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024-09-14 15:26:58 作者: 蠍子蘭

  第17章

  這天周烈回來了。他帶個人。

  李奉恕從宗人府回來,還沒進府門,王修神秘兮兮迎出來:「老李,知道誰來了麼?」

  李奉恕卻問道:「老爺子呢?走了?」

  王修道:「走了,臨走之前我硬給他塞了些錢。——你別打岔,你猜誰來了?」

  李奉恕擡腳進大門,聽見正堂里有笑聲,一個是周烈,另一個更年輕一些,很陌生。

  王修抱著他脫下的皮裘笑道:「我讓你別老在家憋著,丹陽將軍知道是誰麼?」

  李奉恕道:「來咱家了?」

  王修道:「讓周大將軍帶來了。他跟著舅舅回京城,多少達官貴人以和他結交為榮?你去見見他就知道了。」

  

  李奉恕走進正堂,周烈在和一個少年喝茶聊天。李奉恕一推門,陽光明滅一晃,一個少年轉過臉來,一雙英氣勃勃的眼睛微微彎著,瞻視顧盼間,神采飛揚。

  周烈連忙站起來一抱拳:「殿下回來了。月致,這位便是攝政王殿下。」

  那少年也站起來一抱拳,笑道:「卑職鄔雙樨,見過攝政王!」

  李奉恕在上首坐了,打量鄔雙樨,神情很滿意:「丹陽將軍,好。」

  鄔雙樨赧然:「這是……得大家擡愛,其實卑職……根本沒有將軍封號。」

  李奉恕扔給鄔雙樨一把銃:「試一試看。」

  鄔雙樨毫不含糊,雙手接過銃一陣倒騰,查看槍管檢查火門,手法老練,熟門熟路。他驚奇道:「殿下,這銃?火藥難道是從後面裝的?我曾經這麼想過,實戰中火藥後裝,不知省多少事。」

  李奉恕道:「如何?」

  鄔雙樨道:「天才。若是能普及,我大晏軍隊所向披靡!」他熱切道:「殿下,我能見見這個人嗎?」

  李奉恕看他一眼:「現在不行。他還在宗人府。」

  鄔雙樨窘迫,李奉恕慢條斯理喝口茶,周烈取過銃來也是一番倒騰,忽然門外飛過一隻鴿子,周烈轉身瞄準開槍一氣呵成,銃聲一響鴿子應聲而落。

  李奉恕笑:「本也是你的擁躉送給你的,起個名字吧。」

  周烈道:「擁躉?」

  「他在宗人府里連自己命都不擔心,心心念念都是你,你可快點感動吧。」

  周烈哭笑不得:「那……」

  李奉恕道:「名字?」

  周烈道:「他叫什麼?」

  李奉恕道:「李在德。」

  周烈道:「那就……德銃唄。」

  王修道:「久仰丹陽將軍,今日一見果真令人心生仰慕。今天就在家吃吧,鴿子還能加個菜!」

  周烈道:「這銃打的鴿子沒法吃啊,火藥撿不淨,還一股硝味……」

  王修冷笑:「那鴿子是我養的。」

  周烈道:「……好吧。」

  午飯時真端上了只鴿子,紅燒的。一股子火藥味。

  王修原本想訓練信鴿,幾隻鴿子都是千挑萬選的,結果被周烈打死一隻。周烈也乾脆,就著硝味和不知道是不是沒撿乾淨的火藥碎渣把鴿子全吃了,令王修痛痛快快地出了口氣。

  席間周烈詢問鄔雙樨,在京城可有住處。鄔雙樨很坦然地說:「沒有。舅舅雖然是北京人,俸祿養活一大家子也巴結。住處頗擠,我本不欲麻煩舅舅,想自尋住處。沒想到京城花銷如此高,現在也犯愁。」

  王修道:「不如就住在魯王府?」

  鄔雙樨爽快道:「那便謝謝殿下了。」

  李奉恕一直沒吭聲,想旁邊的那把德銃。這德銃做得有些簡陋,花俏裝飾一概沒有。他也不是傻子,當然知道如果後裝銃真的能成對大晏軍隊意味著什麼。周烈很高興,甚至破例喝了兩杯。鄔雙樨一直有點拘謹,好像放不開似的。王修笑著搖搖頭,這一桌人。

  鄔雙樨到京城這麼多天,攜著一身遼東風雪的少年將軍,簡直成了達官貴人爭相結交的對象。家裡有適齡女兒的也都打聽鄔雙樨娶親沒有,有意結親。鄔雙樨一直裝死,哪兒也不去,只是等待周烈。

  這也是個聰明人呢。

  這兩年遼東將領換得走馬觀花,沒死在沙場上全死在朝堂鬥爭上了。鄔雙樨的確需要一個粗壯的大腿抱一抱。

  可惜,他到底知不知道攝政王是個什麼境況呢。

  午飯過去,周烈還想試一試德銃。李在德做得倉促也沒給德銃單獨配火藥丸,用鳥銃藥丸頂替的。後裝的火藥果然能提高速度,尤其是不用火繩,燧石即發即點,自來火就是快。但是德銃缺點也明顯,射程不如鳥銃遠。周烈試射了幾發,裝藥發射一氣呵成,的確只在幾息之間。

  鄔雙樨也試了一發,贊道:「後裝火藥名不虛傳。若是軍隊都有這個,便用不著三段射,人力也可節約。」

  李奉恕到底不打仗,也沒什麼切身的感受。他顛了顛德銃,擡手瞄準了遠處的蘋果,剛一勾動扳機,眼前火光一閃。

  李奉恕向後倒的時候王修搶上去架他,平日手無縛雞之力的現在也沒架住李奉恕,反而被他帶的坐在地上。

  周烈急吼:「炸膛了!壞了!」

  鄔雙樨一疊聲地喊來人,大承奉小步跑來,看見李奉恕坐在地上靠著王修,衣襟袖子燎黑一片,右手血肉模糊,一地一身的血。

  大承奉腿一軟要昏,鄔雙樨膂力過人,拎著百多斤肥肉紋絲不動,禿嚕嘴了:「憋昏憋昏你憋雞`巴昏,我上哪兒找大夫去啊!」

  王修哆嗦著聲音道:「老李啊?老李啊你看你認得我是誰不?」

  李奉恕不光疼,聞著自己的血肉味兒和血肉被火燎過的焦味他特別想吐,整個右手都在跳。他咬牙低聲道:「周烈拿著我的牌子和大承奉進宮去請太醫,找鹿大夫,他是專攻瘍科的。」

  周烈拿著牌子拖著大承奉進宮去了。王修慌慌張張想用衣襟去按李奉恕的手止血,鄔雙樨連忙制止。他見多了外傷,也有點經驗。他撕了衣襟,搓個布繩,在李奉恕上臂輕輕捆了,再把他的胳膊豎起來,交代王修:「他這個出血的樣子必然是傷到大筋脈了,而且滿手藥渣子越按越壞。當務之急之止血,你讓他上臂豎著,數數,捆一百二十下松十下,也千萬別捆太緊,要不胳膊要壞!」

  王修感激鄔雙樨,堅定地照做了。

  李奉恕的手傷得很慘,有些地方白白的,王修懷疑是見了骨了。他眼圈有點紅,低聲道:「老李啊你咋這麼多災多難呢?天雷都沒劈死你給把破銃炸了……」

  李奉恕蹙著眉,那把炸壞的銃還在不遠處扔著,無辜又可憐兮兮。

  鄔雙樨問廚房找冰去了,李奉恕看了王修一眼,面無表情道:「憋住。」

  王修帶著哭腔問:「啊?」

  李奉恕道:「千萬憋住,太難看了。」

  王修又想哭又想發火。

  不一會周烈飛馬回府,一臉憤怒:「宮裡太醫一個都出不來!」

  王修道:「為什麼?」

  周烈氣得有點猙獰:「太后不讓!那娘們非說這兩天皇帝精神不好太醫院所有太醫都得待命,一個都叫不出來!鹿大夫偷著讓我去他家,把他兒子叫來了!」

  王修怒道:「她想幹嘛?沒告訴她攝政王傷得根本不是要害想拖死他門兒都沒有!」

  王修眼睛泛著血紅,恨不能進宮抓幾個太醫。

  鄔雙樨拖著大承奉和一個年輕人好半天才氣喘吁吁跳下馬車,周烈和鄔雙樨先把李奉恕架去臥房,那年輕人低著頭拎著藥箱跟著進來。年輕人長得纖細小巧,文靜秀氣。自打進門身子就在抖,周烈和鄔雙樨橫眉怒目地看著他,身子抖得更厲害了,活像被兩隻獅子圍觀的兔子。

  李奉恕躺在床上睜開眼,沖那個年輕人笑一下。「令尊就是瘍科聖手鹿大夫,想必小鹿大夫也盡得真傳了。」

  鹿鳴輕聲道:「當不得的。」

  李奉恕道:「你父親說你是,你可不就是。」

  鹿鳴艱難地笑了一下。

  李奉恕道:「出師沒有?」

  鹿鳴頭更低,搖了搖。

  李奉恕笑道:「那今日便算你出師吧。日後說起來,瘍科聖手的小鹿大夫拿攝政王出的師。」

  鹿鳴笑出聲,忽然覺得不妥,又收了嘴。

  他醞釀一番,緊著嗓子繃著小臉吩咐倆門神似的周烈鄔雙樨:「燒水,要新鍋乾淨水,燒開了別動就在鍋里晾著,換一隻乾淨的鍋再燒。所有的鍋必須確保全新乾淨,明白沒有?」

  周烈和鄔雙樨領命而去。鹿鳴環顧四周,對王修道:「這房子窗子裝得好,玻璃的,不透風。搬張躺椅來放到窗邊,光線要明亮。」

  王修和人搬躺椅去。一切都歸置好了,鹿鳴攤開箱中的工具,小鑷子小鏟子小刀子林林總總不下二十件。他用烈酒淨了手,對李奉恕道:「殿下,我爹認為,手部受傷最難治。概因手部活動靈巧頻繁,全部仰賴筋肉血脈機密配合。所以他老人家說,手傷無小事。以及,慣例是要給傷員灌酒。我爹一貫反對這樣做,灌酒加快氣血運行,出血量會更大。如果您同意,不需要酒吧?」

  李奉恕點點頭:「你看著辦吧,小鹿大夫。」

  鹿鳴自幼跟著父親在邊關輪值,什麼樣的外傷都見過了,心神雙手皆沉穩,經驗尤其難得。他閉眼再睜眼,沉下思緒,打開一直背著的大藥箱,淨手,仔細觀察攝政王的手。

  王修腿軟。

  攝政王執印掌權的手,都在這個兔子一樣少年的一念間。他一時知道需要冷靜,一時胸中憤怒激盪,恨不得衝進宮裡。攝政王微笑著安撫鹿鳴,讓他不要緊張。左手垂下來,握一下王修的手指。

  王修咬著牙,千辛萬苦忍了喉間帶血腥氣的滔天怒火。

  光是為了沖洗李奉恕的手,鑷取火藥碎渣,就用了五大鍋的水。周烈和鄔雙樨端著盆子來回跑,端進去一盆晾涼的開水,再端出來一盆血水。

  鹿鳴又切又削又刮又縫,王修忍不住出去吐,吐得一臉眼淚。他洗把臉,劉奉承一腦門子汗來報:「陳官人來了。」

  陳春耘奉命來給攝政王講解航海,今天頭一次來王府,正撞見這大陣仗。王修白著臉迎上去強笑:「陳官人今天來得不巧,要不改天?」

  陳春耘乾脆地告辭,什麼都不問,也不說,連客套都沒有。

  王修感激他。

  直到點燈,鹿鳴才收拾好。王修送他出去,臨走時他一本正經叮囑道:「殿下這傷非常嚴重,失血又多,身體虛虧,晚上一定會起熱。也不必害怕,我開了方子,睡前喝了。今晚最難挨,挨過去明天便好了。」

  周烈和鄔雙樨跑了一天,王修讓他們二人先去休息。他舉著燭台到李奉恕房中,低聲道:「大夫說了,今天晚上很難挨。你千萬忍著。」

  李奉恕點點頭,忽而道:「我一直沒問,我的手……還是整的麼?」

  王修道:「當然!好的很!大夫都說老天保佑,皮肉傷重筋骨卻還好,好好養著能恢復原樣。明天我就把那把破銃扔了,後裝火藥,他咋那麼聰明!」

  李奉恕整個右手都在跳,痛得噁心。他咽了一下,道:「明天你收起來,別扔。」

  王修垂著眼睛,收拾情緒,心想:今天這個小大夫是不得已為之,你這傷也拖不得。明天還得去太醫院找太醫,我就不信太后能把太醫都關到死。

  王修守著李奉恕坐了一晚上。李奉恕睡不著,出神。王修恨不能李奉恕能喊一聲,這得多疼。從來如此,李奉恕痛也沒表情,苦也沒表情,王修懷疑天塌下來李奉恕扛著,都能不作一聲。

  李奉恕燒了一晚上,第二天眼睛亮得王修害怕。

  「找陳春耘來。昨天該是他來宣講。」

  王修沒勸。不多時陳春耘就來了,站在屏風後面,攝政王問一句答一句。李奉恕非常直接,問陳春耘駐澳門的葡萄牙人的火力配置。

  陳春耘有一件事從來沒說過。

  他跟過黃緯,那個自殺了的蘇州人。黃緯跟葡萄牙人實打實交戰,把葡萄牙的軍隊打得敗退。黃緯曾言夷人畏威不懷德,如今俯首稱臣,明天便作亂犯上。這個「明天」……到底多遠呢。

  陳春耘一撩前襟,端正跪下:「朝廷要聽大捷,殿下要聽實話。今天不講航海,講一講卑職所見黃長洲是如何大敗葡萄牙人的。」

  幾個高大的影子站在柵欄外面。李在德以為是攝政王,尤為熱情:「怎麼樣,殿下,周將軍看了嗎?好用嗎?起名字了嗎?」

  周烈有點不落忍,嘆道:「我就是周烈,你那銃我看過了,名字也起了,叫德銃。但……炸膛了,炸的還是攝政王。」

  李在德笑了兩下,迷茫地看著周烈:「你是周將軍,好好好,德銃,好……」忽然他陷入了癲狂:「周將軍,不是這樣的,不是的,德銃炸膛只是因為我製作的粗糙,我家附近的鐵匠鋪連精鐵都夠嗆,如果能用一等鋼,如果能用一等鋼!」

  「一等鋼……你可知大晏一等精鋼產多少,大批量地裝配軍隊,那得到什麼時候?」

  李在德高聲道:「那就提升煉鋼的方法!大晏那麼大,可以的,攝政王,周將軍,可以的!相信我,後裝火藥的銃才是對的!」

  周烈看著瘦弱的孩子激昂亢奮幾乎厥過去,不忍心道:「孩子,你要知道,火銃火藥前裝是有它的道理的。火藥後裝你也看到了,炸膛。攝政王仁厚,現在都沒提要治你的罪。如果打仗時軍人都炸膛了,那可怎麼辦?」

  李在德瘋狂地擠在柵欄上,臉都變了形,瘦弱的身子仿佛要暴發:「將軍,相信我,相信我能找到原因!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火藥後裝才是對的!為什麼!」

  周烈終究沒再說什麼,轉身就走。李在德絕望地伸手抓到個人,熱淚滾滾:「求求你,求求你,你去告訴攝政王,讓我改進德銃,給我一次機會,德銃絕對是世界上最好的銃……」

  被他隨便抓住的人正是鄔雙樨。鄔雙樨從來沒見過一個人的眼中如這般既有希望又有絕望。他想掰開他的手,又不忍心,只好道:「你不知道攝政王傷得多重,整個右手差點廢了。他估計是生氣了,覺得你是為了活命拿些什麼東西糊弄他。」

  李在德撕心裂肺地吼了一聲:「李奉恕!你在哪兒!」

  他嗓音裡帶著血,大聲道:「李奉恕!我李在德不怕死!但我怕窩囊地死!你非說火藥後裝是異想天開,我問你,陳規剛做出來火銃時,誰想到那東西能殺人!」

  李在德哭道:「先人做的火銃,我們自己不用,人家泰西人改進成鳥銃傳回來咱們才恍然大悟。大炮是,地雷也是!大晏要被追上了,大晏要被追上了……」

  李奉恕站在外走廊一動不動,其他人在他身後也不敢動。

  李在德喃喃自語:「不試怎麼知道不行,不試怎麼知道不行?總會有一天能證明我是對的,火藥得後裝,那時候你李奉恕就是罪人,我李在德也是罪人……」

  李在德昏昏沉沉地發瘋,忽然覺得眼前光線一暗。高大的身影站在他前面,沉聲問道:「我李奉恕為什麼是罪人,你李在德為什麼是罪人?」

  李在德咧嘴一笑:「殿下讀史,看幾百上千年前的人。焉知幾百上千年後的人,沒在看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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