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024-09-14 15:27:17
作者: 蠍子蘭
第31章
攝政王嚴厲整治兵事,如果只是京營,倒也好說。實際上,攝政王整飭到海防了。
自陳春耘從廣州抵京,攝政王過問海事異常頻繁。市舶提舉司的提舉歐陽慧天天被召去魯王府,問他沿海市舶事項。問及海務,歐陽慧還沒有陳春耘講得透徹。經常是攝政王和顏悅色,歐陽慧兩股戰戰。陳家是什麼來歷背景,陳駙馬和攝政王如何親厚,陳春耘如何受青眼,攝政王想幹什麼,底下人看不明白,就不要在朝堂混了。
攝政王想出海。
成廟血腥清洗涇陽黨,嚴厲禁止結社,「復社」還是秘密地興盛。思想這個玩意兒,大概真是最自由的。涇陽黨在士林中的影響從來沒消除過,最近他們猛烈抨擊陳家,特別是陳春耘陳冬儲。陳春耘曲意逢迎,陳冬儲外戚干政,沒敢明目張胆罵李奉恕,只說攝政王被小人蒙蔽,為了一己私慾,下江南看瓊花就要挖運河。
何首輔樂見其成。
出海?出的什麼海?不過是攝政王要肅清浙閩海防打擊走私的信號了。他要是沒摸清楚攝政王的花花腸子,真是白伺候李家幾十年。浙江福建的商人瘋狂走私的危害已經完全暴露。這些商人往往還兼著大地主的身份,在宗族的作用下閩浙沿海動輒全村走私或者全宗通倭。那個自殺的黃緯是個戇頭,想要衝破朝廷到匹夫的巨大利益鏈,是他一人可行的麼?他不死誰死。這些走私來的白花花的虛銀衝擊著大晏的稅法民生,擡起物價卻沒有實質生產。浙閩商人鼓動用銀交稅,是因為大晏貧銀,銀本身亦有所值,商人們還能再撈一筆差價。農民用銀交稅堪比割肉賣血,谷麥植物愈來愈賤,買賣只能用銅,交稅再兌銀,相當於被扒兩層皮。
大晏亂民愈來愈多,這很危險。
道理何首輔是都懂,可是他有個福建女婿。
所有的問題其實也挺簡單的。
因為錢。
何首輔原名何畹,娶了亂七八糟一堆女人只有一個女兒。這讓他的人生極其挫敗,沒有兒子,掙這些家業做什麼。好在天不絕人,他有了個好女婿,寧一麟。海上的生意總得有應酬,各路的面子都得照顧到。做生意總得有衛隊吧,有衛隊總得有規矩吧,不守規矩的船隊總得教訓吧。東南海面,有一支船隊,就能運來金山銀山。
朝廷對於航運的控制極大地刺激了私運。大家就是這麼和和氣氣互惠互利地賺錢。如果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上位者想要打破這種平衡,或者乾脆開海禁,第一刀就要割沿海門閥的肉。
李奉恕到底年輕,他有可能都沒讀過幾年書,所以天真了些。他想要什麼便有什麼?說風就是雨。這樣的上位者顯然不好糊弄,不是好領導。何首輔認為,必要的時候該給他一點教訓,小小的教訓,告訴這個身居高位的年輕人,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
民間很快流露出對商人的憤慨。山西商人走黑帳,浙閩商人運黑船,甚至遼東那邊販皮貨的倒商都是通敵的。這幫蠹蟲似乎就沒幹什麼好事,一股不知道哪裡來的民怨忽然沸騰起來。
有人上書攝政王,應徹查商事,提高商稅,厲行禁海,恢復祖製片板不下水,加強浙東海防。上書人例數倭寇殘殺平民搶劫漁船奸`淫婦女極盡兇殘野蠻,以及痛斥山西商人攜國自重,剋扣軍糧濫兌鹽引。
消息傳得很快,士子讀書人本來就看不起做買賣的,現在更是義憤,士農工商,老祖宗果然是有道理的!商人只重利,什麼民族大義,都是屁!
從上到下,平民階層的憤怒更直接。倭寇泛濫,鹽價畸高,膠東沿海地區都有吃不起鹽的荒唐事,這下找到原因:都是這幫囤積居奇的碩鼠鬧的!加強海防!
民意鬧,商人更鬧。
商人鬧起來傷害更直觀,他們手裡抓著錢糧。西北如果不用山西商人運糧,大晏根本承擔不起。
攝政王忽然陷入被動境地。按下葫蘆浮起瓢,他焦頭爛額地想安撫法子。
因為他真的一直在低調地查商帳,特別是山西帳。陳冬儲帶人悄悄進行,現在山西商人一鬧,晉商會忽然明白過來,攝政王根本從來沒信任他們,陳冬儲眨眼就上了風口浪尖。
王修六部王府兩邊跑,朝廷上下,對於航海的事,異常消極。
攝政王整個喉嚨都爛了,水都喝不進。
王修看李奉恕漱口吐出來的水都是粉的,心疼要死:「你看看你!」
李奉恕灌幾口黃連。無數雙眼睛盯著他的一舉一動,他沒有能瞞住的事,那就不瞞。果然就有人要教訓他,教訓他一個心比天高沒有根基的攝政王。
李奉恕握著茶杯,面上波瀾不驚。這是在教他了,軍權是他的,政權當然也得是他的。李奉恕忽然發現自己是真的沒有回頭路。為了送一隻船下水,他必須一手攥住天下。
王修嘆氣:「我一介山貨,真的沒想到連出個海都能鬧到這個地步。」
李奉恕被他逗樂,笑意轉瞬即逝。
「去國外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尤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
王修給李奉恕換繃帶,李奉恕微笑:「黃緯說的。他自殺了。」
不整治海防,李奉恕都不知道如今海防已經如此觸目驚心。官匪不分,海盜把持。在海上的「綹子」現在葡萄牙人都不輕易得罪,比正規水師規模更大。單單綠林盜匪,豈能猖獗至此。
王修專心忙著,李奉恕伸出三根手指:「目前三件事:稅。兵。出海。」
陳冬儲偷著找過陳春耘,陳春耘住在魯王府,平日裡幾乎見不著魯王。
「哥,你是要鐵了心出海,咱家怎麼辦?我除了打算盤別的也中用,咱家的生意……」
「我著急出海,一個是要為大晏搏一個天下。你也知道,目前所謂的海運,諸國『朝貢』,說句不敬的,就是花錢賺吆喝罷了。單是給倭國國王的王后的賞賜,銅錢就超過一萬五千貫。倭國人自己都說,沒有大晏給的銅錢,他們自己都要過不下去。然而海盜少了沒?別說都是大晏人,海盜骨幹可都是倭國大名支持的。吃碗麵反碗底,有屁用。再一個,如今大晏十大商幫,晉商徽商自不必說,洞庭商幫壟斷北方絲綢,齊商壟斷南方棉花棉織和北京的飲食。湖廣商人把六陳鋪開到浙江廣東去,粵商不說你也懂,和閩商乾的就是走私。你倒跟我說說,哪有咱們家的容身之地?」
陳冬儲默然。大晏很大,與世界比起來,又太小。在大晏里斗,和出海搏一個出路,陳家兒郎大約是要選後者,他們祖先遺留在骨血里仿若滔天巨浪的野心,合該在遠洋咆哮。
「最後。」陳春運壓低嗓音,臉色凝重:「大晏的商稅太高,各路關口都是剝層皮。我原想著,勸攝政王降低關稅,現在看來,是我天真了。這朝廷哪是攝政王自己說的算的?我上了幾回朝,算是明白了。涇陽黨也不是什麼『清流』,合著和咱們是一條道的,拼死要減商稅。宣廟時商稅才八萬兩,先帝成廟商稅可都四百多萬兩了,攝政王能放過,其他老臣也不會放過。咱陳家出身不顯赫,這些年低調慣了,朝廷里也沒人。空有錢,就是別人眼裡養肥待宰的雞。攝政王如今眼裡有陳家,咱家就算有個助力了。今後海外商貿是必然的,然而咱們家有攝政王,難道不能掙個『商幫』出來?」
陳春運一直有野心,陳冬儲沒想到這麼大。他只是心疼兄長此去凶多吉少,只是富貴險中求,沒有比陳家人更明白這個道理的了。他握住兄長的手,再不多言。
常朝上,攝政王提起出海事宜。
李奉恕胡鬧,何首輔可以當沒看見。李奉恕收拾官田,何首輔忍了。李奉恕要出海,何首輔忍到頭了。
他在常朝上厲聲質問李奉恕:「例如鄭公下西洋,與國究竟何益,臣下實在不明!」
攝政王道:「太宗威加海內,如何無益?」
何首輔道:「殿下,鄭公下西洋聲名赫赫,厚往薄來賺個威名。殊不知一次所費便是國庫四五年稅銀,這還沒算沿途所贈所送之揮霍!各國所謂『朝貢』補不上國庫虧空一角,一旦停止『賞賜』,這些國家便連『朝貢』也沒有了。這威名便是民脂民膏民血民肉餵出來罷了!殿下你想要這樣的威名,臣下不能茍同!」
字字誅心的話響徹皇極門,何首輔忽然跪下,身後跪了一片,陳春耘沒跪,直挺挺站著。他根本算不上「官」,只是個「吏」。本來沒資格上朝,這次只是攝政王預備讓他奏事罷了。
攝政王紋絲不動,陳春耘往前一走,大聲道:「臣有事要奏!」
有人嘲笑道:「豎子無非是個吏,你也配稱臣!」
陳春耘沒理睬,大聲道:「陛下,殿下,臣有話要說!」
攝政王道:「講!」
陳春耘道:「臣自知絕無鄭公魄力可代天巡視威福並賜。臣出海,既不要寶船也不需備賞賜之物,臣只要有船出海即可。厚往薄來不對,薄往厚來更不對,我大晏,要的就是個有來有往互通有無!」
有人道:「大晏物華天寶,需要什麼來?」
陳春耘冷笑:「侍郎家裡的琺瑯自鳴鐘,石膏裸`女像,泰西春宮圖,都是哪裡來的?」
陳春耘道:「殿下也知道,馬鈴薯玉米皆是墨加西亞而來,此兩物耐寒耐旱,徐文定公當年的《農政全書》詳細有說,若是推廣起來,必能緩解糧荒,撫慰饑民。這些東西非金非銀,卻於國有大益!何首輔有句話說對了,太宗皇帝便是威加四海,有何不對?連小小泰西西班牙國王都能叫自己『地球之王』,大晏因何退怯?夷人可往,大晏因何不可往!」
何首輔道:「大放厥詞,說得好聽。海上風浪兇惡,你若不帶護衛不乘寶船,折在海上,損失又得是朝廷罷了!」
陳春耘道:「陛下,殿下,臣完全不能做任何保證,當年張騫通西域,怕也是下了必死的決心。如果武帝退怯張騫退怯,大漢便只是沒有西域都護,現在沒有大晏西北罷了! 臣只是不想替大晏惋惜,千百年後的後人替大晏惋惜!」
何首輔道:「陛下!所花所費,您打算從哪裡出?攝政王殿下,臣知道您胸有溝壑,要擴軍,要練兵,要救災,要招撫饑民。臣直言,國庫里的錢,就那麼些了!」
攝政王看他們吵了半天,忽然笑道:「民間有句俗話,諸位卿聽說過麼?」
他慢條斯理:「錢是孬種,越花越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