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2024-09-14 15:30:10 作者: 蠍子蘭

  第146章

  從武英殿走出, 王修一路沉默。張太岳是他心裡的針, 插上了,時時刺痛。教導幼年皇帝,權傾朝野,死後被清算。李奉恕的境地跟張太岳實在太像,幼年皇帝, 清丈土地, 等皇帝長大之後, 老李會怎麼樣?

  李奉恕仿佛沒什麼心事, 笑道:「今日腳步怎麼這麼沉?」

  

  王修悶悶不樂:「我吃多了。」

  李奉恕捏捏他的後腰。

  王修忽而道:「真的好久沒見塗塗了, 小貓崽子不知道去哪兒了。」

  李奉恕覺得奇怪:「平時也沒見你多稀罕它,怎麼會這麼想?」

  王修嘆氣:「我不是想,我是擔心。塗塗這么小,貓兒房都說沒看見它, 它能去哪兒?」

  一隻貓懶洋洋地踩著小直線路過。紫禁城的貓還好,王修心想, 鄉下貓才慘。入冬時夜裡經常聽到小小貓崽的慘叫, 太小了,本就熬不過冬天,叫一夜,第二天無聲無息。他記得小時候院中經常來曬太陽嬉戲的貓, 冬天都消失不見。人尚不能果腹, 誰有閒心管貓。

  掙扎生存,都不易。

  王修心想, 盛世太平,人能活得好一些,這些小東西大約也有個著落,不必在寒夜裡悽厲地哀叫著死去。

  李奉恕停下腳步:「想什麼呢?」

  「一年比一年冷了。我擔心今年冬天會更冷。」

  李奉恕記起權城說過的話,乾卦,兩根筷子一張嘴,民以食為天。

  「看今年的土豆番薯收成。陸相晟說玉米被燒得太狠,他盡力保住了番薯土豆,軍墾地里種的多。如果土豆番薯能有個好收成,就算天垂憐大晏。」

  兩個人沒坐車駕,就那麼溜達著往回走,攝政王儀仗不遠不近綴在後面。王修一笑:「要不是那個番邦教官,我都不知道番薯藤是被閩商從占城偷出來的。這樣說來,其實那個閩商功勞最大。」

  總有那麼一些不知名的,不起眼的,弱小的力量向上托舉著大晏,不希望大晏傾覆。

  李奉恕知道,導擇淘汰。徐文定公的《農政全書》里說選育種子,需要導擇淘汰,去莠存良。大晏之前那麼多朝代,也許,之後還會有。每一朝每一代都在喊「國祚萬年」,哪個萬年了。李奉恕很想知道到底是誰在主持這些朝代與帝王的導擇淘汰,天麼?真正萬年的只有地之所載,華夏大好河山。一王朝覆滅,一王朝誕生——自炎黃始,三皇五帝,夏商周秦漢,從古到如今。前朝覆滅,大晏興盛。大晏也是得有那一天的,李奉恕攥著手,他知道,他有壽數終盡的那麼一天,大晏也有。李奉恕可死,大晏可終,只是……絕對不是現在。

  不能是現在啊。

  李奉恕仿佛面對著冥冥的天道,隆隆運轉,天災人禍殘酷地碾壓過大晏,人力不可違。可他即便是只撼樹蚍蜉,也要拼盡全力反抗。

  夕陽又要西下,李奉恕微笑:「你幫我看看,夕照美麼。」

  王修輕笑:「美。」

  「日月升落往復不知幾萬年,若是日月能語,會說什麼?」

  「也許什麼都不說,天地不仁。」

  濃重的赤金色在天邊一甩,張揚地飛開。

  王修偏頭看李奉恕。李奉恕笑一笑。

  「不要害怕,我陪你。」王修悄悄捏住李奉恕斑駁的右手,輕輕說。

  白敬曾經寫信給陸相晟請求支援糧食,只是右玉的番薯土豆沒長好,麥子不交稅,又得收留逃難來的難民,根本弄不出餘糧。陸相晟看著白敬的信,心裡悽然。到了北京,聽周烈說甘州居然還有糧倉,陸相晟一回右玉立刻遣人快馬去延安府,告訴白敬甘州還有個北大倉。

  白敬一接到信,差點昏過去。魏知府以為他怎麼了,嚇得打轉:「白巡撫你你你沒事吧……」

  白敬對魏知府來說是個希望,對延安府和陝北來說更是希望。白巡撫文文弱弱明明一副隨時要厥過去的樣子,竟然每天堅持下地幹活,為了耕種拼了命。但是所有陝北人都知道,收成大多數時候跟拼命與否沒關係,都是看天,看命。

  魏知府抹著眼淚跟白敬說過,有一年老天爺特別慈悲,風調雨順的。結果就在要收莊稼的時候,鬧了一場鋪天蓋地的蝗災。

  「一片烏雲過去,地里什麼都不剩了。斷頭的半截莊稼杆插在地里,農人自盡的都有……有什麼辦法,有什麼辦法?」

  白敬咬牙:「熬過去,就行了。」

  魏知府小心翼翼:「那……攝政王殿下說的今年不交租稅,是真的?」

  白敬割麥子:「是,真的。」

  他實在說不出話了,鄒鍾轅在一邊用手巾擦汗,給白敬倒了碗水:「如果山西的土豆番薯種植成功,陝北也推行種,六年不用交租稅。」

  全延安府都瘋狂收麥子,連魏知府都要下地。老頭子把心一橫,命就這一條,玩吧。還是心痛交給闖軍的糧食,早知道攝政王殿下說今年不用上繳京運年例,如果這些糧能留下來,今年冬天就根本不用擔心餓死人了。

  魏知府的女兒魏姑娘領著所有女子沒黑沒夜地縫冬衣,秦軍駐延安府第一年的冬天實在是很嚴峻。缺少軍餉,也缺少冬衣。雖然秦軍都在幹活,畢竟已經耽誤了耕種,今年收成太糟了。魏知府開了庫房把所有能找到的布匹棉絮都翻出來,先做冬衣,挨過今年。

  布匹不夠,魏知府開始跟延安府的富戶周旋。魏知府當官當成老油條了,拉著白敬的虎皮當大旗。白敬讓他親眼見到了鎮寇斬馬劍,劍身上銘著「聖上欽裁」四個字,魏知府神魂激盪好幾天,突然底氣足了,官架也起來了。他這個知府灰頭土臉這麼些年,延安府的大族沒看得起他的。突然有一天,發現魏知府官威洶湧澎湃,全都嚇一跳,全都畢恭畢敬。

  魏知府這才感受到官威的用處。沒有官威,沒人當他是棵新鮮菜,只覺得他是根醃茄子。當他開始不陰不陽耍官威,好像事情反而容易辦多了。

  魏知府一愣。十七年了,他把自己給忘了。

  當年也是意氣風發的天子門生。「命運低,得三西」,官員都害怕被「發配」到山西陝西和江西,他高中之後的任命就是陝西延安府。偏他不信邪,他信仰「佐君惠民」,胡世寧有雲,「瞞人之事勿為,害人之心勿存,有利於國之事,雖死不避」,壯年的魏知府單人匹馬,揣著滿腔熱血,立即赴任,雖死不避。

  怎麼就給忘了。

  魏知府面對著延安府的縉紳,有一瞬間恍惚。十七年前也是坐在這裡,新官上任,縉紳道賀。那個人是自己麼?不大像。這些年自以為圓滑委曲求全,不過是熟軟的唯唯諾諾。上下不敢得罪,好像又上下全得罪了。

  魏知府笑一聲。他在譏笑自己,滿堂縉紳神色卻一緊。他們面面相覷,立刻反思自己哪裡說得不對。白巡撫不好惹,已經殺了人,鎮寇斬馬劍殺誰皇帝都不問。鄉紳們叫苦,既然是「巡撫」,應該是「巡著撫」,怎麼還不走了?

  「大家知道,近來年景一年比一年艱難。今年闖軍來索走了糧食,沒有辦法,只能請諸位出來幫忙。大家同舟共濟,撐過今年冬天。白巡撫直達天聽,寫奏章夸諸位兩句,皇帝陛下金口玉言一句話,諸位子孫的榮耀就全有了。我不才,也是科考出身,知道家風祖蔭多重要。諸位的子孫都是讀書種子,過了陛下的眼,前途如何便不需我贅言。在座都思量思量,如此機會,怎麼能錯過?」

  魏知府似笑非笑,堂中諸人覺得自己脖子上涼颼颼。

  但怎麼湊,都湊不夠。第一代秦軍差點山窮水盡,白敬這個時候突然收到陸相晟的信,心裡一激動,眼前一黑。陸相晟的信先到,京中研武堂指令後到,命令白敬遣人和陸相晟的人去甘州查看糧倉。

  白敬不用遣人,他自己親自去看。全力奔波到達甘州,白敬衝進北大倉。

  周烈豁出一切守住的糧倉,不起眼地矗立著。守倉的把總已經換了許多個,前幾任都因為守倉而犧牲。黑黑瘦瘦的把總嚴肅地檢查了白敬的印信和周烈的親筆信,才命令黑黑瘦瘦的士兵打開了糧倉——

  金燦燦的小米,白花花的面,儲存得好好的種子。

  白敬的熱淚湧出來。把總和士兵們手足無措,這位官爺哭什麼?

  為了守北大倉,死過很多人。他們在嚴重饑荒的時候忠心耿耿地守著這麼一座大糧倉,絲毫不怠慢。這些士兵可能都不怎麼識字,也不知道「上罄其誠以報其主,下竭其力以惠其民」這兩句話。他們沒說過,只是用命踐行了。

  白敬對守倉的軍隊深深一揖:「白敬,慚愧至極。」

  那黑瘦把總嚇一跳:「當不得,當不得,官爺你這是做什麼。」

  然後他非常不舍:「這些糧,官爺都要運走?」

  周烈給白敬寫信的意味簡直就是哀求了,能不能分一些給甘州?

  白敬一錘定音:「並不全運走,甘州也要分一些。年景如此,大晏上下一心,共渡難關。」

  有這些赤膽忠誠的人在,大晏一定會挨過去的。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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