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2024-09-14 15:26:59
作者: 蠍子蘭
第18章
李奉恕連著兩個晚上睡不著。十指連心,右手又熱又疼,好在是冬天,鄔雙樨從護城河上游伐了許多冰來,切削成整整齊齊小塊,裝進帆布袋子裡面給李奉恕墊手。
李奉恕睡不著,王修就在床邊拉張椅子坐著陪夜。李奉恕平時就不喜歡別人近身,這時候受了傷,一干僕役連門都進不得了。
寒夜清淒,街道遠遠有噼啪炸裂聲。李奉恕恍恍睜眼:「什麼聲音?」
王修半打盹,一點頭醒了:「渴嗎?要喝水嗎?都快臘八了,誰家孩子皮,放炮仗。」
李奉恕額角疼得冷汗滾滾。王修給他換了個枕巾:「明天白天別到處跑了。在家睡一天。」
李奉恕兩隻眼睛盯著窗板:「悶。」
王修只好去把窗板支起一條縫:「不能開太大,你一身汗,再燒起來。」
李奉恕閉眼喘氣。他吸進去涼氣,吐出來的都是火。王修越看越生氣:「你平白跑一趟宗人府,萬一傷口見風怎麼辦?」
李奉恕笑一聲。
「李在德這個罪名夠行刺攝政王的了。你不知道生氣是不是?」
「在山東的時候,你也見過葡萄牙火銃教官隊了。」
王修嘆氣:「小花麾下的。我看著,火繩槍,也沒甚稀奇。」
李奉恕閉著眼睛笑:「稀奇不在於火繩槍,在於這幫夷人到大晏當教官,可不是晏人去葡萄牙當教官。」
還是黃緯。王修心裡一咯噔,這個帳李奉恕是遲早要算的。要不是黃緯打得葡萄牙不得不低頭示好,山東哪裡來的教官隊。李奉恕早就想見見黃緯,可惜……
「可惜我太遲了,他太急了。」
王修立即岔開話題:「這幫夷人倒是忠誠,小花都夸盡心盡力的。不過聽陳春耘說,葡萄牙西班牙打仗呢,不盡心也沒辦法,回不去。」
王修地道北方人,算得上在海邊長大,不聽陳春耘演說,卻不知道南方海面如此波詭雲譎。老李被銀子逼得要上吊,去墨加西亞的話恐怕不是隨便說說。要在海面上摻一腳,首先得有火器配備,以葡萄牙教官隊的裝備,即便是王修天朝自居久了,也夸不下必勝的口。李奉恕真的對李在德的火銃上心,王修是傻子也看出來了。
「有火器也沒船……」
「有船。」李奉恕睜開眼,看向黑暗的虛無,「在廣州。」
王修掖掖被子:「你先睡覺,睡著就不疼了。」
「李在德……」
「死不了,我叫鄔雙樨去看看他。」
李奉恕不再講話。右手上似乎攥著一團火,勉強動動,除了劇烈的疼痛什麼都沒有。太空了。
鄔雙樨起得很早。他準備了一食盒吃的,拿著李奉恕的牌子,騎馬去了宗人府。宗人令自然由著他來,他長驅直入進了李在德的牢。
李在德還是面壁,對著一牆圖畫念念有詞。鄔雙樨在他身邊站了半天,他一點反應都沒有。鄔雙樨咳嗽一聲,李在德還在念經。鄔雙樨把食盒往他身邊一撂:「你不餓?」
李在德還是沒理他。
鄔雙樨打開食盒,他特意吩咐廚房準備了幾個硬菜,還沒涼,香氣在冷郁的空氣里蒸騰著。李在德轉過頭,看到鄔雙樨嚇一跳。
鄔雙樨好歹也是騎馬倚斜橋的人物,頭一次如此沒存在感。
李在德迷茫地看著他:「哪位?」
鄔雙樨道:「我。」
李在德抽了抽鼻子:「你可不是我『父王』派來的吧?他發財啦?」
鄔雙樨樂了:「你認不出我來了?」
李在德傻乎乎地搖搖頭。
鄔雙樨挫敗:「你前兩天還揪著我不放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求我去跟攝政王殿下求情。」
李在德還是一臉迷茫,他當時真沒看清。
鄔雙樨道:「你這傻樣吧,特像我們遼東那邊的狍子。傻了吧唧只會瞪著眼看人,被人抓了也只會瞪著眼求饒。」
李在德不高興道:「你才像狍子。」
鄔雙樨看他有意思,上前雙手捧住他的臉,自己壓了上去。李在德唬得往後掙扎,鄔雙樨的臂力跟倆鐵鉗子似的,紋絲動不了。於是李在德只剩下屁股和腿瞎撲騰。鄔雙樨蹙眉:「別瞎鬧!看仔細了!」
李在德頭一次跟人離得這麼近,鄔雙樨的氣息噴在他臉上,燒起一片紅來。一對狹長而凌厲的眼睛,帶著笑意望他。
「看仔細了,我長這樣,傻狍子。」
李在德低頭啃雞腿,時不時噎兩下。鄔雙樨拍他的背給他順氣,一邊看牆壁:「你這一堆玩意兒真是造銃用的?」
李在德微微點頭。
鄔雙樨笑道:「那這牆得供起來。你那個德銃真造好了能用,你就是真神菩薩了。」
李在德嘟囔一聲:「哪有那麼嚴重。」
鄔雙樨低聲道:「當兵的命苦,傻狍子。當兵的命苦。」
李在德被他的聲音弄得心裡一酸,擡頭茫然地看他。
鄔雙樨狠狠地揉了他的頭一下:「有了更好的銃,我們就能少死人少受傷。傻狍子,好好做吧,我替遼東的兵們謝謝你。」
李在德臉又燒起來,非常不高興地嘟囔:「我才不是傻狍子。」
不過,狍子是什麼?
攝政王受傷,在家休養。皇帝身邊的富太監帶著御賜的藥來過,李奉恕和他應付了幾句。太后身邊的管家婆也來,李奉恕打發大承奉出去接待,自己在書房裡看書。
手上疼痛,李奉恕胃口不好,也不大吃東西。王修讓廚房做了酸甜口的小菜,端進書房。李奉恕擡頭問:「管家婆走了?……你這穿的什麼?」
王修穿著有些怪,翻領束腰對襟高腰靴子,大滾邊的色彩又瘋又野性,簡直像在互相撞擊撕咬。
王修放了早餐:「唐時的胡服咯。」
李奉恕看他的腰一眼。王修從小挨餓,個子卻沒少長,只能從別的地方找補了。比如說他的腰,較一般男子細,但是又很周正,硬腰帶一紮特別有樣子。
「你穿得出門麼?」
王修滿不在乎:「時興如此,前兩天你在馬車裡不是還看到一隊穿著紅裙的書生?你還說他們跟妖怪似的。現下大家都不知道穿什麼好了,老百姓穿仿官服,官老爺們拿朝鮮的馬尾裙當罩衫。帽子拔高掛把銀鎖,衣服撕開當斗篷。街上到處都是,你每次在街上都看哪兒了?」
李奉恕半天道:「……這都是怎麼了,太祖還規定過……」
王修道:「現在不是太祖時候了我的殿下。大家吃要吃新花樣,穿要穿新花樣,這麼這麼多年了,大家都膩味了。有個事兒你知道不,你這魯王府的房子樣子在江浙特別受歡迎,被叫做『京王第』,做生意有錢的都要蓋一個和魯王府一模一樣的院子,要麼就是沒面子。」
李奉恕道:「都沒違制這回事了?」
王修道:「你這魯王府吧,蓋得簡樸,但是又很氣派,繁複的花巧全都沒有,那幫做生意新富起來的特別喜歡這種又氣派又簡練最重要還是省錢的。」
他輕快地說:「行了,趕緊吃早飯,我今兒休沐,出去買點筆墨書籍什麼的。要我餵你不?」
李奉恕道:「趕緊去吧,別在我眼前晃。」
因著攝政王殿下提高官員基本俸祿的想法,督察院忙碌起來。四個左右僉都御史分別領著人開始刷卷,即是檢查各衙門文書。文書凡有不細緻,不工整,有塗抹者,皆作廢打回,衙門管事的到跑腿的,一應文檔全部重做,為著稍後京察官員考評做準備。督察院多久沒有刷卷,刷得一應官員叫苦不疊,督察院左都御史李至和,右都御史洛謙鬥志昂揚,斗天斗地斗同僚。監察參奏,絕不手軟,仿佛終於找著自己這麼個人。督察院有事可做,宮中便忽然鬆快下來,沒人盯著皇帝是不是小跑幾步儀態不正。連著李奉恕早朝總是愛上不上的,也顧不上參他了。大家忽然找著事干,朝野上下,被督察院驅趕得如火如荼朝氣蓬勃。
攝政王的評價是,都找著事做就好,走地雞就是比籠養雞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