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2024-09-14 15:29:19
作者: 蠍子蘭
第112章
第二天權城醒來, 陳冬儲掛著倆黑眼圈通知他:您把陸指揮咬了。
權城燒了一宿, 陸指揮擔心他是不是染了疫,陳冬儲連忙把藥方給吳大夫看:「路過疫區就喝。」
吳大夫診斷,權城不是染了疫,是勞累過度又水土不服,加上心結鬱結。今天晚上得看著他, 防著他抽搐過度, 明天一早若是能退燒, 則無大礙。右玉除了陳冬儲, 都是光棍, 陳冬儲好賴是當爹的人。吳大夫年紀大了,白天忙一天晚上熬不住,陳冬儲勸吳大夫去歇下,打算自己陪著權城。這一路過來也算患難的交情了。前半夜還行, 後半夜陳冬儲靠著牆直接睡過去。
早上陳冬儲倒是在自己床上醒的。他撓撓臉,估計是陸指揮把自己背回房間的。那權城呢?陳冬儲坐起, 全身酸痛得嘶一聲。在馬車裡顛簸得全身要散了, 昨天又給權城鬧大半晚上。陳冬儲擡起右臂,看自己的手止不住地哆嗦。他想念北京,也想念公主。壽陽公主把他送上馬車,握著他的手捨不得放開——為了公主, 拼了。
陳冬儲咬著牙下床穿鞋, 扶著牆一瘸一拐去看權城。太不像樣了,他唾棄自己, 沒吃過苦就是不行。
權城昏沉沉地睜開眼睛,下意識以為自己還在馬車裡,蜷著。他頭痛得犯噁心,腦仁開了鍋,咕嘟咕嘟響。陳冬儲摸摸他腦門:「還好退燒了。昨天晚上記得不?」
權城奄奄一息搖頭。
本章節來源於𝕓𝕒𝕟𝕩𝕚𝕒𝕓𝕒.𝕔𝕠𝕞
「您把陸指揮咬了。」
權城眼花繚亂:「我那一車種子呢?醫書稿呢?」
陳駙馬氣笑了:「那些譯稿我交給吳大夫了。種子還沒卸車,等你看怎麼辦。」
權城掙扎著坐起來,靠著牆喘息。窗外長槍劈風的聲音在清冽的晨光中猶為清晰,權城眨眨沉重的眼皮:「……什麼聲音?」
陳冬儲讚嘆:「陸指揮練槍呢。陪你折騰一宿,手被你咬了,一早跟沒事兒人似的,體力太好了。」
權城嘴幹得舌頭黏著牙床,陳冬儲倒了一碗水來:「你可謝謝人家吧,昨天晚上發的那個瘋,要不是陸指揮,我們誰都制不住你。」
權城喝了水,稍微有精神。陳冬儲出去端小米粥,權城趿著鞋子扶著牆,一步一蹭挪到窗邊,看陸指揮練槍,心裡一凜。陸指揮練的每一招都要過人命,兩隻手裡一條劈山開石的游龍,挑著萬鈞血氣。
權城看得入神,陸相晟一收招式,一隻手拎槍一隻手背在身後一轉身,對權城微微一笑:「權司監。」
權城沒來得及仔細研究陸相晟的臉,清晨中英氣逼人的男子對他一笑,他心神巨震:
英星入廟!
權城從來都注意不要表現得太過神神叨叨,只是頭一次看到如此標準的英星入廟局面相。殺伐四起,統御邊關,手攥人命,腳踏官爵。權城喃喃嘟囔:「黃金建節趨廊廟,統攝英雄鎮四邊……」
陸相晟見權城驚恐地瞪著自己的臉,他伸手摸摸,臉上沒東西?權城離開窗口,整衣從門而出,雙手握陰陽魚對陸相晟深深一揖:「陸指揮,剛毅勇猛,權達,皆是好事。只是過剛易折,陸指揮日後,萬勿性急貪功,剛褊自用。」
陸相晟乾巴巴地看權城:「哦……多謝道長贈言……」
陳冬儲端著小米粥小跑:「好燙好燙好燙!別堵門口!」
權城懨懨地吃小米粥,陳冬儲被他一臉菜色的尊容激起一腔父愛,坐他身邊絮叨:「趁著兵事未起,我今天要下周邊縣鎮轉一轉。你今天就不要亂動了,吳大夫待會兒再來給你看看。昨天我們還以為你中疫了,要不是吳大夫……哦對了,還要感謝陸指揮,你看陸指揮左手沒有?給你咬得我都不忍心看,吳大夫說人咬的傷並不比動物咬得更好,牙都是一樣髒……」
權城臉紅透:「別講了……」陸指揮對著權城的時候,一直背著左手,沒亮出來。
陳冬儲好奇:「你剛才站門口對著陸指揮念叨什麼?」
權城苦笑:「我有時就是太神叨,招人討厭。」
陳冬儲正色:「你是不是看出什麼來了。」
權城叼著勺子沉默。
陳冬儲很嚴肅:「你看出那個陸指揮什麼來了?不用你泄露天機,你說那個陸指揮值得深交嗎?」
權城拿下勺子:「陸指揮忠直可信,他是不是還有個弟弟?亦是可靠之人,他家出了他們兄弟倆,一為勇,一為忠,江山社稷棟樑。」
陳冬儲搓搓手指,陸相晟倒是真有個弟弟,還小,尚未出仕,據說兄弟倆非常像,弟弟氣性比哥哥還大。
權城長長一嘆,沒再說什麼。
陳冬儲要下去轉轉,調查「小票」的事情,陸相晟吩咐張珂去套馬車,派一個小隊隨行。陳冬儲很凝重:「軍情要事,我不多問,就是……是不是就在這幾天?」
陸相晟沒直接回答:「陳駙馬今天去明天就回,不要耽擱。」
權城出來送陳冬儲:「路上小心。」
目送陳冬儲的車隊離開,權城伸手抓住陸相晟的衣襟:「陸指揮,種子哪裡有問題?」
陸相晟挽著袖子,左手背在身後,低頭看權城,突然笑了:「權道長,就是為了這個要殺我?」
權城非常鬱悶,別提這個了……他哪兒知道陸相晟和他想像的出入這麼大……
陸相晟右手食指關節抹抹下巴,若有所思。他跟攝政王殿下上書,一切說得很清楚。權道長只知隻言片語。
「權道長不如自己看吧。」陸相晟嘆道。
旗總張珂又來,笑眯眯的樣子不叫人討厭:「陸指揮讓我帶權道長到處轉轉,權道長想看什麼?」
權城聲音不高:「我想看看你們的耕地。」
張珂又套一輛馬車,扶著權城上車。權城一看馬車就全身痛,不過什麼都沒說。他一上車,聽著不遠處又有整齊的喊殺聲。張珂笑:「陸指揮練兵呢。」
權城放下車帘子。
右玉為了抵抗韃靼大軍,壯年勞力十去七八,只剩老弱婦孺。陸指揮剛到此地,乾的第一件事就是重新分地。按照每家壯勞力犧牲情況重新分熟肥土地,好地都給原右玉人。軍墾地在周邊更遠,引水耕種都要更困難些。河北來的士兵除了屯田地,還要輪著幫右玉缺勞力的家庭耕種。
權城好奇:「原土地的主人怎麼辦?」
張珂苦笑:「韃靼大軍打來,能跑的早去其他地方避難了,陸指揮一概把這些地算作『無主』,現在,這幫人到處告陸指揮呢。」
權城震驚,他似乎終於知道了問題的關節:「他們回來了?」
張珂撩開車窗簾:「權道長,你往外看。」
權城往外看,一大片玉米地被燒得斑斑駁駁,權城心痛得扭絞:「停車停車,停車!」他撲下馬車,一瘸一拐往玉米地走。那麼好的玉米杆,燒得成碳灰。權城跪在地上伸手撫摸焦黑的土地,語無倫次:「這是做什麼?這是做什麼???」
張珂吐口氣:「您昨天到之前燒的。」
權城簌簌掉淚,玉米可救人命,為何能如此折辱神植?他撿起籽粒已經顆顆分明的玉米穗,反覆摩挲,抹不掉黑灰。張珂不忍心去看權城。
「為什麼要燒?」
「原土地主人唆使的。天乾物燥,一燒一大片。」張珂嘆道,「陸指揮天天為了戰事訓兵,抽不出足夠的人手在軍墾地巡查。往地里丟一個火把就跑,抓不住人,玉米卻一毀一大片。」
權城跪在地上,失魂落魄地放下燒焦的玉米穗。
「那……土豆和甘薯呢?」
張珂唉一聲:「玉米長在地上顯眼,總遭破壞,也是陸指揮有意為之,這樣起碼能保住土豆和甘薯地。」
權城爬起,踉踉蹌蹌到處轉,看甘薯和土豆地,壅土雍得還好,沒有被毀得那麼厲害。
「那……民耕地呢?」
張珂蹲在旁邊,用手指摳摳臉:「民耕地不種玉米土豆和甘薯。」
權城一愣:「為什麼?」
「就……平民不種。」
權城焦急:「大家信不過三作物嗎?信不過我嗎?」
大家可不是信不過你。張珂含糊其辭:「不願意種,領到種子也不種,陸指揮也沒辦法。」
權城站在大片耕地中間,極目遠眺,幾戶農人在搶收麥子。權城上前詢問,非常直接:「你們為什麼不種玉米土豆和甘薯?」
幾個瘦成柴的老頭老太太顫巍巍吃力地割著麥子,看權城一眼,沒回答。張珂道:「老丈,陸指揮安排的輪值小隊今天沒來幫你們收麥子嗎?」
老頭子認識張珂,倒是答了:「昨天來了,說今天要訓練。我們趁著還能動,多干一干。」
沒人搭理權城。權城急得冒汗:「為什麼不種玉米?為什麼不種甘薯?為什麼不種土豆?」
張珂把權城拖開,跟老頭老太太笑:「您幾位別太著急,下午訓練完了就來幫你們收了。」
權城跟魔怔了似的,張珂不便直說,只好道:「那……權道長先回城?」
再看也看不出什麼來,權城失魂落魄地坐著馬車回城。
權城以為種子種不出來,以為種子不適應水土,以為種子跟原先的作物牲畜相剋,竟然從來沒想過是人們不想種,甚至還要焚燒快要可以收穫的玉米地。
權城抱頭坐在官衙後院的門檻上。
有人在權城身邊坐下,隱隱有鎧甲的摩擦聲。權城低頭看到靴子,陸相晟。
「張珂回報,說權道長出城轉了一圈。我來看看。」
權城沒擡頭,抽抽鼻子,用濃濃的鼻音道:「陸指揮公務繁忙,不必分心給我。」
陸相晟笑一聲:「權道長到城外看到什麼了?」
權城沉默很久:「火燒玉米地。大家不愛種三作物。」
「張珂有解釋嗎?」
權城依舊團著,吃力搖頭。
「租子。租子從來只收麥子,如果種了三作物,交不上租子,要怎麼辦。」
權城倏地直起腰,瞪著紅腫雙眼震驚地看陸相晟,原來所有的原因,竟然是——租子???
「可是!攝政王不是下令免除右玉三年租稅,種植三作物免六年!」
「百姓不信。」
陸相晟很淡然,權城驚得無以復加。
是,百姓不信。所有的減免,一概不信。
「前半年說減,後半年照交的事,太多了。」陸指揮一身戎裝,坐在權城身邊。剛剛訓練回來,臉上還有汗。夕陽餘暉在他英武的臉上鍍一層金,映得目光清澈威嚴。
「那!」
權城剛想爭辯,又愣住。那什麼?能怎麼樣?
陸相晟慢悠悠道:「權司監,我們,是外來的。」
權城愣愣地看陸相晟。陸相晟看向遠方:「權司監,天雄軍之所以出現,是因為右玉原本的人死得差不多了。原來的右玉人難以接受,不是很正常麼。」
陸相晟站起,低頭微笑:「權司監一心記掛耕地,想是沒有看到右玉城門外的大石碑。攝政王殿下親筆寫的祭文。右玉一個小城上下一心,扛韃靼大軍七個月,老實說我不知道天雄軍做不做得到。權司監應該去看一看。」
陸指揮用右手,拍拍權城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