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2024-09-14 15:29:25
作者: 蠍子蘭
第116章
天雄軍, 南京駐軍, 以及榆林太原兩地駐軍在子午谷合力圍剿叛軍,俘獲兩萬多人。
子午谷一役過後,谷口出屍體堆積如山,大部隊無法進入,必須先清理屍體。
兵部右侍郎白敬擒獲叛軍首領高若峰, 即日押解進京。
鄔雙樨領人返回儻駱道去救掉隊的關寧鐵騎。儻駱道里倒著關寧軍的士兵和馬匹全部頭朝北, 在瞬間死去。極限行軍, 加上翻山越嶺, 倒頭一摔, 再也無法醒來。祖松倒在儻駱道中段,鄔雙樨找到他,他尚有一息。
鄔雙樨背著祖松,祖松奄奄一息道:「攝政王, 這下相信我們的忠誠了麼。」
鄔雙樨沉默。
白敬想徹底剷除李鴻基,可是攝政王下急令命他必須馬上返京。走之前清理子午谷, 否則西安恐有疫情。闖軍的俘虜徹底沒有了戰鬥力, 天雄軍圍個圈,他們密密地蹲著,溫順而恐懼。
白敬站在天雄軍外看被俘虜的叛軍士兵。談不上士兵,只是種地的農民, 拿的柴刀鋤頭, 乾枯如柴,目光惶惑迷茫, 如同待宰的動物。他們曾經寄希望於闖王,他們希望闖王進西安,為此他們可以悍不畏死。陸相晟捆著高若峰默默走過去,他們蹲著,仰著頭,默默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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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王被抓啦。
不知是誰低聲道,我想家……
連綿不絕的抽泣聲低低泛起,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匯聚成巨大漩渦。
他們離家太久了。
白敬一瘸一拐走開。
陸相晟心裡想著右玉滾滾的麥浪。今年右玉收成竟然還行,他惦記著回去繼續搶收。陝西的饑民一直一直往右玉跑,一樣乾枯如柴。他們當麥客,沒命地幫主家收麥子,只要一口吃的。
陸相晟沒敢問白敬想要拿這兩萬人怎麼辦。
高若峰被捆著,坐在地上。白敬拎著一壺酒走過來,在高若峰對面盤腿席地而坐。白敬讓守衛的士兵把高若峰鬆綁,把酒壺遞給他。高若峰舉著酒壺一飲而盡。
白敬沒有表情:「進京之前,你會被拔舌。」
高若峰看著白敬,笑起來:「皇帝恨死我了。挖了皇帝祖墳,不虧。」他晃晃酒壺,低聲道:「好酒……是我們的秦酒。」
白敬觀察高若峰,用手指撫摸眼上縛著黑紗,然後扯了下來。左藍右碧的眼睛,受不了日光,微微一眯。高若峰一愣,他們纏鬥廝殺這麼多年,大概第一次這麼仔細地打量對方。他們不是朋友,卻最了解對方。
高若峰攥緊酒壺:「還是我們秦酒好,又香又烈。」
他家鄉的酒。
高若峰笑:「終究是落你手裡了。其實在漢中那次,我差點就被你捉了。白侍郎,那次你去哪兒了?」
白敬沒有回答高若峰,他們全都知道。
圈俘虜的地方順著風飄來哭聲,越來越清晰。高若峰怔怔地聽著,白敬平靜地看他,終於在他的眼睛裡看到眼淚,而且一發不可收拾。
「你們……俘獲了多少?」
「不少。」
高若峰低聲問:「白侍郎見沒見過餓死的人?見沒見過?身上沒有肉,只有一層皮,一拉特別長。」他並不是要白敬回答,癲狂地自言自語,「若是還有一口吃的,能活下去,他們不會跟著我離開家鄉。反正怎麼都是個死。白侍郎見沒見過易子而食,換著孩子吃。人肉煮熟了也是一鍋肉,朝廷拿我們當畜生,我們自己也做不成個人!」
白敬沉默。他見過,見過很多。
高若峰咬牙切齒:「白侍郎,朝廷拿你當人嗎?要抓就抓,要殺就殺,沒死就接著用,你可真是又忠誠又順從,可是值得嗎?」
白敬的眼睛終於受不了日光,重新縛上黑紗。他從頭到尾都很平靜:「若是區區我個人利益得失,便談不上值不值得。若說忠順,逆命而利君謂之忠,君正臣從謂之順。以忠順奉國奉君,我所奉正道,九死無悔。」
高若峰大笑:「你不惜逆命而利的『君』,真的正嗎?君正,為何會有我高若峰?」
白敬又遞給高若峰一隻酒壺:「我所奉之道,你看不上。你犯上作亂,我必除之。你我纏鬥這麼多年,最後到底也不是朋友。」
哭聲越來越大,夾雜著陝西小調。俏皮的歌詞描寫家鄉,帶著哭腔唱得無比蒼涼。說到底,不過是為了活著。種地是為了活著,反出家鄉也是為了活著。
高若峰閉上眼,終於還是問了:「白侍郎,這些人你打算怎麼辦?」
白敬微微垂著臉,眼上縛著黑紗,讓人琢磨不透他的表情。高若峰繃緊身子,懇求地看著他。白敬手裡攥著紅色同心結,他想著《屯田議種疏》,想著右玉。
「除了進鳳陽那些,其他人我可以保。」
高若峰坐在地上,瞬間委頓下去。面對白敬強撐這麼久,這一剎那他終於承認自己的狼狽和無奈。他已經是階下囚。
高若峰喃喃自語:「還是要聽諸葛丞相的話呀。子午谷不能走。」
白敬吃力地站起,彎腰伸手,稍一猶豫,輕輕拍在高若峰破破爛爛的肩甲上。
高若峰聲音嘹亮,坐在地上大聲地唱著。白敬背對高若峰,一步一步走向圈俘虜的地方。衣衫襤褸人們羊一樣恐慌地看著白侍郎,白侍郎問他們:「你們想回家嗎。」
叛軍們傻乎乎地看白敬。白敬聲音上不去,只是依舊很堅定:「你們,想回家嗎。」
嗚咽聲終於變成嚎啕大哭,在酣暢淋漓的哭聲中,只有一個人還在唱著歌。高若峰恣意地唱著歡快的陝西小調,大豆高粱米,麥浪黃土地,他再也回不去的家鄉。
大晏,將有三四年的太平。
大晏第一次的勝利,研武堂第一次勝利,白侍郎活擒高若峰。北京都轟動了,誰都沒想到病懨懨的白敬真的能辦到,參白敬通敵「打活仗」的人更不能相信。
縱橫十年的高若峰,被抓啦?
小皇帝剛一聽到,以為自己在做夢,完全沒辦法相信。太后喜極而泣,富太監跟著抹眼淚,小皇帝就是不信,死活不信:「宣攝政王進宮,宣攝政王進宮!」
攝政王立刻進宮,研武堂知道的比朝廷早,小皇帝對攝政王哭:「六叔,高若峰真的被白侍郎抓住了?」
攝政王半跪在小皇帝面前:「是的,陛下,白侍郎擒獲高若峰。」
小皇帝大聲痛哭,小孩子哭得肆無忌憚,聲音特別慘。攝政王摟著小皇帝,小皇帝不單是在哭,簡直是在吶喊,喊得嗓子冒血。
列祖列宗!你們看著啊!
攝政王抱起小皇帝,緊緊箍著,安撫他,讓他平靜下來。小皇帝哭得抽抽,攝政王按著他小小的背:「富太監,馬上召集御前聽政。」
臣子們跑到武英殿,人人都是一臉掩飾不住的難以置信。帝國太久沒有勝利的消息,灰頭土臉這麼些年了,幾乎成為習慣,白敬石破天驚一下子大勝。
小皇帝聲音嘶啞且堅定:「白卿實乃國士。」
攝政王面上卻不見喜色。他緩緩問:「諸位卿,孤曾經問過,為何會有高若峰?誰現在能回答孤?」
高若峰是被白敬捉住的,更是被研武堂捉住的。研武堂是誰的?再傻都該看出來了。臣子垂首,目光向下。
攝政王不指望他們回答,所以他自己回答:「天下無收則民少食,民少食則將變焉,變則天下盜起,雖王綱不約,致使強凌弱,眾暴寡,豪傑生焉。」
小皇帝看攝政王。他知道這句話,這是太祖說的。後面還一句攝政王沒說——「自此或君移位,而民更生有之。」
飢餓迫使平民造反,王綱廢弛,天下大亂,皇帝換人。
他們李家,就是這麼起家的。
「太祖說得對,若是沒有饑民,也便沒有高若峰。」攝政王冷笑,「說來說去,還是孤之罪。孤未能詳察陝西,以至於災情遷延,饑民呼號而死道旁。陝西現在到底什麼樣,孤竟然還是一無所知。」攝政王聲音愈發冷下去,「山西布政使乞身辭官歸鄉,准了。白敬上書請求巡撫陝西,孤也准了。是時候有個人,好好跟孤說說陝西到底怎麼了。」
內閣,朝廷,這一次終於沒有任何異議。
白侍郎得勝歸來,押解高若峰歸京。進京之前,白侍郎特地謁見成廟陵。白敬穿著端正肅穆的紅色公服,披麻戴孝,一撩前襟,跪在成廟陵前。
「臣,回來復命。臣……來遲了。」
天雄軍押著叛軍中算得上「軍官」的一千人進京,獻俘於午門之下。攝政王抱著皇帝登上城門,居高臨下,對著驚懼得站不住的俘虜。
攝政王看不見,他只是抱著皇帝陛下,低聲道:「陛下,你看著他們。這是你的俘虜,你來裁決。」
皇帝陛下看到了高若峰。高若峰跪著也仰著頭,直直地瞪向城牆。他沒看皇帝,他在看攝政王,他沒有舌頭了,張開空蕩蕩的嘴,用口型微笑:
你李家,要完了。
攝政王感覺到懷裡的皇帝不對,蹙眉:「陛下?」
小皇帝冷靜:「沒事,六叔。」
小孩子用黑黑的純淨的眼睛,對高若峰一笑,對癱成一片的俘虜一笑。
除了高若峰,皇帝陛下赦免所有人。
高若峰罪大惡極,凌遲處死,一千五百六十刀,一刀都不能少。行刑時北京的百姓都去看。高若峰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行刑到最後,高若峰已經沒有人形。負責維護秩序的京營軍官發現有很多百姓偷偷地往地上倒酒。他們告訴周烈,周烈長長嘆出一口氣,什麼都沒說。
你我戰死後,不知能不能得一壺酒。
天雄軍成軍後,第一次進京。京營和山東輕兵都經過皇極門,陸相晟上書,希望也過一次皇極門。攝政王低聲問皇帝:「陛下,你同意麼?」
小皇帝點頭:「日後帝國精銳,都要來皇極門讓朕看一看。」
天雄軍進皇極門,不像輕兵營毫無準備,也沒有京營那麼慌張。經過沙場錘鍊的天雄軍帶著濃重的血腥和殺伐之氣站在皇極門下,高聲歡呼:
「大晏萬歲!陛下萬歲!殿下千歲!」
天雄軍的歡呼震動京城,魯王府都聽得到。白敬一歸京就倒了,太醫院的大夫過來會診,白敬躺在床上,微微聽到紫禁城那邊傳來的聲音,睜開眼睛。王修坐在他床邊:「殿下已經下令,白官人今後是中軍都督,兼陝西巡撫。白都督。」
白敬面無血色地:「王都事,其他人呢?」
「白都督上書中說得很詳細,攝政王全部有賞。」王修頓一頓,「白侍郎是問關寧鐵騎?放心吧。」
白敬艱難一笑:「臣謝恩。」
「白都督身體欠安,巡撫陝西的事情可以緩一緩。」
「我這幾日便走。我必須……把那兩萬人,領回去。」白敬閉上眼,又睜開,這一回,卻是真的笑了:「王都事,大晏能太平三四年。殿下要跟老天搶時間,我等自然也是。搶得過老天,自然一切都會好。」
王修握住白敬的手,聽著天雄軍的聲音。輕兵營,京營,天雄軍。下一個,又是誰呢?
天雄軍的歡呼隱隱約約,綿綿不絕地迴蕩。一個高個子英俊軍官穿著嶄新的火紅麒麟賜服,慢慢走在北京的胡同小巷中。他在一處門口停下,輕輕敲門。
門裡應著:「來啦。」凌亂的腳步聲,還有撞到什麼上面的哎喲聲,最後停在門口,冒冒失失雙手一開門:「誰啊?」
英俊的將軍微微一笑:「傻狍子。」
我來你家幹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