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2024-09-14 15:30:08 作者: 蠍子蘭

  第145章

  王修給李奉恕念奏章, 念出點經驗。

  

  他比較希望李奉恕知道的奏章, 就念得聲情並茂。當然,聲情並茂也不能太明顯,需要潛移默化潤物細無聲。不太想李奉恕關注的奏章,例行公事念完拉倒。李奉恕每次都是聽著,不作表態。

  其實趙盈銳來當值也是念奏章的, 不過不念京營轉達的驛報, 重要的研武堂驛報都得王修來。王修總結出這一套經驗, 雖然老李總是靜靜聽著, 他覺得還是挺有用的。轉念一想, 忽然一驚,自己竟然沿著佞臣道路一去不復返了!

  福建總督胡開繼參曾芝龍的奏章來了七八個,文筆一流,有理有據, 曾芝龍簡直就是天下第一惡吏,貪污賑災糧, 還不讓胡開繼查帳。然而王修只是很簡練地告訴李奉恕:胡建總督福開繼參曾芝龍七個摺子。

  李奉恕哈哈一笑, 沒讓他念。

  曾芝龍上書王修念得很優雅。曾芝龍在汀州府分派賑災糧,用自己人往各各處州府運糧,盯著入庫,盯著下發。陳同知深諳帳目, 到一個地方就查一次帳, 連算盤都不用,就跟看戲文似的翻一翻, 立刻看出問題。

  福建海防軍指揮使曾芝龍下發賑災糧順便還肅清肅清福建糧庫積弊。

  「曾芝龍殺人了?」

  王修清清嗓子,餘子豪算不算啊。

  李奉恕自言自語:「怪不得都叫研武堂為閻王堂。我撒出去多少閻王。」

  宗政鳶橫,陸相晟錚,周烈骨鯁,白敬和曾芝龍仿佛一北一南兩把開道的劍。王修看一眼大晏的地圖,向上向下,簡直就是拉開一出大戲的幕布。

  王修又念到個參四川總兵秦赫雲的。秦赫雲出入蜀王府,又跟張獻忠暗通款曲,女子不足成事。

  王修草草一念,李奉恕沒什麼表情。秦赫雲上書要招降張獻忠,由她來最好。升她做四川總兵的時候朝臣十分反對,自古未有女子封疆先例。秦赫雲接替丈夫窩在石砫當土司無所謂,她想出來就得掂量掂量。

  攝政王道:「誰讓攏共就她和白敬讓高若峰吃過虧。」

  李奉恕力排眾議提拔秦赫雲,小皇帝倒是沒異議。皇帝陛下金口玉言說「將軍何必是男子」,承認秦赫雲也是將軍了。

  內閣大約也覺得攝政王的話有理,白敬病歪歪的不知道哪天一口氣就上不來,只剩個秦赫雲扛得住張獻忠,讓張獻忠有幾分忌憚。秦赫雲當四川總兵,把張獻忠拖在四川,省得這撥反賊到處跑,再來一次仁祖皇陵被毀的事,朝堂上還能立著的真不知道剩下多少了。更何況,四川還有個總督耿緯明,不信鎮不住區區一女子。

  秦赫雲的印信官服快馬加鞭送去四川石砫,秦赫雲正式晉為總兵,執掌四川軍務。皇帝陛下承諾,秦卿若是可招降張獻忠除朝廷心腹大患,則加授金章紫綬,賜鎮寇斬馬劍。

  秦赫雲上任第一天就給了四川總督耿緯明一頓狠的。

  耿緯明是個文臣,不大看得起秦赫雲,秦赫雲想要整頓軍務訓練士兵的章程早呈給他,他壓根沒看。秦赫雲去總督府求見,被攔下。

  秦赫雲乾巴巴地問為什麼。

  總督府衛兵告訴她,總督總領一地軍政,若是總督不召,總兵並無資格進節帥堂。

  耿緯明打定主意晾著秦赫雲,到時候就算京中詢問,也推說「男女避嫌」。且不說秦赫雲是個鄉野女子,她從石砫出來晉升總兵,竟然一分「奉官祿」也無。歷來官員就職都要給上官「奉官祿」,這村婦仿佛根本不知。更何況耿緯明揣摩內閣意思,並不希望秦赫雲真的做出什麼政績。一女子率兵打跑張獻忠已經實屬帝國之恥,若是讓她更進一步,朝廷臉往哪兒擱。想到此處,耿緯明決定,秦赫雲老老實實領著總兵一職,他可以不找她茬。但是秦赫雲明顯想著要干涉軍務,四川軍政上下一體,牽一髮動全身,處處是牽扯,哪裡有那麼容易!

  秦赫雲就從總督府大門口殺進了耿緯明的節帥堂。

  耿緯明嚇蒙了,秦赫雲長槍一耍槍花,槍尖一點寒星比著耿緯明,從眉心到喉結:「總督請看下官的章程。」

  耿緯明指著秦赫雲顫抖,滿口的放肆大膽臭不要臉堵著嘴反而噴不出來。秦赫雲天生面色沉肅眼神冷厲,她眼睛一眯:「時間緊迫,下官只好出此下策。」

  耿緯明料定秦赫雲不敢真殺他,拍桌子大怒:「區區無知鄉野村婦!你可知上下尊卑!」

  秦赫雲瘦而高,一身披掛,殺氣凜凜。她用槍比著耿緯明喉嚨,耿緯明控制不住一躲。秦赫雲淡淡道:「下官知道上下尊卑,張獻忠不知道。總督知道被槍比著喉嚨要躲,我四川軍民被張獻忠的槍比著喉嚨,卻躲無可躲!」她英氣的眉毛一立,眼神如刃:「總督,張獻忠雖然現在隱匿於湖廣,但他所圖絕非湖廣,而是四川。殺戮迫在眉睫,總督何以不急!」

  耿緯明著急,總督府衛軍是死光了?讓秦赫雲殺進來!

  這時總督府門外衛軍才圍著節帥堂,用槍傻乎乎地比劃秦赫雲。秦赫雲手裡穩穩攥著長槍,向前一送就能要了耿緯明的命,所以誰都不敢上前。

  秦赫雲道:「總督是念過書的,金榜題名的,所以我來問問總督,讀書時是否看過一句話,『上罄其誠以報其主,下竭其力以惠其民』?」

  耿緯明做官十幾年,從未如此狼狽,心裡惡狠狠地撕咬秦赫雲,面上卻不得不平靜:「我做官十幾年,從未敢忘。倒是秦總兵敢擅闖節帥堂,是想起兵謀反?須知攝政王殿下才晉升你的職務,你是這樣『上罄其誠以報其主』的?」

  秦赫雲道:「下官若不如此,下官寫的章程總督永遠不會看。張獻忠近在咫尺,四川兵卻大部分不習戰事。重慶地高山險易守難攻,竟然讓張獻忠四五日便破了,平民砍手割耳慘不可言。重慶巡撫自殺,攝政王才未追究。若我說,致民若此,是真的死不足惜!我原想著,總督這便看我的練兵章程,這樣上報也能周全四川軍政顏面。攝政王殿下特准許下官可直接使用研武堂驛馬,有事直接呈奏。只是下官覺得,四川上下一心風雨同舟共同禦敵,才是為今之計!」

  她一臉嚴肅:「請總督現在就看。」

  四川總督耿緯明並未直接參秦赫雲,而是狠狠地跟內閣劉閣老告了一狀。劉閣老是他座師,他是劉閣老一手提拔上來的,堪稱劉閣老「私人」。秦赫雲收整兵務一事估計要翻出衛所屯田地的舊帳,劉閣老把他放在四川經營這麼多年,可能要被秦赫雲壞事。他晾著秦赫雲,沒想到秦赫雲能一槍殺進總督府,全四川都知道了,蜀王還派人過問!

  些許時日後終於有了個回信,並非劉閣老親筆,而是劉閣老自己的幕僚,把耿緯明一頓痛罵,罵他不識大體虛應故事小雞肚腸,此時乃危急存亡之秋,當是大晏上下一心,勸他去看看自己衙門口的甬道上的戒石。

  耿緯明被罵得灰頭土臉,心裡倒也明白了。此時正是大晏用人之際,內閣收拾不了秦赫雲,但往下難說。劉閣老肯定是讓他虛與委蛇,能拖則拖,以靜待動,等待時機。

  總結了十六個字,耿緯明安下心來,重新翻一遍秦赫雲的章程。提及土地之處不多,多是訓練之法。蜀王全力支持秦赫雲,想來軍餉也寬裕。

  耿緯明衙門口甬道上立著的戒石,秦赫雲離開前,倒是看了。立了數百年的巨大戒石經歷無數風雨,上面太祖手書業已斑駁。秦赫雲站得筆直,心裡默默念著——

  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也正好,是十六個字。

  湖廣快馬將張同昶及祖母送進京。張同昶只有十六,站在京城大門口發了很久的愣。他沒來過京城,他只是在幼時睡前在祖母的故事裡聽到過京城。如此輝煌巍峨的城,是祖父的故鄉。張家,曾經權傾一時,卻不能盛及一世。

  祖母抱著祖父的骨灰,泣不成聲。

  「咱回家了……」

  攝政王在紫禁城召見張同昶。張同昶心裡惴惴不安,跟著引路的內侍快步走。這也許是曾祖父每日上朝講學的必經之路,可是張同昶沒見過曾祖父,也沒見過紫禁城。內侍引著他一路走進武英殿,張同昶還是愣愣的看著,把進宮前學習的禮儀全忘了。

  柳隨堂聲音不高地喝道:「殿前失儀!」

  最高的高處,坐著小小的皇帝。小皇帝笑著搖搖頭。一側坐著英武的男子,應該是攝政王,垂著眼睛。

  張同昶一驚,從迷茫中清醒過來,對皇帝陛下和攝政王殿下行跪禮。

  他是個風骨秀爽的少年人,一雙乾淨純粹的黑眼睛,懵懵懂懂的,不叫人討厭。少年剛剛經歷喪親之痛,再一下直面執掌天下的權力,他的反應已經算是出色。

  攝政王身邊清秀溫和的文官柔聲道:「小張官人,請上前幾步。陛下想看看你。」

  張同昶在衣襟上搓搓手,拘謹地往前走了幾步。皇帝陛下低聲跟攝政王說了幾句話,攝政王轉臉面向他,他慌得立刻低下頭。

  攝政王渾厚的嗓音安撫著他:「朝廷決定歸還令祖的諡號與加封。張家後人流落外地,實在是朝廷之愧。」

  張同昶不知道說什麼。他突然覺得,祖父還在就好了。站在這裡的應該是祖父,他老人家能聽到攝政王這句話就好了。祖父自儘早逝的四個哥哥能聽到攝政王這句話,就好了。

  張同昶淚流滿面。

  攝政王深深一嘆。

  王修輕聲問:「張官人,可有遺言?」

  張同昶哽咽:「祖父作了一首詩。『純忠事業承先遠,捧日肝腸啟後多。願將心化錚錚鐵,萬死叢中氣不磨!』他老人家要我發誓,心性如鐵,奉國為先,不辱先遠,蒼天可鑑。」

  陛下輕嘆:「張家,難能可貴。」

  張同昶放聲大哭。

  王修動容,只好低下頭。

  張同昶離開武英殿之後,遇到一個抱著貓的老內侍。雖然是個內侍,卻像是立在時光之外,閱盡滄桑,慈眉善目。

  老內侍微微一笑:「太岳公,您回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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