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2024-09-14 15:27:15
作者: 蠍子蘭
第30章
小皇帝下了朝去吃午飯,攝政王信步走進大本堂。
現在就皇帝一個人用,皇帝好像還有幾個異母兄弟,李奉恕不大清楚,反正他是不進後宮。比皇帝小,年紀不到進不來。他溜達一圈,大本堂布置肅整,看著無趣。
皇帝現在會寫的字有限,有些伴讀就記錄他在課堂上提的問題,都是刁鑽古怪,擱別人家先生要打手板的問題。皇帝很懷疑儒學,甚至並不以為意。儒學的道理很容易讓人覺得太空,全都對,全都沒用。
建州圍京時,皇帝問筵師,為何滿朝持笏者口吐錦繡文章,卻無一退敵之法。又如「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什麼是枉,什麼是直。例如方督師是枉是直?放女真人進山海關是枉是直?遼東百姓感激他駐守有功,京畿百姓恨不得生啖其肉,民是服還是不服?
攝政王看得一愣一愣的。
皇帝今年四歲,李奉恕回憶了一下當年自己四歲的時候在幹嘛,想了半天想不起來。
這小子倒聰明。成廟以前好像也是敏而好學來著。
挺好。
他又翻了翻筵師的對答,果然都是含含糊糊應付了事。皇帝有個不屑孔聖人學說的苗頭,這有點危險。李奉恕自己都沒看完《論語》,真辯起來他說不定都辯不過皇帝。儒學是治國之本,如果皇帝懷疑國本,誰還會信呢。他放下簿子,看見小皇帝顛顛走進來。
「陛下不歇歇?」
小皇帝伸出手,伴讀把他抱上太師椅,他晃晃小腿:「今天先生講的有些不明白。」
李奉恕在他身邊半跪下,溫和看著奶皇帝,笑道:「陛下最近的問題有些偏了。」
小皇帝哼一聲,顯然對筵師不大滿意。
李奉恕道:「陛下對聖學的質疑有些劍走偏鋒。」
皇帝嘟著臉看他:「叔叔,那我問你,種樹書是講種樹的,冶煉書是講冶煉的,兵法是講如何用兵的。《論語》摘一條出來,可真能用作治國?」
李奉恕對學問這件事多少有點敬畏,他總覺得孔老先生的學說堅持這麼多年總該還是有可取之處的。
「只一條,便是治國根本了。」
「哪一條?」
李奉恕嘆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皇帝表示不服。他大概還沒有意識到君臣父子三綱五常是架起他屁股底下龍椅的四條腿,他只是完全厭倦假大空的無數道理。
李奉恕忽然豎起一根手指,往上一指。
皇帝歪著頭看他略費勁的姿勢,眨眨眼。
李奉恕輕笑:「陛下,你看臣的手做什麼?」
皇帝疑惑:「可你讓我看的呀?」
李奉恕搖頭:「臣是讓你看那吊燈。」
大本堂大概是為了讀書不傷神,很注意照明問題,中間高高的大樑上吊著巨大無比法蘭西式荷花蓮葉大吊燈。皇帝順著李奉恕的手指看過去,看到吊燈,恍惚了一下。
李奉恕道:「陛下,阿難有一天也遇到了問題。佛經是幹什麼的呢?佛法又是幹什麼的呢?佛祖指月,道『如人以手指月示人,彼人因指,當應看月。』。一應『法』不過是幫人找月亮罷了。」
皇帝黑黑的眼睛看著李奉恕,輕問:「叔叔的意思是,《論語》也是幫朕找月亮的?」
李奉恕道:「陛下說種樹書,冶煉書,兵書,講深了不都是『道理』麼。何必盯著手指看,要看月亮啊。」
皇帝道:「孔聖人沒說『月亮』在哪裡?」
李奉恕道:「陛下要自己找,陛下的月亮,大晏的月亮,說不定,也就是一擡頭罷了。」
皇帝忽然道:「叔叔的月亮呢?」
攝政王苦笑:「叔叔也還沒找到。」
小皇帝默然。
元宵節還未出,年未過完,陽繼祖率領關寧鐵騎返回遼東。李奉恕令他徹查這幾年關寧鐵騎的開銷,將官升遷,還有就是遼東衛各處守軍。關寧鐵騎撤離京城的時候,翰林院裡一個尋常翰林因著母親去世,回家丁憂,走得悄無聲息。
皇帝出生於二月二,正好是龍擡頭那天。眼看著元宵過去就是二月,馬上到萬壽聖節,粵王上書請求歸京同慶。
皇帝准。內閣准。
李奉恕恍然。粵王,李奉念,排行十一。
有人也有異議,比如父親去世孝子要守孝二十七個月。但是內閣認為舉國經過建州圍京,應該慶祝一下皇帝生日以示大晏並未傷到分毫。一般藩王要歸京手續非常麻煩,光隨行人員得審核個三四個月,這次李奉念的請求皇帝准了,內閣也批得痛快。
攝政王根本沒反對。
下朝回家,王修心急火燎闖進來,官帽都歪到一邊:「李奉念是哪個?」
李奉恕在逗黑鬼。最近忙得太過,黑鬼一直也挺安生,都忘了它了。這畜生每天要巡視一遍李奉恕屯蔥的地方,偶爾還理一理。一段時間不見,又見丑。
他拿著樹枝子,黑鬼打著圈兒撲,也就他那個身量經得起黑鬼的體重。
「我十一弟。」
王修原地轉一圈兒:「那哪個貴人是他娘?」
李奉恕道:「我怎麼知道。」
王修瞪著李奉恕看了半天。
李奉恕還真從來沒去過後宮,連名義上的請安之類都沒有。
王修道:「保不齊是誰慫恿的。你這麼安穩?」
李奉恕看他一眼:「什麼意思?」
王修道:「這是找你麻煩來了,你說什麼意思?」
李奉恕笑了一下:「行啊,他來當攝政王吧。咱們回山東。」
王修道:「你甘心?」
李奉恕抿著嘴,笑得很溫柔:「當然,不甘心。」
王修愣了愣,嘆了口氣。
李奉恕道:「我想喝奶汁魚湯。」
王修沒好氣道:「您府上請不起山東廚子。」
李奉恕道:「當初帶廚子回來就好了。——你不是山東的?」
王修冷笑:「我敢做,你敢喝麼?」
李奉恕道:「有什麼不敢喝的。」
王修還是著急。他這些時日扇陰風點鬼火竟然搞出了點經驗,坊間風聞流言蜚語竟然也有用處。王修連夜翻《孫子兵法》,把用間篇爛熟於心。可是知道這些消息也就是知道,平白干著急。李奉恕天天不吭聲,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本來要為了要迎你或者粵王進京就分了兩派,你四平八穩先進京了,粵王生生半道上被阻回去。你真的不知道,粵王曾經上表要回京給成廟守孝,都沒被批!要不然粵王早來了!你這幾天收拾皇室宗親又抓又抄的,還不明白讓粵王回來什麼意思?」
攝政王懶得琢磨這些雞零狗碎:「哦。」
王修跟他講不明白,心想馬上跟周烈商議,陽繼祖一走,他在京營地位如何,京營雖然人少,是不是足夠忠心。李奉恕跟黑鬼玩兒夠了,黑鬼不打圈兒了,改成王修打圈兒。李奉恕看著有趣,抱著胳膊數圈數。王修官帽兩根翅真的要飛起來了。李奉恕拉住他,伸出雙手正他的官帽:「著什麼急。」
王修雙肩一塌:「行,你不急,我不急。都不急。李奉念要上門了。」
李奉恕挑眉:「他不上門要怎麼辦?趕他回去?你還嫌我名聲不夠糟呢。給我做頓魚湯去。」
王修轉身就走,李奉恕攔腰夾起他。王修登時雙腳離地天地倒懸,嚇得捂著帽子大叫:「老李你幹啥!」
李奉恕夾個包似的夾著他拔腳就走:「去廚房。」
「行行行,我把衣服換了!明兒去籤押房再一身味兒!」
粵王李奉念遙遙看著北京巍峨的城門。
他以為此生再無緣回來看一眼。走那一年他才九歲,京城都快記不清了。市舶司讓廣東的繁華並不輸京城。廣東的富貴是輕快的,無憂的,迤邐芬芳的——西洋的小玩意兒,南洋的香料和布料,大東洋不知道哪邊來的金銀器具,嘩啦嘩啦,五顏六色堆在一起。
這不是他要的。
他剛到廣東,甚至聽不懂自己府中長吏在說什麼。
他一路南下,背對著一座城,是老李家太宗立誓天子守的國門,城裡空氣中飄著幾百年來老李家血戰的腥甜,房檐廊下永遠都是朝堂傾軋暗伏的刀子,還有皇極門下一張盤龍怒吼的龍椅。
當年他狼狽地離開京城,現在,他回來了。
徐仁靜徐閣老給小皇帝答疑,講到「主忠信」,徙義,崇德。徐仁靜強調儒家事君以忠,乃治國之本。小皇帝突然冒出一句:「蒙元有沒有衍聖公。」
把徐仁靜問愣了。他看著小皇帝,身上如淋了盆水:「陛下,您為什麼這麼問?」
小皇帝樂:「再往前,遼宋夏,同時三個。」
臣子和老娘的心態很像,自己的陛下和自己的兒子都應該是完美無缺的。倘若陛下和兒子犯了錯,那一定是哪個不要臉的奸臣狐貍精勾的。
小皇帝說出如此不敬的話,還能是誰教的?當初迎魯王果然就是錯的。粵王倒是還能再教導一二,或可挽救一下。無論如何,陛下是不能聽了他們的讒言,近小人遠賢臣,否則大晏江山社稷堪憂。
徐閣老想得幽遠,一時之間竟覺得擔負教導陛下重任,義不容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