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2024-09-14 15:29:27
作者: 蠍子蘭
第117章
按理說, 京城老百姓都是見慣大人物的, 尋常地方知府巡撫,根本不放在眼中。更何況,李在德家還是實打實皇族呢,還不是一樣擠在這狹窄胡同里。可是官員穿著熾火色的麒麟賜服幹活,就真的沒見過。
李在德把一堆扒在門口眼巴巴看麒麟賜服的小屁孩子轟跑, 關上門。老王爺躺炕上, 腦門敷著手巾, 聽見院子裡鬧, 哎喲哎喲地起身, 湊到窗口一看,一個穿著嶄新麒麟賜服的官員挽袖子劈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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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哪使得!老王爺哼哼唧唧下床,趿著布鞋按著手巾,顫巍巍走進院子:「官人怎麼在干粗活……咦這不是小鄔?」
鄔雙樨笑道:「老王爺。」
老王爺看見鄔雙樨, 心情似乎是好了點:「哪裡是什麼王爺,小鄔來屋裡坐, 李在德你不會招呼客人麼?」
李在德哼一聲, 鄔雙樨笑得小院子裡起春風:「我把柴劈完。」
老王爺看木頭渣子都崩麒麟賜服上了,急道:「小鄔你是官人,現在又有賜服,怎麼能跑來幹活?沒這樣的規矩!來來進屋!」
鄔雙樨咧開一嘴白牙:「遼東的規矩。」
女婿上老丈人家要幹活。
李在德翻個白眼:「爹你回去躺著吧。腿不軟了?能站住了?」
老王爺扶著門框, 這才想起來自己虛著, 實在站不住,只好道:「小鄔你別劈了, 進屋歇著,中午一起吃飯,我,我先回去躺著。」
老王爺哎喲哎喲地哼唧著回屋,鄔雙樨挽著袖子劈完柴,拍拍手:「炕要不要通一通?水缸里水夠嗎?我把力氣活都幹了吧。」
李在德看鄔雙樨真要去拿扁擔,穿著麒麟賜服挑水這玩笑開大了,趕緊伸手一把拽住鄔雙樨:「攝政王賞我了一個好玩意兒,你跟我來,我給你看看。」
鄔雙樨在賜服上一擦手:「行啊。」
李在德領著鄔雙樨進他臥房,關上門,衝進鄔雙樨懷裡,狠狠摟住鄔雙樨的腰。鄔雙樨一動沒動,用力回抱李在德。
能相擁,就算是老天開恩了。
李在德帶哭腔了:「我以為,我差點以為……」
鄔雙樨低聲笑:「以為什麼?我命硬,有個道士說我是禍害遺千年。」
李在德不吭聲,勒著鄔雙樨的腰。鄔雙樨的腰細而結實,皮革腰帶一紮,腰背繃直,頂天立地。李在德把臉埋進鄔雙樨胸膛,聽他有力的心跳聲。鄔雙樨輕輕拍他的背,用臉蹭他的頭髮。
過了一會兒,鄔雙樨聽李在德呼吸平靜下來,於是笑道:「殿下賞你什麼好玩意兒了?」
李在德用手指蹭一蹭鼻子,戀戀不捨離開鄔雙樨懷抱,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小錦盒,輕輕打開,取出裡面兩隻連在一起的玻璃片,扣在臉上。
鄔雙樨一揚眉:「眼鏡?」
李在德戴上眼鏡,特別靦腆地握住胸前總是掛著的放大鏡,對著鄔雙樨他總是有點緊張:「是不是怪怪的?攝政王殿下從杭州召進宮的眼鏡師給配的。眼鏡玻璃片貴重,我平時不太戴……」
鄔雙樨微微笑:「你戴著好看,斯斯文文的。」
李在德戴上眼鏡,世界終於在他面前展露真正的樣子,迷霧消散,天地清明。他透過眼鏡片觀察鄔雙樨,他以前也能看見他,只是,他第一次徹底清晰地看到他微笑的樣子。凌厲的劍眉,挺直聳立的鼻樑,狹長深邃的眼睛,微微一笑,雲開日出。
李在德面部燒紅地震驚著:「你,這樣好看啊……」
鄔雙樨忍無可忍,捏著他的下巴:「從宗人府到遼東到現在,你才看清我長什麼模樣?」
李在德申辯:「不是,每次都能看清,但是只能有一部分,眼睛鼻子眉毛……」
鄔雙樨盯著他看:「那嘴呢。」
李在德一愣:「嘴?」
傻狍子唇紅齒白,嘴唇一張一合的,傻乎乎的——鄔雙樨一低頭,啃了上去。
李在德懵了,清醒過來把鄔雙樨使勁往後一推,兩條胳膊頂著鄔雙樨的胸膛,夾著個腦袋用力低著,就是不擡起來。李在德全身冒煙,鄔雙樨一頓,輕輕一嘆:「你……我誤會了,我,我這就走。」
李在德拼命搖頭,一隻手攥著鄔雙樨的領子怕他跑了,一隻手急急忙忙摘下眼鏡,謹慎放進小錦盒,最後一轉身,深吸一口氣,撲進鄔雙樨懷裡仰頭咔嚓一咬。
身經百戰的小鄔將軍差點喊出來:你真咬啊!
李在德咬了鄔雙樨嘴唇,然後輕輕一吻。
鄔雙樨緊緊摟住他:「你放心,我是不會死的。」
李在德扒著鄔雙樨不放手:「我在工部偶爾能聽到點風聲,他們當時說進關的關寧鐵騎傷亡過半,我一聽差點昏過去。我知道你的性子,衝鋒陷陣不讓人。我急得沒辦法,跟兵部打聽,兵部被攝政王收拾得半死知道得不多,工部虞衡司蔣郎中提醒我可以去研武堂問問,我下不了決心去魯王府,我害怕問到,問到……」
「有我的陣亡名單。」
李在德踢鄔雙樨,鄔雙樨站直了,挨他一腳:「原諒我,讓你憂心成這樣。」
李在德抽一下鼻子,捧起鄔雙樨的手:「我看看你的手,剛才我看到……」李在德一看鄔雙樨的手,眼淚蹭蹭往外掉。鄔雙樨十個手指的指甲都掉了,還沒長好。
「爬山爬的,倒也沒受別的傷。」
鄔雙樨安慰他。
李在德揪住鄔雙樨火色的麒麟賜服,說不出話來。鄔雙樨拍著他:「你看,我這不是還活著,還得一身賜服。」他岔開話題,「老王爺怎麼了?生病了?」
李在德抽噎一下:「高若峰被抓進京,我爹很高興,說活該他受寸磔之刑。他去觀刑,回來就病倒了。我爹說……太慘了,太慘了,一千五百六十刀,高若峰一聲都沒出,是條漢子。」
李在德喃喃自語:「不該這樣。不該燒仁祖皇陵,不該有寸磔之刑,不該,不該,不該犯上作亂,也不該有餓死的人……」
鄔雙樨擁著李在德,久久沉默。他目光看向虛無的遼遠,
研武堂啊……
老王爺在屋裡喊:「李在德!你有沒有給小鄔倒茶!」
李在德應道:「我招待可周到了!」
鄔雙樨無聲大笑。
高若峰受寸磔之刑時,攝政王進了太廟。
攝政王進太廟不讓人扶,被門檻狠狠絆倒,摔在地上。攝政王也沒起來,直接膝行上前,跪在列祖列宗靈位前。
他發現跪在太廟裡,能想清楚很多事情。想太祖皇帝,想太宗皇帝,想景廟,想成廟,想他自己。他在祖宗靈位前,敬畏又平靜。身後有小小動靜,攝政王耳朵一動,小小的,屬於小孩子的呼吸聲越來越近。
小皇帝膝行過來,靠著攝政王。
「六叔,捉到高若峰,就好了麼?」
「捉到他,只是給列祖列宗一個交代。」
小皇帝難過地沉靜著。攝政王摟住小皇帝:「要記住他,不要恨他。」
小皇帝想起在午門上居高臨下看到高若峰,也是高大的樣子,被五花大綁,跪著也腰背挺直,仰頭大笑。
小皇帝點頭,復又想起六叔根本看不見,於是出聲:「嗯。」
不知道過了多久,周烈跪在偏殿復命:「受刑完畢。」
攝政王肅穆,周烈補充:「一聲沒出。」
攝政王長長一嘆。
小皇帝年齡小骨頭軟,跪不久,攝政王讓富太監送小皇帝回宮,他繼續在太廟跪著沉思。反正他分不清白天黑夜,他就一直那麼跪著。又不知多久,偏殿響起輕輕的聲音,這是王修。
「什麼事,一定得你來。」
王修一猶豫,小心翼翼:「高若峰的骨頭,被收走了。」
攝政王篤定:「白敬收走的。」
王修一驚,然後膝行過來,仔細觀察攝政王,看他不像生氣。白伯雅幹這事著實有點冒險。攝政王沉沉道:「刑也受了,人也死了,可以了。」
王修不再說話。夜色幽深,燭火明滅,映照攝政王的臉。
可惜到最後,也沒親眼看到高若峰是個什麼模樣。
高若峰最後只剩一把骨頭,吊在刑架上,左右搖晃。白敬站在遠處看著,無論什麼人只要一死,只剩一副骸骨。沒人給高若峰收屍,這樣罪大惡極之人,最後也就是往城外一扔。當初在漢中,白敬差點抓住他,他舉著火把縱馬飛奔,回過頭來得意大笑:白侍郎,後會無期。
還是後會了。在子午谷,高若峰被綁著,一樣大笑:白侍郎,我如一條惡犬撕咬拼殺十年,不過是為了活著。到了京城受刑死了,剩了骨頭和內臟,往亂葬崗一扔,便宜了真正無家可歸的惡犬,倒也不錯。
京營發現懸屍示眾期間,白官人一直不遠不近站著。
示眾完畢,要把屍骨解下來扔了。白官人面無表情地,把高若峰的屍骨收走。
京營的一個隊長想問,另一個按住他,搖搖頭。
「別管。」
王修勸著攝政王離開太廟。
「列祖列宗看著你,你何必一定要跪在他們面前。做出一些功績,他們一樣看著。」
處決了高若峰,一點喜悅都沒有。坐在馬車裡,攝政王沉思,王修並不打擾他。
「現在什麼時候了?」
王修嘆道:「已經深夜了。」
攝政王突然問:「你明天當值不當值?」
王修一愣,怎麼問自己?只好回答:「不當值。」
攝政王沒說話。王修觀察攝政王隱隱有生悶氣的跡象,百思不得其解,什麼意思?自己不當值老李生什麼氣?
陸相晟名義上是研武堂教授,倒真的是第一次進魯王府。大奉承引著他,他突然彎腰捏了捏書房門前正對的菜地泥土,感慨:「好土。」
進入書房,空空蕩蕩,一應裝飾罩格都無,雪白牆壁上對著張貼大晏全圖和坤輿萬國全圖,一側擺著仿馬援「聚米為谷」製作的木盤模型。聚米太貴,換成聚沙。第一個進研武堂的是周烈,周烈很高興地一抱拳:「陸指揮,久聞大名!」
陸相晟連忙還禮:「在右玉多得周將軍照顧。」
第二個來的是曾芝龍,一身泰西打扮,伸手一拍陸相晟的肩:「陸指揮,我是曾芝龍。」
陸相晟當然知道曾芝龍,他夠出名的了。於是陸相晟也一拍曾芝龍的肩:「久仰。」
接下來是白敬。白敬和陸相晟經過子午谷一役,有同袍之誼,不用刻意寒暄,只是互相笑笑。白敬身體不太好,眼縛黑紗,面無血色。半個太醫院的會診結果:白都督這是傷了底子,除了好好養著,沒有別的辦法。
周烈很欣賞陸相晟,雖然是個文官,風采昂揚,意氣風發,能穿行萬丈風浪而似閒庭信步。又遺憾宗政鳶不在,否則氣氛更熱烈。聊起西北,聊起右玉,陸相晟頗為自豪:「今年麥子收成還是可以的。可惜玉米被人燒了大半,不過土豆紅薯都長得不錯。」
白敬問道:「土豆紅薯我有耳聞,適合西北氣候麼?」
陸相晟點頭:「其實相當適合,土豆在右玉長得最好。如果百姓能相信種植玉米土豆紅薯真的可以六年不交租,充飢的食物是肯定夠的。」
曾芝龍感慨:「沒想到癥結在這裡。」
白敬思量,攝政王一腳踏進書房:「都來了。」
四個人起身向攝政王作揖,攝政王盛威肅肅地徑直走到自己書案:「今天只是互相見見,隨便聊聊,不拘禮。」
王修跟在後面進門,笑吟吟地跟四個教授打招呼。李奉恕沉著臉仔細聽,王修跟所有人打招呼的聲音都是一樣的,客客氣氣,毫無異樣。
包括跟陸相晟。
陸相晟好像也不是很記得王修了,回禮更客氣。
王修坐到攝政王身邊,準備好隨時代筆或者代念。他觀察到老李面色緩和,沒剛才那麼暗地裡劍拔弩張的。王修不動聲色,雖然不明白哪裡又惹了李奉恕,不過這事總算過去了。
四位教授難得聚在一起,海闊天空暢聊著。只有曾芝龍沒去過西北,也只有曾芝龍算得上是真正的海面水師。宗政鳶勉強算半個,他又不在。聊來聊去大家都熟識了,又講到西北屯兵。白敬從懷裡抽出宗政鳶的《屯田議種疏》,直言:「宗政將軍的建言,對我十分有用。」
曾芝龍笑:「這也算宗政將軍與會了。」
右玉有起色,陸相晟非常樂意分享經驗。攝政王用手指敲桌面:「白卿說吧,想怎麼做。」
白敬坐直身板,面色整肅:「臣這幾年與高若峰交手,徹底體會了為什麼說自古秦人多剽悍。陛下與殿下心懷仁慈赦免了被俘的兩萬叛賊,這兩萬叛賊目前押在西安府,連吃帶嚼在西安府都是個問題。臣上書想巡撫陝西,一是要代天巡牧,察訪陝西弊端。二是……臣想把這兩萬人領回他們陝西老家。他們仍舊是天子之民,也未嘗不能是,天子之兵。」
攝政王點頭:「你是想募集陝西青壯屯田耕戰?」
白敬停頓一下:「臣這幾日臥床,隨手翻書,就翻到《管子》。管子對齊桓公說『若歲凶旱水泆,民失本,則修宮室台榭』,臣初讀覺得管子滿口胡言,後一思索,竟覺得醍醐灌頂。大旱大澇時,『以前無狗、後無彘者為庸』,僱傭家無恆產之人做工,以做工報酬代替賑災,豈不是比僅僅下發賑災糧要強一些?」
攝政王敲桌面的手指一停:「西北饑荒久矣,災民瘦骨嶙峋,能做什麼?」
白敬堅定:「臣曾經到過漢中,知道災民慘狀。一切尚需循序漸進,活計可從最輕的算起。撿柴能換食物,擡石頭能換食物,到修築軍營整治屯田都可換食物。賑災糧下發從來都有弊端,發不發得到災民手中臣也有疑問。臣已經擬定一套革除弊端之法,呈給殿下,若殿下同意,臣的賑災辦法,定能對災區災民大有裨益。」
曾芝龍費勁琢磨半天:「把青壯勞力拉到一起種地訓練,其他羸弱婦孺可做工換食物,如此即能恢復耕種,又可……又可……就是讓他們沒精力鬧事唄?」
白敬抓住雙膝上的衣襟:「殿下,秦人多善戰,他們鬧事也是被逼無奈。陛下殿下多體恤,秦人亦可為帝國最忠誠的戰士。」
攝政王點頭,繼續用手指點桌面:「你也想要建軍。想好名字沒?」
白敬立刻道:「秦軍。」
攝政王平靜地瞭然,王修卻恍若聞驚雷。
老李曾經玩笑,輕兵營,天雄軍,下一步秦軍是不是該來了。
秦軍——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