去活剮了胡開繼。陳春耘死死扣住曾芝龍的手腕,希望他能冷靜。福建駐軍正往延平府集結,陳春耘不知道下一步去哪兒,只是堅定地看著曾芝龍。
曾芝龍終於出聲:「誰。」
「攝政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