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2024-09-14 15:30:23
作者: 蠍子蘭
第156章
曾芝龍擡眼, 看漫天飄揚的黑灰。遠處延平府糧庫大火滔滔, 庫中的大米化成灰,洋洋灑灑,漫天紛紛。
仿佛,黑色的暴雪。
「陳官人,六月飛雪是冤, 現在已過六月, 依然是盛夏, 這漫黑雪, 何解?」
陳春耘默默擡頭看漫天飛舞的灰。救命的米被燒成了冤魂, 鋪天蓋地洶洶地喊冤。遠處延平府糧倉的烈焰在曾芝龍眼睛裡熊熊燃燒,他用火焰的的光瞪陳春耘:「攝政王?他殺的不一定是誰。」
陳春耘永遠都那麼溫和鎮定:「曾將軍,您說攝政王不信您,您也不信攝政王。」
曾芝龍冷笑一聲。研武堂, 底子最薄的就是他。一個海盜,還剛剛被招安, 最佳攻訐對象。
「為今之計, 必須儘快向北京報告我們真是處境,不能讓陛下被小人蒙蔽聖聽。」陳春耘咬牙,他們藏在旗峰中,福建山多, 叢林中游擊而戰, 只要不怕苦能撐許多時日。
「焉知黑雪不能洗冤!」
曾芝龍面無表情:「現在即便是研武堂驛馬,你如何保證他們還信得過?」
「那胖廚子說對了, 我還……真的不能上岸。」曾芝龍自言自語,「龍困淺灘。」
福建總督彈劾福建海防軍指揮使曾芝龍擅殺同僚,炸毀焚燒延平府糧庫。福建總兵餘子豪,福建延平府總兵徐慶志皆被他所殺,糧庫被炸不光賑災糧焚毀,連帳本也消失於火海。十八芝在港口與福建水師持續交戰,導致港口民房起火,大批平民流離失所。
曾芝龍罪大惡極,自古罕見,福建總督泣血遙叩,乞求攝政王主持公道,肅清大晏官場,清除曾芝龍這一罪不容誅的逆賊。
天蒙蒙亮,已經有大批朝臣立於午門外。還未到御前問政的時辰,臣子們靜靜肅立,只是看著巍峨的宮門。
不殺曾芝龍,朝野不服!
何首輔在家摔了茶盞,茶水濺到他的衣襟上。他預料到驚濤駭浪將要到來,朝廷,內閣,怎麼可能平靜地接受一個「研武堂」?只是沒想到居然是一浪砸在福建!不光針對研武堂,還要除掉內閣首輔。從成廟開始他心裡就有數,能爬到首輔這個位置最重大的原因是他田產少,與土地勾連少。出仕之前是他家境貧寒佃租為生根本沒地,出仕之後是他職務地位根本摻和不上世家出來的官員圈子。入閣之後他心裡就明白了,成廟不希望內閣首輔攥太多土地。土地不行就海面——這一浪砸在福建,要動何首輔的根基了。
趙盈銳心驚膽戰,金兵圍城時他都沒這麼恐懼過。外敵只是讓人害怕,自己人的暗箭讓人心寒骨冷。
他再年輕也看明白了,有人鐵了心要把曾芝龍謀反坐實,坐死,做成三大案一樣的案子!曾芝龍一倒,牽連研武堂與海面的臣子,可見未來的日子。這一切的鬥爭其實都只為了兩個字:土地。
攝政王終於要動全國的土地了。白敬陸相晟做了什麼?殺的殺,抄的抄,真管用!多少人夜不能寐!
他戰戰兢兢地看著燭火下的何首輔:「舅舅……」
何首輔閉上眼,再一睜:「你不必去武英殿當值了。」
書房四周牆壁的影子被燭火拉扯,圍著何首輔群魔亂舞。何首輔平靜地轉身,戴上烏紗官帽正一正,擡腿走出書房。
老天垂憐,曾芝龍千萬不要在福建干出什麼出格的。只要沒有真的殺進總督府,一切還可轉圜。
陳冬儲一聽曾芝龍謀反,當即昏了過去。壽陽公主忙著請大夫,坐在他身邊打扇。陳冬儲不能不昏,陳家把身家性命都押給攝政王,陳春耘反個屁。陳春耘沒反,京中卻在傳曾芝龍反了,那陳春耘在福建凶多吉少。陳冬儲睜開眼,奄奄一息地看著公主:「殿下,快進宮去問問,大哥怎麼樣了?」
壽陽公主低嘆:「天都沒亮,宮門未開,我進不去。再說宮裡未必比攝政王知道得詳細,攝政王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
陳冬儲冰涼的手握住公主的手:「我大哥必然不會謀反,他處境危險了,曾芝龍不是什麼良善……」
壽陽公主眼前閃過曾森圓圓胖胖的小臉。她和太后都喜歡曾森,稚子無辜,如果曾芝龍真的反了,曾森在宮中要如何自處。
陳冬儲急糊塗了:「快去魯王府,殿下快去魯王府問問攝政王,我哥呢?」
壽陽公主安撫陳冬儲:「莫急莫急,魯王府現在大門沒開。一旦魯王府有旨意傳出,我必然知道。」
陳冬儲一身冷汗,壽陽公主命下人幫駙馬更衣。陳冬儲喘著粗氣搖手:「不必了,換了照樣透……」
他吃力擡起上半身:「天還沒亮?沒到御前聽政的時候?」
壽陽公主嘆氣:「上回朝臣半夜鬧了一頓陛下深夜叫起,聽太后說也沒吵出個所以然。這一回,是真的要個結論了。」
陳冬儲躺著,眼前一陣一陣花:「攝政王殿下……他都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曾森晚上根本睡不著,直挺挺躺著,盯著黑夜。不知道盯了多久,迷迷糊糊似乎是睡著了。
他看見他的父親曾芝龍真的背叛了大晏,換上了陌生的官服,對一個不認識的人叩拜。那人不是皇帝陛下,曾森沒見過!十八芝的船停在福建的港口,一艘一艘地被砸,被炸,被燒,曾經縱橫海洋的巨艦安安靜靜老老實實地等著自己的滅亡。十八芝覆滅,沿海所有港口片板不留。
曾森發狂,他不能接受,不對,不是!他看到自己率領殘餘船隊憤而離開,與父親至死未曾再見面。曾森在夢中對著大海嚎啕大哭,故國故土與血親,天涯海角永相隔。
曾森把小皇帝給哭醒,把陪著坐夜的內侍嚇一大跳,驚動了富太監。富太監急急忙忙走進皇帝陛下寢室,曾森躺著哭抽抽了,皇帝陛下搖不醒他。
富太監聽說過被自己的夢給迷了的人,心智便永遠留在了那個世界,再也回不來。他心下一凜,伸手一掐曾森的人中,曾森睜開腫腫的眼,一看眼前的陛下,嘩嘩淌淚:「陛下……」
皇帝陛下心裡也難受,他不希望曾芝龍真的叛國。陛下摟住曾森,拍拍他。
「曾卿夢到什麼了?」
曾森沒說話。
「我曾經做過最嚇人的噩夢是夢見我被一股山呼海嘯的力量推著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停不下來。不知道前面是不是斷崖,即便是斷崖,我也只能跳下去。周圍並沒有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被什麼力量推著的,可是我根本無法抗拒。」
小皇帝喃喃道:「我想到現在了,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什麼力量呢?」
富太監連忙道:「陛下,夢說出來就破了。做夢而已,沒什麼講頭。」
小皇帝笑:「說出來就破了,曾卿你講講你的夢?」
曾森搖頭。
小皇帝問富太監:「什麼時候了?」
富太監彎腰:「快要到聽政的時候了。」
小皇帝摸摸曾森:「曾卿再睡一會兒,不必跟去武英殿了。朕准你今天不必去大本堂。」
富太監心裡嘆息,曾森養得圓圓的小臉,這才幾天,就嘬腮了。
曾森沉默。
天邊隱隱沸騰起晨光,被不肯走的蒼茫夜色壓著,掙扎翻滾著燃燒出一條赤金的線。朝臣們直挺挺立著,沉默肅穆。曾芝龍必須被清除,這樣罄竹難書的人如果還留在廟堂上,廟堂之德無以立德。風掠過他們的朝服,仿佛吹過山巔的花草,花草搖曳而山巋然。
內閣站在群臣最前面,唯獨沒有何首輔。在清晨浸涼的風中,何首輔邁著官步走向午門。所有朝臣的眼睛跟著何首輔轉,何首輔目不斜視走過去。涼風一陣大似一陣,明明在盛夏,被風寒冷刺骨。
何首輔走到內閣最首,擡頭站直。
他身後是默然的,排山盪海的力量。何止泉州港炮火連天,朝堂之上日日夜夜地廝殺,稍有不慎,被啃肉噬骨,渣都不剩。
何首輔曾經被這力量推到內閣第一,哪天亦會被這股力量殺得萬劫不復。
是該……做個決斷了。
寒風颯颯,靜靜站立的臣子們不由地打個寒噤。
晨光中,攝政王的車駕終於轔轔而至。朝臣們看著高大的攝政王走下馬車,赤焰火紅的親王常服一角迎風一盪,一拍攝政王殿下的靴子。
一身火紅的攝政王站在午門下。鐘樓凝重地想起晨鐘,清越的鐘聲滌盪萬物。午門側門遲緩打開,攝政王一步一步朝午門走來。燃燒黑雲的光線倏地噴薄而出,幾乎所有人都一愣,他們看到驕陽在攝政王背後緩緩升起。攝政王的步伐踩著朝陽金輝,踏光而來。
群臣對著攝政王長揖,攝政王身邊的王都事還禮。攝政王誰都沒看,徑直走進午門。
又一天的武英殿聽政,開始。
攝政王手指點著眉心,聽御座下群臣齊齊一撩前襟,全部跪下:「臣等請求殿下處置曾芝龍。否則,臣等不服!」
倒是有一個站著的,何首輔。何首輔垂首沉默,跪了滿地的臣子赤血忠心,殷殷看向攝政王:「殿下,曾芝龍仗著自己是研武堂教授為非作歹為所欲為,豈不是為殿下抹黑!曾芝龍貪墨賑災糧,置百姓於何處?百姓何辜啊殿下!福建赤地千里易子而食,曾芝龍此番作為罪大惡極天地不容,請求殿下代天撫民,誅殺逆臣亂黨曾芝龍!」
彈劾曾芝龍的朝臣說到動情處,涕淚皆下,堂下跪著的所有人低低嗚咽。
攝政王古井無波。臣子們跪在御座下,若是攝政王敢提廷杖,他們便撞死在殿前。小皇帝被這景象弄得坐不住,攝政王垂著灰沉沉的眼睛,平靜安然。
朝臣痛哭黎民百姓掙扎求活,攝政王卻輕信佞臣。皇帝陛下麵皮漲紅,惶惶然看六叔。
攝政王手指點著寶座扶手。
一直沉默的何首輔冷冷地環顧四周。群臣死諫,這法子他用過很多次,這一次,卻是要用在自己身上了。何首輔簡直要笑了,報應啊——
他一撩前襟,也跪下了。何首輔即沒哭,也沒氣血上涌肝膽俱裂,平靜地仿佛不干他事,所以咬字格外字正腔圓:「陛下,殿下,臣以為,此事尚有蹊蹺。」
攝政王覺得,武英殿上的群臣的哭聲,好像都一頓。
皇帝陛下看見攝政王微微一笑。
朝廷要殺曾芝龍,攝政王要保曾芝龍,武英殿外的風又衝進來。何止泉州港口的風夾著腥,朝堂上的風裡……可是卷著冤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