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2024-09-14 15:30:21
作者: 蠍子蘭
第154章
十八芝自己的分金砝碼送進延平府, 重新稱重入庫賑災糧。海都頭命運送砝碼的海盜帶兩套福建總督府的砝碼回旗船上, 用清遠都的衝鋒快艦全力往天津港送。
兩套銅製大砝碼加起來少說兩百多斤,用研武堂驛馬送的確不現實。送砝碼的是海都頭手下天武都的人,全部信得過。海都頭言明砝碼事關重要,天武都的人連夜就走。
海盜鬼鬼祟祟低調慣了,天武都的人一出延平府就發覺被人跟上。對方只是盯著, 並未動作。趕車的人心裡發毛, 全力往漳州狂奔, 十八芝只要回到海上, 就是海中龍!馬車中幾個押運軍頭對視一眼, 恐怕這兩套砝碼沒那麼簡單。
曾芝龍龐大無比的旗船就停在漳州港,海都頭的人一路狂奔,跑死幾匹馬,身後的人如影隨形。
不對。車夫發覺不對, 不至於跑成這樣穿山過嶺還沒把後面的人甩掉……跟蹤的根本不是一撥人!每到一個驛站,就換一撥人!
車夫緩緩吐一口肺里的涼氣。
整個福建影子都從地上活了過來, 陰森森地貼在了他們的馬車上。
壞了, 老大在延平府有危險!車夫咬牙,已經快要到達漳州,只有登上旗船,再作打算!
十八芝天武都的海盜們直直衝向漳州府。巍峨的旗船安安穩穩地停在港口邊, 幾天幾夜不眠不休的車夫熱淚盈眶, 駕車的馬前蹄一失,整個馬車差點翻倒。旗船上奔下人, 迎著馬車衝過去,刀劍火器向外,團團圍住。
車廂里滾出來個抱著大砝碼的軍頭:「清遠都的衝鋒艦船準備!快點!」
天武都擡著砝碼跑向港口,下舢板爬上清遠都衝鋒艦船,即刻離岸。
「這些砝碼要送到天津衛。」趕車的車夫聲音哆嗦,「我們有尾巴,不止天武都攔下的那些,不知道他們跟著我們幹什麼,一路上沒找到機會動手。」
這種感覺更糟,仿佛自己是被戲弄的獵物,戰戰兢兢地等著對方下手——十八芝可從來都是狩獵的人!車夫有經驗,一路奔逃,不眠不休,專往人多的地方鑽。車夫懷疑,他們早就動了殺意。
車夫咬牙:「早說老大不能登岸,咱們上岸就成了龍困淺灘了!」
清遠都衝鋒艦船奔入大海,突然發現,四周默默圍上了更小的艨艟船……福建水師的船!
「奔著砝碼來的。」清遠都的閩軍頭額角冒汗,再傻也看出來了,這是奔著砝碼來的,專門等著他們的艦船脫離港口的十八芝大部隊。衝鋒艦船速度是最快的,一般船追不上。缺點也明顯,為了速度船身做得又薄又窄,被鐵頭的艨艟一撞就完了。海都頭說這兩套砝碼是福建總督的罪證,如果被撞沉海底,就是死無對證。
海面上突然出現隆隆炮聲,撕開如鏡水面,火藥掀開驚濤大浪。在狂浪中閩軍頭看到十八芝的天武都,天威都,捧日都,宣威都龐大如巨獸的戰船揚帆舉槳,飛速湧來,圍住清遠都衝鋒艦船。十數艘戰船同時掉轉炮口,瞄著那幾艘小如蚱蜢的艨艟。一艘艨艟船點燃火油,身攜烈焰撞向捧日都戰船。十八芝同進同退,天武天威彭日宣威戰船同時開炮,幾艘艨艟在炮火與激浪中片甲不留。
福建水師的軍港突然銅鑼號角大作,所有水師進入戰船,福建水師全部登船,水師軍艦全部荷彈離港。整個漳州港的人齊聲大喝:
「曾芝龍反!曾芝龍反!十八芝反——」
閩軍頭胸腔一炸,壞了!清遠都其他人都懵了,老大的確隨時能反,但這一次老大真的是為民生立命了!
炮火與狂浪中已經看不到岸邊,閩軍頭把心一橫,他跟著老大在海面上南征北戰這麼多年,該有的見識他都有。現在能救老大的,只有北京!
清遠都衝鋒艦船仿佛是被福建水師惡狠狠盯住,炮火追著轟。清遠都在十八芝里負責傳遞消息衝鋒陷陣以快著稱,在海上腥風血雨這麼些年,都頭都不知道換了多少了。閩軍頭大笑,清遠都衝鋒艦船本來就是送死的船,還怕你個在水窪里訓練出來的「水師」!不過——清遠都送死之前,該送到的,一定要送到,包括……送你上西天!
清遠都衝鋒艦船在水面上耍起花兒,在洶湧的火藥波濤中突然蛇行,飈起激濺飛浪,閃開飛來的炮彈,船身兩側暴起兩道數丈高的水浪斷崖。衝鋒艦船左右劇烈搖晃,閩軍頭大喊:「死也要抱好砝碼!」在連天的爆炸與水浪聲中,閩軍頭聲嘶力竭:「只要過舟山!」
沖啊!
為了掩護清遠都衝鋒艦船衝出福建水師炮陣射程,天武天威捧日宣威主戰船直接對上福建水師,漳州港上山呼海嘯:「曾芝龍反!曾芝龍反!」
十八芝旗船是個十丈高的大福舩,據說能跟當年下西洋的鄭公寶船一比,吃水太深都不能離港太近,在港口一停,仿佛山嶽,遮天蔽日。在炮火聲中,這個無與倫比的巨獸慢吞吞地離開漳州港。十八芝戰船跟福建水師大規模接火,曾芝龍的旗船離港,直接坐實十八芝犯上作亂,曾芝龍反!
福建總督胡開繼令福建駐軍鎮亂平叛,誅殺所有逆賊!
曾芝龍正在延平府用海盜分金砝碼派發賑災糧。陳春耘默默翻帳本,簡直沒法看。這一次如果曾芝龍消停兒地把災賑了,也就算了,深究起來福建的糧庫糧倉,簡直觸目驚心。拔出蘿蔔帶出泥,一路誅連陳春耘都害怕殺到北京朝廷了。曾芝龍估計也有數,為什麼福建就這麼一次欠收就成了赤地千里,百姓能餓得易子而食。往年入庫糧食都去哪兒了,北京戶部倉科知不知道,真的是,不敢計較。
陳春耘翻帳本越翻越沮喪,乾脆不翻了。曾芝龍很重視家鄉的賑災,跟海都頭一五一稱重。那尿褲子的小吏將功折罪,也努力跟著稱重。曾芝龍不忍心,主要是嫌他尿騷味:「你回去換條褲子。」
掌秤小吏離開,再沒回來。
曾芝龍全情投入賑災糧,陳春耘突然覺得事情不對。哪裡不對?他忐忑地環顧四周,這是延平府的糧庫,四周是糧食,還有曾芝龍和海都頭。海都頭很高興:「這樣福建就有救了。」
海都頭背井離鄉討海十多年,他發現越是在海洋上飄蕩,越是眷戀故土。面對狂風巨浪時,心裡再怎麼害怕,家鄉就溫柔地等在身後。不論在海上遇到什麼,他們至少還有可以回的家鄉。這是所有討海郎的精神支柱,哪怕在乾坤顛倒的漩渦中,家鄉是心中永不動搖的美夢。
曾芝龍還沒說話,四周喊殺聲忽起,陳春耘心裡大驚,面無懼色:「怎麼了?」
延平府總兵徐慶志在糧庫外面大喊:「反賊曾芝龍出來受死!」
曾芝龍平靜無波:「什麼意思。」
徐慶志實在不敢進糧庫:「曾芝龍再不出來受死,我們就要開炮了!」
曾芝龍眉毛一立怒喝:「這裡是糧庫!你開炮了災民吃什麼!」
徐慶志趕緊叫:「那你出來!」
陳春耘蹙眉,曾芝龍微微眯眼:「你剛剛叫我什麼?反賊?」
徐慶志急瘋了,他真不敢跟曾芝龍正面對上:「曾芝龍你還狡辯!若無你的授意,十八芝怎麼在漳州港跟福建水師交火了!你快出來受死,要不我馬上開炮!」
陳春耘心裡一沉,壞了!曾芝龍看陳春耘:「陳官人,你可有頭緒。」
陳春耘看曾芝龍,顯然曾芝龍也想到了,他們在對方眼睛裡看到四個字:那些砝碼。
「沒我的命令,十八芝不會無緣無故跟官軍開仗,必定是我們受到了攻擊。陳官人,你作證,我曾芝龍,沒反。」
陳春耘神情鎮定堅毅,手暗地裡顫抖。他點頭:「曾將軍一直在糧庫忙著賑災的事,陳春耘作證。」
曾芝龍一笑:「不管你信不信,我的確就是想著把賑災糧派了就算了,並不打算深究糧庫問題,畢竟還要急著下南洋。現在看來,這事無法善了了。陳官人,無論之後發生什麼,你保命要緊。我雖是個海盜,也是要清白的。你只要活著,就能跟攝政王陳情,證明我曾芝龍沒反,攝政王也信你。萬一你不在了,我就完了。」延平府衙外面大門已經被炮轟開,激烈的火光甚至越過了糧庫的牆,映著曾芝龍的臉半明半暗,眸子熠熠發光。
「攝政王根本不信任我。」
陳春耘狠狠攥拳止住顫抖:「曾將軍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攝政王殿下能晉你為福建海防軍指揮使,就是倚重你能為國守海防,如何會不信任你!」
曾芝龍在明明暗暗中微微一笑。
「我曾芝龍雖然捨不得背叛李奉恕,但我也不是引頸就戮的人。」
他抽出隨身的泰西佩劍,海都頭及手下的人,全部持弓拔劍。
福建總督胡開繼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福建海防軍指揮使曾芝龍果然是海盜劣性不改,公然於漳州港指揮十八芝與福建水師開火,曾芝龍反!
福建總督的軍報直接遞進內閣,居然連布政使司都不知道,朝野大嘩。曾森直接嚇傻了,皇帝陛下連夜叫起,在武英殿聽政。臣子們頂著夜空奔進武英殿,內閣十分震怒,一個招安的匪寇居然敢公然對抗朝廷官軍!朝臣要求攝政王懲治曾芝龍,這樣的人不殺不足以立威,否則以後武官還得了!
曾森蹲在武英殿門口抱著頭控制不住哆嗦,富太監可憐他:「小曾官人,陛下讓你先回去休息。」
曾森一動不動。
武英殿裡慷慨激昂討論怎樣殺他的父親。他的父親背叛了皇帝陛下。
激烈討論之中,一貫不吭聲的中書省都事王修突然站起,慢慢走到朝臣中間。他只有七品,是沒資格立在這裡的,可是他就那麼錚錚地站著。王都事一轉身,高高的燭火光芒溫柔地映著他,他的臉半邊在影中,半邊在明中。
「這麼大的事,為什麼研武堂驛馬沒有驛報。」
王都事冷冷的嗓音在淒清的夜色里徘徊:「福建總督的八百里加急都進京了,研武堂驛馬怎麼沒有進京?」
曾森擡頭仰望立在武英殿明間正中央的王都事。從來沉默不出聲的清清瘦瘦的身影,居然就有了颯颯兵刃銳氣。
「研武堂驛馬,到底出什麼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