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2024-09-14 15:29:04
作者: 蠍子蘭
第101章
攝政王復起白敬,內閣立刻同意。何首輔親自寫票擬,搦著筆,全身淌水,心中驚悸。
第一個南京來的驛官披麻戴孝跪在午門外哭,當值官員從千步廊官署湧出來看。何首輔一聽仁祖皇陵被毀,向後一倒,被人掐著人中才醒。大晏立朝未有此大辱,祖陵被毀,禍及子孫,大晏江山危矣!
內閣當值的不當值的學士全部跑來值房,窗外黑雲壓城,千里陰森,電劈雷擊,裂天燎雲。雷點燒穿天際的一瞬間白晝,何首輔看到同僚們青白的臉。
他想起成廟歸天前的低語。
日,月。
日月,墜矣。
全城戴孝,攝政王身服重孝開太廟,朝堂官員全部服孝跪在太廟前面痛哭。
天降大雨,天也落淚。
攝政王神情森然,跪在太廟內,仰頭對著列祖列宗的靈位。萬鈞雷霆滾過去,一閃一暗地映著靈位,靈位是列祖列宗最嚴厲的眼睛,看著攝政王,看著皇帝陛下,看著門外跪著的皇親國戚朝廷重臣,看著……大晏的江山社稷。
南京驛馬不停地跑進京城,攝政王讓驛官們跪在太廟外面暴雨中大聲吼南京的驛報。
中都鳳陽皇陵被焚,皇城被焚,鳳陽平民死傷逾三萬。
拱衛皇陵的中都大皇城,翼翼四方之極,宣大晏萬萬世之神功聖烈於不朽的中都大皇城,被高若峰付之一炬。
驛官的聲音在太廟前迴蕩,字字撕肝裂膽。朝廷文武官員跪在太廟之下,被潑天大雨淋得睜不開眼,被滾雷炸得擡不起頭——他們也不能也不敢望向這座巍峨肅穆的建築。中都也有太廟,中都的太廟被烈火焚燒殆盡。臣子們不寒而慄,他們拽不住自己的思維,忍不住去想,如果某天北京真的城破,北京太廟會如何——
大晏列祖列宗會如何!
攝政王根本沒向群臣問策,他直挺挺跪著,沒有看那些臣子一眼。
一個又一個的驛馬奔進太廟,聽得跪在攝政王身邊的皇帝陛下全身哆嗦。霹靂飛火燎出的雪亮鋒利的光一閃一閃照映列祖列宗的靈位,也照映攝政王的側臉。皇帝陛下覺得自己曾經做過的所有噩夢都浮出幽深的海底,魑魅魍魎帶血的眼珠轉動著,逡巡著,掃視著他,掃視著大晏,隨時撲上來,撕肉嚼骨。
群臣跪著,十二衛的人惡虎一樣衝進跪著的人群中,手上絞索套住幾人,利索地拖出去。被繩索勒的臣子雙腳掙扎亂踢,一旁被踢到的人都不敢晃動身子。
攝政王神情淡淡,轉個方向,對著皇帝陛下一磕頭:「陛下恕罪。臣原想著,政事有輕重緩急,內閣六部各司其職,各勉其政,臣不便多加掣肘。現在仁祖皇陵被毀,罪孽全在臣一身,臣既無攝行朝綱,亦無總領政事,致使朝綱敗壞法紀鬆弛,軍務朽爛不堪用。臣此生已然罪孽深重,身後無顏面對列祖列宗,必不能進祖陵。臣無顏,臣所率的朝臣都無顏。懇請陛下准許臣以及眾卿補偏救弊,改過自新。」
皇帝陛下哆嗦得更劇烈:「六,六叔酌情行事即可……」
一道霹靂簡直要砍碎大地,攝政王閉上眼睛,太廟外立起數杆絞架,通政司通政使,中都守衛司指揮使,都察院直隸鳳陽府都司,鳳陽軍務提督——凡在京者,一個沒留。絞刑死得不快,曾經的臣子在絞刑架上扭動。
兵部左侍郎直直跪著昏過去,沒人敢扶他。一個老臣直接犯了病,金吾衛一人上前一探脖子,搖頭,拖出去扔著。
悶雷滾滾,何首輔心跳敲在肺上,敲得他想咳嗽,又不敢!絞刑架就在太廟旁前著,何首輔想起久遠年間的太祖「剝皮實草」,那高壓的恐懼隔了數百年,終於再次來臨。
攝政王不會再客氣了。何首輔想昏卻不能昏,現在周烈和宗政鳶大概已經圍了京,攝政王可以拉著全城陪葬。這幾百年有些人的手和嘴伸得太長,成了習慣,到底是忘了江山是李家的江山,社稷是李家的社稷。
大雨未停,雨水順著何首輔的眉毛鬍子往下淌,何首輔跪了許久,和所有內閣學士一樣,脊樑板板直。
攝政王下詔,復起白敬為兵部右侍郎兼南京總督,剿匪清寇,平亂安民。持太宗雁翎刀,全權軍務,殺伐立斷。
何首輔被錦衣衛扶著站起,躬身一瘸一拐離開太廟,回值房親自批司禮監送來的票擬:覆核。通過之後下發,通政使已經被絞死,不過沒關係,通政使司正常運作,極速走完過程,白敬立刻率兵下南京。何首輔繼續回太廟跪著。
皇帝和攝政王在太廟跪著,臣子誰敢不跪!
大雨下了兩天,有臣子跪死雨中。皇帝陛下年幼,只有攝政王跪在太廟裡,群臣跪在太廟下。沒有常朝,攝政王什麼都不再問了。
第三天天放晴,何首輔紛花的眼睛勉強看到仿佛被徹底清洗的天。
好藍。
煥然藍天下,是跪得東倒西歪的群臣,絞索吊著的屍體,和……跪在太廟裡的攝政王。
李奉恕跪太廟贖罪,粒米不沾。他少年時被父親如此懲罰,成年之後這樣自我懲罰。皇帝陛下年紀太小,跪了一天,到最後靠在攝政王身上,攝政王便讓富太監抱回宮中。富太監根本沒資格跪太廟,他也不敢直視攝政王的眼神。他一眼看到攝政王跪著的側影,心裡一慌。攝政王瘋了,真的瘋了。這種隱隱的瘋勁在景廟臉上出現過,在成廟臉上出現過,現在到了攝政王。也許李家歷代皇帝都是這麼瘋的,富太監不敢想!
富太監抱了皇帝連忙出太廟,一刻不敢多待。此時還敢進太廟的只有那個王都事,王都事也沒資格跪李家祖宗,只能在偏殿陪跪。金吾衛指揮使進來,跟富太監擦身而過,對昏迷的皇帝陛下一行禮,然後去拖王都事。
富太監聽見金吾衛指揮使低聲勸:「王都事,殿下不讓你跪,你去歇著……」
王修被金吾衛客氣地拖出太廟,金吾衛指揮使一揖:「得罪王都事了,殿下的命令卑職不敢不從。殿下說了,雨天氣濕,跪久了於膝蓋無益處。王都事……回吧。」
王修哭得喘不上氣,誰都沒發現攝政王看不見了,王修又不敢說!他眯起眼遙遙地看著蒼天之下雄渾巍峨的太廟,李奉恕跪在裡面,不吃不喝。
王修快馬回魯王府,濃濃地煎了參湯,拎去太廟。十二衛實在不敢攔他,只能叫苦。王修跪在偏殿,對太廟內侍道:「讓殿下把參湯喝了,喝完卑職就走。」
內侍捧著食盒,小心翼翼膝行至正殿,王修盯著攝政王的側影,怎麼也看不夠。
他記得開太廟之前,李奉恕對他說,你以後,別怕我。
大晏已經病入膏肓,大約,需要虎狼之君,下一帖虎狼之藥。
內侍抱著食盒膝行回來,遞給王修:「王都事,殿下要你走。」
王修張張嘴,內侍嘆氣,左右看看,低聲道:「壽陽大長公主想來跪,都被殿下勸回去了。殿下說,天下之罪都在他,與人無尤。王都事,你也快走吧,省得殿下心裡惦記。」
王修問道:「粵王呢?」
內侍頓一下,他不敢說皇室是非,但是王都事問,他又不敢不回:「粵王殿下受驚過度,腿摔壞了。」
仁祖陵被焚一傳入京中,粵王立刻幹了一件事:爬到房頂,往下一跳。對外只說受驚過度,失足摔倒。太醫院來看,確實摔得狠,以後是要瘸。粵王愛妾哭得眼睛睜不開:「殿下是何苦?」
粵王滿臉冷汗:「宗室要鬧,說魯王德不配位,祖墳被挖都是他一人之罪,應該被奪爵。他們鬧便鬧,別來找我出頭了!」
粵王愛妾不解,如果說魯王被奪爵,難道不好嗎?
粵王只有冷笑,這段時間韜光養晦算是養明白了,魯王如今篡不篡位,都在一念之間罷了。「研武堂」,傻子看不明白!粵王最後悔進京,原想著跟魯王一較高下,現在想躲回廣東都辦不到了。
粵王上書請回封地,魯王輕飄飄一句「留著吧」,粵王只能留下。粵王越想越覺得自己上當,當初怎麼鬼迷心竅離開廣東的?是誰讓自己相信自己能壓過「一無所有」的魯王的?
粵王越想越恐怖,誰?當然是,魯王自己。
魯王把粵王引進京,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
粵王倒是有個嫡子,剛兩歲,遠在廣東。嫡子萬一死了,粵王算無後,沒人繼承爵位,粵王再一死,他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惟一一個「粵王」。粵王越來越害怕,只能拉著愛妾的手,眼圈發紅:「怕是天塌地陷了。那人是個瘋子,和景廟一樣一樣的。如有一天護不住你,就把你打發出府,好歹留條命。」
愛妾哭得聲嘶力竭。
窗外雷聲滾滾。
粵王也流淚。
列祖列宗,你們看著呀!
第七天,還能熬在太廟外的臣子宗室所剩無幾。
何首輔咬牙跪著,只是看上去像整個人坍塌了。
南京驛馬來報,兵部右侍郎兼南京總督白敬快馬加鞭接管南京,手持太宗玄金雁翎刀砍了鳳陽總督,鳳陽總兵,鳳陽巡撫,中都兵馬指揮使,直隸鳳陽按察使,鳳陽漕運督察使,直隸御使。
何首輔終於再也撐不住,向前一撲,徹底昏死。
威嚴的太廟,冷漠地矗立在天下地上,寂然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