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2024-09-14 15:29:28
作者: 蠍子蘭
第118章
白都督順利平定高若峰叛亂, 京中舉行盛大佛道法會。禮部送來法會章程, 循例是各寺院道觀和尚道士念經做道場轉城祈福。王修給李奉恕念,李奉恕只是聽著。
王修覺得稀罕,他土生土長膠東人,每年京城法會只是聽說過。原來還要轉城祈福?他一進京就是國喪,京城一直死氣沉沉, 從來沒有熱鬧過, 念著禮部的章程, 難免也有雀躍。李奉恕聽出來了, 面上泛出微微笑意。他想起自己做皇子時的北京, 夏天法會最熱鬧,連吃帶逛,他一個人能徒步走完東西城。然後又想,那個時候, 王修在做什麼?苦讀?務農?
王修發覺李奉恕握住了自己的手。老李自從目盲之後,心思愈發細膩, 偶爾還有點作, 把王修磨練出經驗,此刻他沉著應對,反握回去。
最安全的做法,就是不要企圖去琢磨明白老李在想什麼。
正念至京營和皇城戍衛司的保衛輪值措施, 工部匠造局的人來了。大奉承一腦門子汗:「殿下, 都事,匠造局送來鐵槍, 是讓他們進來還是在前院等?」
王修道:「那把槍進得來嗎?就在前院等。」
李奉恕起身:「去前院。」
王修翻出當年太祖「匹馬單戈」記錄,太祖征戰天下的長槍清楚記錄著「丈六尺五(約五米)」,四十六斤。匠造局一看送來的尺寸都懵了,這也太長了。而且四十六斤,重量超過實戰長兵器的極限。上馬作戰單臂揮動四十六斤,得多少膂力!匠造局全力開弓,按照王修送來的尺寸完美複製,兩個大小伙子扛來魯王府。
王修跟著李奉恕來到前院,一看那個豎著的長槍也傻眼,怪不得當時匠造局那個表情,太長了!
黑沉沉的鑄鐵,沒有紋飾,沒有長纓,肅殺悍厲,專為殺人而生的長槍——太祖的槍,當年陪葬孝陵的帝王槍的樣子。
早有人把飛玄光牽出來,李奉恕一隻手拎著長槍,翻身上馬。神勇無匹的巨大駿馬,長而凌厲的槍,攝政王拎槍立馬,在場的人心裡不明地悚然。
王修感覺到自己在戰慄,那時候……橫掃天下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樣子的?
大奉承領著所有下人瑟瑟發抖,匍匐在地。
李奉恕什麼都看不見,但是他笑了。
「都跟我說祖制,祖制。好啊,恢復祖制。大晏立朝時,武官可比文官地位高。」
王修也想跪,李奉恕轉臉面向他:「太祖說了,文官拜天子,武官不下跪。」
王修上前兩步,仰慕地看攝政王。李奉恕攥著丈六尺五的長槍,低聲道:「太祖和太宗其實都是騎槍兵。我們都忘了太久了。」
白敬俘獲高若峰,天子賜宴,握著白敬的手,大聲道:「白卿乃真國士!」白敬歸還了攝政王的玄金雁翎刀,所以皇帝陛下欽賜御用鎮寇斬馬劍,劍身近劍柄處鑄有銘文:聖上欽裁。
皇帝陛下當著群臣面道:「此劍所殺任何人,皆朕旨意!」
白敬雙手高舉斬馬劍,謝陛下恩。
曾森不入宴,因此只是站在皇帝陛下御座後面默默看著。這把鎮寇劍其實是攝政王賜的。他總有一天也會得到這麼一把劍,但是,是千真萬確皇帝陛下所賜。鎮寇。曾森反覆想這兩個字,直勾勾地盯著白敬手中鎮寇劍,幾乎不眨眼。總有那麼一天,自己跪在這裡,雙手舉著自己的鎮寇劍。
我必將得到。
富太監被曾森的臉色驚了一下。平時看著這小子喜慶,健健康康圓圓胖胖,繞著皇帝轉給皇帝也帶點喜相。剛才那一瞬,富太監硬是從曾森那圓嘟嘟的臉蛋上看到了曾芝龍的影子,一模一樣惡狠狠跟命運較勁的眼神。也只是瞬間,富太監再看,便沒有了。曾森的目光轉回皇帝陛下身上,專注而清澈。
想多了。富太監安慰自己,多大點兒的孩子,哪兒來的野心。
第二天武英殿御前聽政,皇帝陛下下旨,晉升白敬為中軍都督,正二品,加金章紫綬,掌天下衛所。併兼陝西巡撫,巡察陝西,扶軍安民。
攝政王繃著臉坐東面西,群臣還是只看著他一個側面。從他剛進京那天起,群臣其實,就只能看到他一個側面而已。
白敬謝恩,攝政王笑道:「白都督,不要辜負天子對你的期望。」
白敬擡頭看到攝政王。殿下看不到眼前,卻仿佛看到了來日。臣子不跪親王,白敬還是跪下了。他聲音輕而堅定:「臣,不負天子,不負君子。」
攝政王大笑,一拍寶座扶手:「好!」武英殿迴蕩著他洪亮張狂的笑聲。那時他剛剛回京,蘇州的黃緯自殺。黃緯用血在紙上寫:一不負天子,二不負君子——攝政王還留著被雨水沖爛的紙團,他記得乾坤倒錯般暴雨中臣子的血划過他的手墜向大地的感覺,所以,攝政王認定這兩句話,是血誓。
攝政王道:「衛所荒廢這麼多年,大家都快忘了衛所的職能了。太祖時衛所能養軍營,現在衛所逃兵都止不住。軍衛相輔相成,軍征衛守。孤問過薩爾滸,當時沒人回答孤。現在孤從遼東召了個人,讓他跟大家講講薩爾滸。進來!」
當值的王修看向武英殿門口。盛大的陽光中走進高大剛毅的男子。男子穿熾火色麒麟賜服,長相卻有點不大像漢人,眼睛鬢髮是棕色的,在陽光中,微微泛著金影。
異常英武的年輕男子腰背挺直,擡頭挺胸,走進殿中,立在御前。武官不下跪,所以他一抱拳:「臣,遼東廣寧衛旗總,前瀋陽衛斥候,旭陽。」
攝政王肅穆:「你來做什麼。」
旭陽回答:「臣來,替十一年前戰亡的瀋陽衛將士們向天家申訴。薩爾滸時,瀋陽衛並未撤退,而是戰至最後一人。除出來送信求救的旭陽,無一人離開職守。瀋陽衛,沒有辜負皇命。」
旭陽繃著臉,平靜地講述,聲音無一絲波動,眼淚若無其事地滑落:「瀋陽衛中編有戚家軍殘部,所有戚家軍都是最先陣亡的。他們說,死也只是去見戚大帥,下了地府,戚家軍還是一支軍隊。臣那時十三歲,並不太懂。現在想來,瀋陽衛,也只缺臣一人了。」
皇帝陛下沒忍住,低低抽泣一聲。所有人無不動容,白敬低著頭。旭陽笑了:「得陛下悲聲,我瀋陽衛上下,無憾了。」
白敬深吸一口氣,吐出來,平穩聲音:「多謝陛下,多謝殿下,臣,明白了。」
祈福法會照常進行。以往是和尚道士隊伍繞著紫禁城外大街走,百姓們跟著,期間有廟會戲台。開始是將一些經文故事,後來沒人管,什麼戲曲都有。有一年都有潞王挨揍的摺子。國喪京城不能有戲曲,難得法會可以出來唱,總不至於餓死。今年有改動,在和尚道士之前,是軍隊繞京城。
這一改把禮部忙得腳打後腦勺,所有禮制都得改。聽說征討叛賊的軍隊要轉城,今年法會估計要比往年熱鬧,保衛輪值又是個頭疼問題。周烈道:「既然軍隊跟著轉城,還擔心什麼保衛問題?軍隊生而為護衛天子。」
法會那天,攝政王率領天雄軍,關寧鐵騎,南京駐軍,榆林駐軍,太原駐軍,各選出一部分列得整整齊齊,進入朝陽門,從大隆福寺開始往南走,穿過中央官署,走過承天門,在三法司處拐向北,路過朝天宮,靈濟宮,白塔寺,廣濟寺,拐向東,路過地安門,走向大隆福寺,正好一圈。
攝政王一身黑甲,騎著異常巨大的黑馬,一隻手拎著驚人的長槍,一隻手還抱著皇帝陛下。白敬和陸相晟一左一右牽著飛玄光的韁繩,曾芝龍和周烈跟在馬鞍兩側。研武堂護著攝政王,沉肅莊重。研武堂後面,戰馬凜凜,鎧甲粼粼,雄渾威武的軍隊繞著紫禁城走得整整齊齊。京城百姓頭一次見到如此陣仗,剛下戰場的軍隊就是帶著血的兇器,煞氣翻卷,虎威烈烈,邪佞不敢近。軍隊後面跟著僧人道士,念經吟唱。軍隊護衛天子威嚴與國土百姓。僧人道士為軍隊祈福,為皇帝陛下祈福,為帝國祈福。
皇帝陛下在攝政王懷裡俯視跪伏黎庶,心情激盪。雄兵隊伍太長,他看不到僧人道士,低聲問道:「六叔,我應該是信道教,還是信佛教?」
攝政王回答:「陛下是天子,應是萬眾信你。」
承天門的熱鬧與旭陽無關。他穿行在北京幽深如迷宮的胡同里,輕而易舉,比在深山老林里好認多了。胡同里幽靜,但也有沒去承天門看熱鬧的,一擡頭又見著麒麟賜服,又是直奔李在德家去了。老李家行啊,到底是皇族,扛活的都是麒麟賜服這級別的。
旭陽腰間別著李在德送他的火銃。李在德不懂送他火銃什麼意思,也無需懂。旭陽一步一步走到門前,緩緩敲門。門裡面歡樂的腳步聲衝過來,雙手一開門,笑著雀躍的聲音道:「你回來啦?」
年輕英俊的男子微微一笑:「嗯。」
李在德懵了,旭陽?旭陽寡言少笑的性子,只有神情溫和。他溫柔地看李在德:「你告訴過我你家住哪兒。你問過我有沒有武官賜服。」
李在德說過的每一個字,他全部記著。
李在德眼神茫然,心也茫然,老王爺從屋裡出來了。老王爺身體還虛著,沒出門。他眼神好,看門口立著熾火色的麒麟賜服,小伙子鬢髮眼睛都是金棕色的,不是小鄔?這又是誰?
李在德趕緊讓開:「請進請進,爹這是我跟你講過的旗總旭陽,我在遼東多得他照顧了……」
老王爺欣慰,李在德出息了,認識這麼多麒麟賜服?旭陽擡腳進門:「老叔。」
又是遼東口音?看來兔崽子這趟遼東沒白跑,結識不少人物啊。
旭陽站在院子裡環顧一圈,一挽袖子,開始忙。李在德急得轉圈制止,老王爺感慨,這遼東人就是實在,穿著麒麟賜服上門做客挽袖子就幹活。
……拉都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