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2024-09-14 15:29:21
作者: 蠍子蘭
第113章
權城坐在床上, 一晚上沒睡。第二天一早, 做完日誦早課,特地換了蓮冠法服四方履佩慧劍,一步一步朝城門走去。
陸相晟值夜一晚,從城門下來,迎面撞上權城, 驚得瞬間清醒。
權城和他從一見面, 便是灰頭土臉的狼狽樣。說是個道士, 短打芒鞋的倒更像個農人。然而, 現在沐朝陽, 踏晨風,衣袂飛舞的謫仙似的人物,把陸相晟一個哈欠生生堵回去。
陸相晟就那麼張著嘴看權城風儀非凡地走來。其他軍人看著權城,也才想起來, 這位道長是皇帝身邊的大人物,是欽天監的司監。
權城抱著慧劍, 表情肅穆, 走出城門,立在右玉石碑下。
自己竟然沒有看見。
權城低頭懺悔,為何沒有看見?師父要罵他的。修道人最忌偏執,自己偏執, 只看種子, 只看耕地。若一進門便看見這石碑,何須等陸指揮點撥才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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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城對著石碑一揖。
攝政王殿下親筆寫下雄文, 祭奠右玉軍民,讚美右玉豪邁的血性,提醒世人,這血性當永存與右玉,永存於華夏。慷慨衛國,禦敵邊關,雖九死不改此志。
權城默默在大石碑前舉行了一個簡單的祭奠祈禱儀式。扛著鋤頭鐮刀準備出城的農人都圍著權城,看他跳舞一樣地舞劍。俊秀瘦弱的小道長鶴氅翩翩,劍鋒凌厲,舞姿逍遙灑脫。
祭吾故人。
祭吾國人。
祭吾……天地。
陸相晟上城門,看權城舞劍。他笑一聲,小道士雖然神經兮兮,胸中有天地,亦懂得敬畏天地。
陸相晟吩咐張珂:「去城門外疏散一下人群。」
張珂領命下城樓。
權城不知道自己在右玉造成轟動,越來越多的人湧出城門想看道長,全都沒見過這種盛裝的打扮。張珂領著人疏散人群,權城終於完成儀式,雙手握陰陽魚,一敬天,二敬地,三敬右玉。
陸相晟趴在城門上,支個胳膊看完全程。
以前沒發現道士跳大神這麼好看?
權城抱著慧劍進城門,衣袖飄飄仿佛飛走的。圍觀的人眼睛跟著他走,權城端莊肅穆,渾然不覺。張珂領著人過來轟:「去去去都忙去,堵這兒做什麼!」
權城心裡鬆了一口氣。他回房換了短打芒鞋,捲起袖子,扛著借來的鋤頭,混在出城的人群中走出城。他自己徒步走到昨天到過的軍墾地,首先收拾玉米地。巡邏的士兵以為他是搞破壞的,權城舉起手:「不是,我是來看看還能不能補救。」
張珂從後面小跑過來,巡邏的士兵立正:「旗總。」
張珂點頭:「這位是從北京來的權道長,專門管種地的。他來看看咱們的軍墾地還有救麼。」
巡邏士兵離開,張珂抹抹汗:「剛才人太多,我沒找到您。這是陸指揮的腰牌,您隨身掛著,右玉不會為難您。」
權城道謝,接過來掛在腰上。張珂瞧他的打扮,心裡可惜,還是剛才那套盛裝好看,廣袖寬袍,都感覺不像在走,像在飄,羽化登仙似的。他嘴上說道:「權司監莫怪,你跟他們講欽天監,他們不一定明白是做什麼的。所以我才說權司監是管種地的。」
權城誠懇:「不,欽天監看天時,看天事,的確也是管種地的。」
然後權城不再多說話,低頭鋤地。今天看了玉米地,還要看甘薯和土豆。過一會兒一小隊士兵過來幫助右玉的鰥寡收麥子,跟權城的地鄰著。
權城想起來,陸指揮聲音沉沉道,我們是外來的。
也許陸指揮讓河北兵們幫助右玉修繕房屋耕種土地也是緩和關係的方法。陸指揮有心,足可鎮守一方。權城幹活利索,心裡卻還想陸相晟英星入廟的事情。數月前,金兵圍京時他見到另一個年輕將軍,標準的擎羊入廟局面相。擎羊入廟,又稱羊刃入墓——狡詐殘忍,橫立功名,奪權欺主,為立大功業,能忍大苦難。
那個將軍,他現在應該已經破相了。
鄔雙樨臉上的疤有些癢,他用手指撓一撓。臉上的疤讓他無論做什麼表情都有點猙獰。原本皮相英俊至極,所以他現在有種奇妙的戰慄的俊美。連續數日大雨,讓遼東兵苦不堪言。濕熱天氣穿鎧甲,皮都要爛掉,只能脫了。
祖松難受得發狂,鄔雙樨未見一句抱怨。白敬和研武堂保持聯繫,今日又收到陸相晟的驛報。行軍至襄陽府與南陽府之間,白敬問斥候:「高若峰去哪兒了?」
斥候回答:「現仍未動,似在做決定,是否進陝南奪西安。」
白敬不必看地圖,地圖皆瞭然於心。他現在最擔心高若峰轉進河南,進陝南或者山南都可以。必須讓榆林衛,太原衛,右玉衛聯合起來詐高若峰一下,逼他下定決心奪先。一旦進入秦嶺,只能走子午谷。
鄔雙樨站在白敬身邊:「高若峰走子午谷,白侍郎得矣。」
白敬捏鼻樑:「就怕他不上當。張獻忠不說,李鴻基不好騙。李鴻基一直意圖河南,他若進河南,將是大晏心腹大患。」
天氣潮濕,搞得鄔雙樨不光臉上的傷癢,背上腳上的傷癢得鑽心。他生生熬著,一點也沒有表示出來。白敬臉色越發沒有人樣,他手上纏著一枚火紅同心結,一直攥著,大約是哪個女子送他的。鄔雙樨明白的很,他心裡一直念著李在德的名字。念一遍,心裡便柔軟地有了支撐,無所畏懼。
他可以為了他所向披靡。
白敬站在雨棚下,一捶桌子,提筆給西北軍鎮寫信。
南北合攻,把高若峰趕進秦嶺!
權城在地里勤勤懇懇忙一天,傍晚扛著鋤頭跟著返城的農人往回走。玉米果然已經沒救,來不及了。土豆甘薯倒是還行,他祈禱這倆作物收成能好,因為它們是真的有點傷耕地,如果沒有收成,他就作了太多孽。
權城不能想下去。
返回城裡,走回官衙,權城見到剛回來的陳冬儲。陳冬儲面色凝重,跟權城拱拱手:「所見太多,必須馬上寫信,先不聊了。」
權城也是滿腹感慨想寫信給攝政王殿下,所以也拱拱手:「共勉。」
權城熬夜寫條陳,突然聽見窗外兵荒馬亂。他舉著燈台出去,撞上張珂指揮人馬:「快去集合!快去!」
「張旗總,這是怎麼了?」
張珂一抹臉,夜色中看不到表情:「陸指揮收到軍令,今夜拔營南下。」
權城突然腿一軟,陸指揮這就要揮師南下!
「可是為了……反賊?」
張珂沒回答。
到處在準備物資糧草。也沒什麼糧草可準備,玉米完蛋,土豆甘薯還不能收,麥子剛開始割。張珂跑走,權城到處找陸指揮。吳大夫也不在屋中,想是幫大軍準備防疫的草藥去了。權城舉著燈台,一點暖暖火光在漆黑夜色中盈盈亮著,士兵們正好都讓著他。
權城在官衙前堂找到陸相晟。白天的一身戎裝都沒脫,吩咐各千總把總哨官們整隊裝卸火器物資。
權城有點懵,怎麼白天好像還好好的,他還扛著鋤頭出門看地,晚上就……就要分別?
他舉著燈台,手開始顫抖。
陸相晟也看到那溫暖燭台,和舉著燭台的人。他上前幾步,一拍權城的肩:「權道長。」
權城被他拍得一顫悠,清清嗓子:「貧道占了一卦,得『旗開得勝』。陸指揮馬到之處,皆可成功。」
在有些惶惶然的夜中,權城舉著溫暖的燈台,眼神被燈火映得溫軟明亮。這神叨叨的小道士,很有股溫暖人心的力量。陸指揮笑:「多謝道長。」
權城彎腰:「貧道恭迎諸位凱旋。」
陸相晟拍權城的肩,又覺得不過癮,一把抱住他,大笑,轉身上馬。
「除了日常守城輪值照舊,我在右玉留了一小隊士兵供權道長差遣。」
權城面目平靜安詳:「多謝陸指揮。」
陸相晟一轉馬頭:「走了!」
權城立在原地,舉著燈台,在夜色中凝望大部隊遠去的火龍。
陳冬儲也起來了,站在一旁安靜地插不上話。等軍隊全部撤出右玉,天已經蒙蒙亮,陳冬儲驚覺自己的腿已經站麻了。
「你……是安慰陸指揮呢吧,占卜什麼的。」
權城手中的燈台尚未滅,依舊明亮。他對陳冬儲正色道:「並不是,這一次,大勝。」
陳冬儲揚起眉毛:「……借您吉言了,權司監。」
權城昂首挺胸,走回自己的房間。一關門,一屁股坐地上。
三清在上,保佑陸指揮。
高若峰部隊在南陽府以北發生嚴重分歧,李鴻基一力要東進河南,張獻忠支持高若峰想要回陝西,最好拿下西安。新來投奔的「英雄」們人心不齊,隨時想著要散夥。高若峰猶疑不定,北方鎮守榆林,右玉,太原三支軍隊南下。白敬領著南京駐軍正在北上,追著高若峰的背咬。交戰數次,右玉衛新建立的軍隊非常難對付,作戰異常勇猛,頗有當年戚家軍的風範。
高若峰被逼到風口浪尖,人心不穩,誰也不聽誰的,張獻忠都不服李鴻基,部隊將要分崩離析。他下定決心:進陝南,走子午谷,拿下西安,再作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