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2024-09-14 15:29:05
作者: 蠍子蘭
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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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在德的工部巡檢車隊一進北京城門,滿城縞素。
李在德把巡檢隊所有人送去工部報導,工部值房裡的人全都戴孝,灰著臉低著頭,戰戰兢兢。工部的尚書侍郎郎中主事凡四品以上全不在,只有四清吏司的郎中們日夜值班如履薄冰。
管軍實火器的虞衡司蔣郎中一見李在德,想起他是李家人,哆嗦一下。李在德瞪著眼睛面色發白:「我路上隱隱有聽聞,死命往回趕,這到底……」
蔣郎中人長得小,被粗麻孝衣埋起來了。他平時很照顧李在德,吞咽一下,低聲道:「咱工部,四品以上都去跪太廟了。你……也趕緊回家戴孝去吧。」
李在德命令工部巡檢隊的年輕人都在官署值房裡好好待著哪兒不許去,他自己立刻回家。蔣郎中不方便說,他不敢細問害了人家。
等一進門,老王爺流著淚,老趼粗糲的雙手握著李在德傷痕斑駁的手:「仁祖皇陵被亂賊給燒了!」
李在德五雷轟頂,老王爺連忙給他換孝衣,李在德木木然不知所措:「就燒了?那仁祖的骨殖……」
老王爺抹抹眼睛,領著李在德跪在院中的香案前,香案上供奉著大晏開國太祖的父親仁祖,所有李氏皇族共同的祖宗。
李在德一頭磕在地上:「不肖子孫無能,竟害仁祖受此大辱!」
老王爺老淚縱橫。他們在宗人府根本沒有名字,李家皇室大多數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可是他們有著跟所有李氏皇族一模一樣的血脈——仁祖的血脈,太祖的血脈,甚至李家上溯的那些只能用數字做名字的窮苦佃農,李四九,李六七。
老王爺喃喃道:「太祖少年過得苦。仁祖走得早,餓死的,一丁點福都沒享到,所以後來太祖起了鳳陽仁祖皇陵和大皇城,大皇城比紫禁城還大,大皇城也燒沒了,南京來的驛馬報,仁祖的骨殖……找不到了……」
李在德眼前一陣亮一陣黑。每次老王爺一念叨什麼二十四王他就煩,輝煌他沒見過,富貴他也挨不上,統統跟自己沒關係。被人當頭一棒打下來,他才知道,自己在乎,在乎這些看起來虛無縹緲的血緣和一脈相承的驕傲。
京城剛下過大雨,凜冽的冷氣灌進李在德肺里。他聽見自己哆嗦著問:「那,那攝政王殿下呢?」
老王爺抓緊他的手,極低極低地壓低嗓音:「殿下跪太廟幾天沒出來了……」
大員們在太廟外面跪著,有個老翰林直接跪死了,被擡回家,家裡人都不敢哭。
爺倆在仁祖靈前跪了許久,老王爺輕聲道:「你吃苦了,瘦得這樣厲害……」
李在德用袖子一抹臉:「沒事,這一路跑得很值得。」
老王爺嘆氣,擡手摟住兒子:「看到什麼了?」
李在德看著仁祖靈位,聲音輕而堅定:「大晏很大很大。大晏昌盛,則庇佑四方。」
攝政王在太廟裡跪了七天,第七天,白敬接管南京。披麻戴孝的驛馬帶來一份淌血的名單:鳳陽相關官員,一個沒留。
京中十二衛全部上街,白衣持刀,徹夜巡邏。攝政王擢升宗政鳶為山東總督兼山東軍務總理,宗政鳶立刻撤兵,離開京郊。宗政鳶離開京郊,留給周烈一封信:
「我埋了一壇梨花白在魯王府梨樹下面。期有一日,研武堂眾人共飲。」
周烈心想,你也不會找個地方,梨樹下面。
校官上來,周烈問道:「戍衛司指揮使的人來了?」
校官回答:「城內一切安穩。十二衛不分晝夜巡值,張敏指揮使緊盯著,不會出岔子。」
周烈緊接著問:「殿下還在太廟?」
校官回答:「是,還在太廟。」
周烈抱著頭盔,頭盔上亦纏著白布。他深深地凝望南方,只盼……白伯雅能傳捷報。
太廟雲霧繚繞,攝政王跪在正殿,一動不動。驛官跪在外面大聲念驛報,不敢往太廟裡面看,只覺得太廟裡供奉的蠟燭太多,連上冷硬鋒利的燭檯燈架,便是一片刀山火海。
攝政王不信鬼神,不崇佛道,但他敬畏祖先。他們是他的來源,他們賜他骨血,賜他姓名。他繼承列祖列宗的命,同時也繼承他們病。
他對著祖先懺悔。
李奉恕再體能過人,跪了幾天身體也到了極限。他看不見,只昏昏沉沉地覺得身邊有人。他笑一聲,聲若遊絲:「和尚死了都是火葬,我看好。我死了,不敢進祖陵,一把火燒了,你抱著我的骨灰回山東。」
那人頓一頓,方才回答:「殿下,是我。」
攝政王一愣,曾芝龍?
曾芝龍在偏殿陪跪,跪了很久。十二衛認得他是研武堂教授,不便多管,太廟內侍更不敢多嘴,各個低眉垂目,也是跪著。富太監在偏殿焦慮,他看出來攝政王好像不行了。這個天塌地陷的時候!
曾芝龍晶亮的眼睛映著燭火,仿佛冰湖倒映烈日。他膝行至攝政王身邊,低聲道:「是臣。」
李奉恕略略向後一歪,接著是玉山倒塌地要仰倒,曾芝龍攙著他的一條胳膊,穩穩架著他:「殿下,當心。」
曾芝龍常年練武力量比一般人強得多,扶得住攝政王。
「陛下如何?」
曾芝龍嘆氣:「陛下想殿下。」
攝政王眼神渙散,曾芝龍完全當看不見。
「殿下,保重身體要緊,陛下還小。」
攝政王無神的眼中火焰繚繞,供奉在大晏列祖列宗前面的火燭熊熊燃燒。威嚴的王突然笑了:「曾卿放心,孤現在不敢死。」
南京來的驛馬一個又一個地上報近況,北京京營直通南京留守司驛馬終於也來了信。留守司驛馬專事南京總督,所傳消息南京皆不得過問。周烈雙手顫抖驗蠟封,以「研武堂」三字蜂蠟,完好無損。他立刻進城到太廟,看曾芝龍跪攝政王身邊,愣一下。
「白敬來信,呈給殿下。」周烈跪在偏殿,內侍呈上白敬的信。曾芝龍取來信,低聲念。
白敬抓住高若峰的蹤跡,高若峰現下意取廬州,白敬將領兵迎敵,需要調南京守備的騎兵火器。
攝政王聽著,平靜道:「白卿需要糧草軍實,一一兌現,不可延誤。」
周烈未回答,想是南京守備不聽調遣,白敬想要痛擊高若峰,但南京守備監軍一力要守南京城。
攝政王低低地笑了:「白卿手持太宗雁翎刀,他要不會用,讓他去問宗政。」
周烈站起,一抱拳,退出太廟。攝政王聲音不高:「富太監在不在。」
富太監那個老腰老腿,跪了半晌就快斷了。他不敢哼唧,咬著牙扶著小內侍站起:「奴婢在,奴婢在。」
「朝會,馬上。」
富太監立刻退出太廟,攝政王要舉行朝會,就在太廟之下。所有病歪歪的臣子還有一口氣的都被擡來,十二衛架著扶著跪好。
攝政王咬著牙站起,差點摔倒,曾芝龍硬給扶穩了。曾芝龍低聲道:「殿下當心。」他扶著攝政王轉了個方向,走向正殿大門。在門檻前曾芝龍一停,攝政王平靜地擡起腳,跨出去。
大晏的肱骨們看到攝政王終於走出太廟,魁梧挺拔。攝政王站在台基上方往下望:
「諸位卿……可有話對大晏列祖列宗說?」
何首輔剛昏倒又被擡回來,勉強搖晃著跪下,更像是趴在地上:「國之極辱,臣慚愧,臣無顏面對君恩。」
攝政王道:「孤也無顏面對列祖列宗。」他被曾芝龍扶著,一步一步走下高高的台基,站在跪伏的群臣前面,問了個問題:「諸位卿想過身後之事沒有?」
所有跪著的人脖子後面一涼。
「孤在列祖列宗面前跪了七日,也想了七日。人總有一死,下九泉孤要跟列祖列宗如何交代?仁祖皇陵被亂賊焚毀,孤必須平叛撫民,否則死後無顏進仁祖皇陵。然而為何會有亂民?高若峰起自陝西,饑民呼號聚眾而成軍,竟然號稱『三十六營』。哪位卿告訴孤,若無饑民,是否便無高若峰?」
攝政王嗓音嘶啞,聲音不高,太廟前寂靜如淵,殿下的聲音在眾人腦袋上盤旋。
「眾位卿,到底為什麼會有饑民?」
已是黃昏,天邊雲霞亦如火燒。北京城中想起黃昏鍾,不緊不慢的洪鐘清越的聲音,貫徹長天。
一人回答:「殿下,西北連年旱災,如今,福建都旱災了。」
攝政王肅穆地沉著目光,曾芝龍一看那跪得筆直的人,依稀是國子曹祭酒。自己上門結交,被他客氣地禮送了。自來最怕文人有孤膽傲骨忠心,這樣的人不會死。幸而文人也沒什麼膽啊骨啊的,大部分只有一張嘴。
偏偏,曹祭酒該有的都有。
曹祭酒沒看曾芝龍,只對攝政王道:「殿下,如此國之極辱,宜停加派,宜停催科,宜罪己,方能宣德撫民,安定人心。」
曾芝龍震驚了,你有病吧,當頭兒的「罪己」,底下還會有人服?
曹祭酒很瘦,與何首輔那種保養得宜的清瘦不同,他是只有骨頭。讀書人仰慕堯舜禹湯,禹罪己安天下,四方清明。
可是,稅早就收不上來了。
攝政王並沒有說什麼,只是聽。曾芝龍實在忍不住:「曹祭酒,卑職進京不久都知道,殿下已經免了陝西賦稅,為此不是還進過太廟?」
攝政王道:「是要罪己。孤之罪,條條分明。孤之罪在無能,沒有提領朝政整頓軍務,鳳陽軍務都敗壞如此,全國各地軍務孤不敢想。孤之罪亦在無用,下詔無用,下令無用,陝西免除賦稅,怕是並沒有落實。孤之罪還在無識,各處進言孤未能採用。孤對列祖列宗發誓根除弊政安養黎民。跪了七天,孤冥冥中似乎聽到了列祖列宗的訓示:整頓軍務,整頓稅務,整頓吏治。普通百姓要的是一口飯,孤要的是天下太平,皇帝陛下要的是四海安定,列祖列宗要的是萬世昌盛。只是,眾位卿睜開眼睛看一看,國有難。」
攝政王聲音平穩:「眾位卿,國有難。」
曾芝龍攙著攝政王一步一步穿過跪著的群臣,離開太廟。沒人發現攝政王的異樣,王一如往常,偉岸昂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