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2024-09-14 15:29:24 作者: 蠍子蘭

  第115章

  高祐元年六月初, 濕熱的天氣像個倒扣的蒸籠, 陰森森地扣在秦嶺上方。

  又濕又沉的空氣一團一團粘在衣服上,衣服糊著皮膚。汗膩塵土醃漬著,無法清洗,高若峰部隊爆發大規模的癰瘡,戰士疼痛難忍, 幾乎沒有作戰能力。

  進入秦嶺以來, 部隊艱難跋涉, 掙命狂奔。除去掉隊的和私自跑掉的, 主力人馬疲憊到極限。李鴻基也終於個張獻忠瀕臨決裂。

  「現在趕緊撤出子午谷, 揮師進河南,一切都還來得及!」李鴻基雖然是高若峰的外甥,軍中地位遠在張獻忠之下。只是李鴻基出謀劃策計計都中,又比張獻忠高, 張獻忠不滿已久。

  高若峰狼狽地坐在石頭上,撐著額頭。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們不是「進」子午谷, 他們是躲進來的。李家把所有能動的兵力全都往西安府方向砸, 不計糧草,不計代價,甚至不計較後果,就是要高若峰的人頭。去西安, 還有一絲僥倖。西安府防衛由來薄弱, 是高若峰給自己留的一條後路。

  高若峰征戰將近十年,看著在谷內艱難跋涉的陌生士兵, 心中一恍惚。

  當初跟著他一起離鄉的人,沒有多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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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獻忠拔刀要砍李鴻基,高若峰忽然笑了,倒是把張獻忠笑愣了。

  「秉忠,你是為什麼跟我出來的?」

  張獻忠沉默下來。高若峰是面朝黃土的農民,可他當過衙役。然而底層的人,都是一樣的。農民是牲口,小吏是畜生。活不下去便反,李家太祖可造反,張獻忠自然也可!遠處著裝破破爛爛的士兵半死不活地跋涉,近前的張獻忠面目憔悴,鬚髮花白。高若峰記得張獻忠正值壯年,竟然是這幅樣子。他不敢想自己什麼模樣了。

  沒有風,闖字旗纏在杆上,瑟縮地抱著自己。舉旗的怎麼都抖不開,鮮紅的旗子枯萎在桿頭。

  高若峰看到,更大聲地笑,眼淚橫流。

  李鴻基撲騰就跪下了:「闖王!」

  「當年我最恨收租子的狗官。交不起租子,就把人吊在杆上活活曬死。那時候想要是能有個不交租子的地方就好了。沒有就我自己殺出來一個。這些年……」

  這些年,仗也打了,孽也造了。

  高若峰深深地沉默,張獻忠站著,垂頭。李鴻基還年輕,野心還足夠:「闖王不可說泄氣的話,我們還剩六萬人,如闖王所言,此行全力前進,拿下西京,不愁日後!」

  高若峰長長嘆氣:「掉隊的,逃跑的,撤兵散夥的,不必去追。」

  張獻忠憤怒:「這些王八蛋!慕名而來,一有點波折,轉頭就跑!」他咬牙切齒,「我若逮著白敬那個小白臉,便要剝了他的皮做靴子!」

  高若峰看著自己的老部下。張獻忠這些年全靠憤怒活著,靠憤怒打仗,那一口不平氣在心中發酵,遲早炸得一發不可收拾。

  高若峰什麼都沒說。

  若上天垂憐,取得西安,他必善待百姓。起碼……人是人,不會被當成畜生,更不用……被吃掉。

  瘦小乾枯的斥候沒死沒活跑來:「白敬追來了!白敬的人馬追來了!」

  高若峰跳起上馬:「跟晏軍比一比誰快!進西安!」

  南京駐軍亦是人疲馬敝,從南京追出來,一路強行軍進秦嶺。率軍追擊高若峰的是白敬從京營帶出來的兩個軍官,一個叫薛清泉,另一個叫鄒鍾轅。兩個軍官嚴格按照白侍郎的計劃不遠不近行軍,必要時小規模交戰,攆著高若峰往前跑。子午谷兩旁山峰交錯林立,十分陡,大部隊潛伏不了,所以高若峰才敢進來。西安府就在眼前,衝出子午谷,就是西京!

  「出谷一定會碰上白敬。我和他纏鬥這麼多年,都太了解對方了。他一路從南京跑過來,我也是從南京跑過來,一樣的疲乏。出谷的那一刻,也許就要給我們這些年的爭鬥一個答案了。」

  高若峰在子午谷口排兵布陣:「遇白敬不可硬拼,也不可托大。你我在智計上絕非他的對手。只是他也受條件所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幸而西安府並無兵可調,他耍不出什麼花樣。秉忠記著,一切以殺出谷口為要。你和李鴻基無論誰衝進西安府,就是我們贏了。」

  闖字旗縮在旗桿頭,被濕沉沉的空氣拖累著,沒有生機。眼前就是子午穀穀口,高若峰一揮手,所存不多的炮彈開路,硝煙中,破破爛爛的闖軍殺向西安府。他們剛出子午谷,震天動地的馬蹄踏著喊殺聲從西邊衝出,全副鐵甲的騎兵揮著長長的斬馬刀從西邊的煙霧中殺出來,馬蹄所過之處,血肉橫飛。

  高若峰大驚:「從哪裡來的!」

  張獻忠大喊:「晏軍的騎兵從黑水峪出來的!他們原來走儻駱道!」

  李鴻基在砍刀剁肉的哀嚎聲中難以置信,他想過晏軍會不會走儻駱道從西邊包抄過來,只是儻駱道是荒廢兩朝數百年的古棧道,翻山越嶺異常艱險,更何況儻駱道出口在周至黑水峪,在西安府以西一百多里!他們已經用極限速度穿過子午谷,晏軍根本不可能通過儻駱道追上他們。

  可是,全副武裝的騎兵仿佛天降,喊殺口音是關外的!

  關寧鐵騎!

  高若峰指揮李鴻基和張獻忠兵分兩路,全力衝出子午谷。子午谷口太窄,兩側險峻不易伏擊的山峰成了桎梏,若沖不出谷口,只能困死在這裡。後面追殺的晏軍漸漸逼近,關寧鐵騎堵在谷口,斬馬刀揮舞,高若峰的人跌在地上,被馬蹄踏成爛肉。破破爛爛沒有裝備的闖軍似乎愣了一下,被突然來的鐵騎嚇得手足無措。一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年輕將軍怒吼:「高若峰出來受死!」

  闖軍不知道誰喊了句:「他們人少!」

  沉默張皇的闖軍突然不要命了,從谷口往外涌,勢如錢塘江如海。鄔雙樨的戰馬驚了一下,前蹄一揚,被湧來的手無寸鐵的人差點推到。其他鐵騎士兵拔出火銃,一頓亂轟。鄔雙樨猙獰一咬牙,掄起斬馬刀瘋砍,連人帶馬浴血淋淋,鎧甲上血珠淋漓滴落如雨。子午谷口有人喊:「闖王快走!進——西——安——啊!」

  極限速度強行軍熬下來的關寧鐵騎也沒剩多少,鄔雙樨翻山越嶺雙手指甲都翻了。跟了他多年的愛馬馬掌掉落,馬蹄碎裂,依然溫順,只是鄔雙樨明顯感覺到愛馬站不住了。他雙目通紅,臉上血淚亂淌,不知道究竟為了誰。

  揮著鋤頭的闖軍到他面前送死,就是為了拖住關寧軍。可是他不能讓高若峰跑了,這是他最後的機會,他也可以用命去換!鄔雙樨怒喝:「高若峰出來——」

  子午谷中,突然出現了久違的清風,猛烈的血氣奔騰衝出。

  西安就在前面!高若峰的部下們從未如此喜悅,拿下西京,趕走吸血的狗官,就可以不納糧不交租。已經不能思考的他們眼中只有西安府,他們所有的信念,就是只要闖王能進西安府,他們這十年的征戰,就贏了!

  「闖王——沖——進——西——安——」

  鄔雙樨吐出一口血,他知道今天自己要死在這裡,沒關係,沒關係!白侍郎很快就來了!他嘶啞的聲音也喊:「不能讓高賊進西安!咱們死也要用屍體堵住子午谷!」

  高若峰熱淚奔涌,盛大的慷慨赴死像一場輝煌的英雄詩,兩邊都已癲狂,什麼都不剩了,就賭命吧!

  張獻忠和李鴻基架住高若峰:「闖王上馬!咱們掩護你殺進西安府,屠盡皇帝家狗官!」

  高若峰一伸手扯過那一直展不開的闖字旗旗杆,一把塞進李鴻基手裡:「你,拿好旗。晏軍要的是我,只有我能拖住晏軍。待會兒我與秉忠殺出空隙,你便直衝出去,進西安,不要回頭!」他握住張獻忠的肩,「秉忠老弟,今日對不住了,老兄要連累你了!」

  高若峰翻身上馬,仰天長喝:「殺出去!隨我進西安!」

  鄔雙樨已經看不見了,愛馬終於站不住,翻身倒下。鄔雙樨不知道自己的戰友還剩多少,他拽下馬鞍上勾著的長槍,橫掃一片。

  關寧鐵騎奉命成為突擊先鋒,今日已經搏盡性命,不辱使命。

  「來吧!」

  子午谷狹長的道路後半部分也陷入激戰。追來的晏軍跟闖軍押後部隊激烈交鋒,鄒鍾轅和薛清泉奉命堵住高若峰的退路。因為地勢狹長,晏軍也只能有先頭部隊跟闖軍交戰,雙方膠著,死傷慘烈。鄒鍾轅身負重傷,咬著一塊布條,以防自己喊叫出聲,浪費殺敵的力量。薛清泉昏死過去,鄒鍾轅來不及看他還有沒有氣。

  今日,不算丟了京營的臉面了。鄒鍾轅雙手握朴刀,咬著布條大笑,鄒鍾轅,不算丟臉!

  子午谷兩端突然同時出現震天動地的火炮聲。銅發熕,銅發熕的聲音!鄒鍾轅失血過多,流不出眼淚,銅發熕終於埋好了,白侍郎來了!

  白敬一身孝衣,眼縛黑紗,領兵從西安方向殺來。陸相晟所率天雄軍日夜狂奔繞過秦嶺從西安北面衝過來,一路浴血,殲滅準備來西安府接應高賊的其他叛賊,從西安府北面沖向子午谷。

  陸相晟喊:「殺敵立功,回右玉收莊稼!咱自己的糧,不交租子!」

  天雄軍整齊劃一大喝:「殺!」

  關寧鐵騎終於等到白侍郎過來,鄔雙樨拄著長槍,站著昏過去。李鴻基舉著闖字旗衝出子午谷,在西安府前正撞陸相晟,兩隻野獸張開獠牙,撕咬對方,嚼肉嗜骨。白敬的軍隊殺向子午谷,高若峰退回山谷。子午谷兩側大部隊雖無法伏擊,但小股部隊深入亦難尋找。高若峰且站且退,全力拉住白敬的兵力,張獻忠硬是頂著銅發熕震山撼岳的連發炮火衝出谷去。

  白敬要的就是高若峰,他咬著高若峰不放。長達一個月的極端艱苦的行軍要了他的大半條命,白敬要用剩下的命換高若峰。白敬的白色孝衣血漬浸透,眼睛也是紅的,追著高若峰而去。銅發熕還在噴射,所瞄準之地,人畜飛崩,只餘地上血槽。

  子午谷內谷外,血海澎湃,人命賤如螻蟻。

  西安府就在眼前,李鴻基卻無論如何衝殺不進去。他似哭似笑,闖軍今日如此,皆是天意!跟著李鴻基從子午谷殺出來的人,沒剩多少了。李鴻基手握闖字旗,心裡發狂:皇帝老兒!

  李鴻基與陸相晟交戰不敵,陸相晟差點就要抓住他,他率領剩下的十幾人,向東突圍,跑了出去。

  陸相晟一抹臉上的血,一揮手:「進子午谷!」

  天雄軍接手闖軍殘部,白敬領人窮追高若峰不放。若是高若峰跑了,再捉就難了!他們纏鬥了這麼多年,該有個了結了。

  白敬下了馬,咬牙往山上爬。他身後的人默默跟著他,似乎也在等待一個答案。

  一個很多年的答案。

  白敬拔劍,撥開山洞門口的雜草。山洞中大馬金刀坐著的人,仿佛盛唐時崖壁上開鑿的石像。斑斑駁駁,破破爛爛,悵然地莊嚴著。

  高若峰睜開眼,對立在光中的白敬微微一笑:「白敬。」

  清風拂起白敬被血染成黑紅的衣角,白敬也微微一笑。

  「高若峰。」

  白敬欲趁勢追殺李鴻基,鄔雙樨勸他:「白侍郎,殿下必須要見活的高若峰,高賊在西北縱橫近十年,關係盤根錯節,若不趕緊押解進京,夜長夢多。」

  鄔雙樨著急押著高若峰進京,急得唯恐橫生枝節。

  白敬上書要徹底剷除李鴻基,攝政王立刻駁回:馬上回京!

  高祐元年六月廿一,兵部右侍郎白敬俘獲叛賊高若峰,押解進京。

  朝野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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