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徒
2024-09-14 15:12:31
作者: 有戲
收徒
「為救李郎離家園, 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著紅袍,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
洛厘跟劉小月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 嚇得當場停在原地。她們這麼驚恐倒不是因為這黃梅戲唱的不好聽,而是太猝不及防。
夜晚寂靜無人的小巷裡,別說是唱戲,就是有人突然喊一聲也得嚇一跳。
劉小月緊緊抱住洛厘的胳膊,慢悠悠的轉過頭, 在看清對方後鬆了口氣, 皺起眉無奈道:「張姨, 大晚上您在門口唱啥呀,嚇死我們了。」
洛厘心臟怦怦跳, 她隨著劉小月的視線看去, 見一個中年婦人披著毛線披肩坐在門檻上, 黑夜裡都能感覺出她的皮膚很白,眼睛周圍已經有了明顯皺褶, 可瞳孔卻依舊烏黑有神,不見歲月沉澱。
聽到小月的話, 唱戲的張姨慢慢放下起勢的手,看向她倆,在看見劉小月時點頭笑了笑,沒說話。而看見洛厘時,眼中露出明顯疑惑的神色, 她反應似乎很慢,想了半天才開口:「這是誰家女娃, 長得真好看。」
聲音也是一字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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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孟大娘的孫女!今天剛來倉州。」劉小月幫洛厘介紹。
看對方一直盯著自己看,洛厘有些緊張, 還是禮貌地打了招呼:「張姨好。」
張姨卻有些恍惚,口中喃喃:「孟大娘,哪個孟大娘……」
劉小月似乎對她這種反應早就習以為常,繼續解釋:「就住三道街原來鳳凰旅店的女老闆!頭髮燙小卷,長得挺好看那個!」
這番抓住特點的描述,張姨總算想起來,可眼神還是不清明:「孟姐,不是才三十多嘛,這麼快就有孫女了?」
得,劉小月說了聲再見,趕忙拉著洛厘離開。
走出那條小巷子,劉小月才告訴洛厘:「張姨年輕時是黃梅戲演員,就在剛進倉州的那個清和戲院演出,當時可是有名的旦角,還上過電視呢!你現在上網說不定還能搜到。」
「不過後來她丈夫在她懷孕的時候在街上拉架被刺死了,她家人怕她受刺激當時沒敢告訴她,謊稱是臨時有事被叫回部隊,這事就一直托到等她把孩子生出來,不知道是不是她早就察覺到什麼,隨著孩子一聲啼哭,人也瘋了,光著腳跑到大街上,一會清醒一會糊塗的。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又一直坐在門檻等,問就說在等她丈夫,夏天那四十多度的天都怕她中暑,哎沒辦法,誰勸都不管用。」
劉小月長嘆一聲,那時候她沒出生,這事還是聽他爺爺講的。
洛厘回頭看了眼,巷子口早就變得模糊不清,她轉過頭,看著腳下不斷向前延伸的青石,目光微微垂下。
是忘不了嗎。
她明白,想忘掉一個人是很難的t,尤其是曾經喜歡過的人。就像把一棵早就盤根錯節的樹從土壤里拔掉,就算樹沒了,還是會在地上留下一個大洞,還有那些殘留的根須,無孔不入。
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帶來一縷春風,便會即刻死灰復燃。
就像她現在,即使決心忘掉殷佳遇,也還是會在某個瞬間想起他,越是勉強,越是掙扎。
索性順其自然吧,直到時間讓她漸漸忘記他們之間的往事,忘記殷佳遇的模樣,忘記他的聲音,忘記他說過的話。
可是張姨,已經過了幾十年還是無法釋懷,她這種想法是不是錯誤的呢?
自己會不會也在未來的一天變成這樣,在空無一人的小巷,忘記了所有,卻依然在畫紙上描繪著他的樣貌,日復一日,刻骨銘心。
洛厘仿佛透過張姨看到了事情的另一種可能性,她喉嚨發酸,莫名難過。
她不想痛苦,痛苦卻不停撕咬著她。
方藍靜沒想到洛厘第二天會找到她,主動請求完成王朔留下的人偶。
「洛厘,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方藍靜有些奇怪,但心裡還是高興的。
洛厘換了一身運動服,身後背著黑色雙肩包,把她製作人偶的工具都帶過來。
「昨晚我和小月逛街見到一個人,突然有了點想法,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實現。」說到這,洛厘仰頭看著黑布罩住的半成品,許諾:「不過如果做不好,我會努力把它恢復原樣。」
就這樣,方藍靜把工作室的鑰匙交給洛厘,歡迎隨時來。
一開始洛厘都是一個人進進出出,後來在經過方藍靜的允許後,她把老劉和劉小月也帶過來當助手,偶爾小姨姥也會來參觀。
原本清冷的工作室一下熱鬧起來,一天到晚都有人來來往往。
方藍靜給他們洗了水果,端過去時發現工作室窗外,一輛輪椅正停在那,王隨山兩隻手緊緊握住窗沿,正努力把上半身支起來往裡看。
方藍靜悄聲走過去,揶揄道:「想看就進去唄,在這偷偷摸摸的。」
王隨山被嚇得差點坐回去,被方藍靜扶了一把才站穩,他乾咳一聲:「我就看看他們瞎倒騰什麼,別把我的房子弄壞了。」
方藍靜懶得理他:「你就嘴硬吧,我去給他們送水果了,你想吃自己洗去。」
事情開始的突然,洛厘來倉州本來只想看看小姨姥,玩幾天就要回去重新找工作的,沒想到卻接下了這個挑戰。
不過忙忙碌碌中她確實很少再想起殷佳遇,跟劉小月的相處過程中,也漸漸不覺得接受新環境很困難了。
最後成品出現的那天,大家都忍不住歡呼起來。
洛厘是第一次嘗試這種大型木偶的製作,雖然表面看只需要添加五官就能大功告成,但實際一旦具體形象確定,人偶的性別,性格,神態都要與軀體一併吻合。
比如最終呈現的是一個少女形象,那目前的軀體就要適當調整,手腕要纖細,腰身要窈窕,手指腳趾要更加圓潤秀美,下巴要更有肉感。
何況她做的還不是一個虛擬形象,而是一個曾經真實存在過有血有肉的人。
老公和兒子都幹這行,方藍靜見過的人偶沒上千也有幾百,可此刻看到成品,也不禁嘆為觀止。
她低頭看著照片裡的人,與眼前的人偶做著對比:「像,真是太像了!」
小姨姥見過他的次數不多,甚至這麼多年過去記憶早就模糊不清,但現在看著人偶,她卻猛然回憶起那個人的樣貌,如果不是這麼多繩子在人偶上吊著,真有些以假亂真的程度。
洛厘頭髮在後面高高束起,顱骨圓潤,純淨幹練。
她低頭摘掉手套,將工具裝進口袋,慢慢爬下樓梯。
劉小月拍著她肩膀:「洛厘姐你真是太牛了,你這手藝簡直甩我爺爺十八條街!你等著吧,劇本我都想好了,接下來就是見證奇蹟的時刻!」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大家又找了張姨的家人商量,其實這種做法有點冒險,就像是一劑猛藥,用的好就能藥到病除起死回生,用得不好就是雪上加霜後患無窮。
起初張姨的家人是抱有懷疑態度的,畢竟連醫生都束手無策,你們幾個做木偶的還能治病?
不過當他們看到洛厘做出的成品時,卻又都改變了主意,不止是洛厘的誠意,更是在人偶上他們看到了親人的身影。
甚至有人忍不住上前擁抱了人偶,潸然淚下。
晚上七點,不少攤位已經散去,只有零星幾個不著急趕車的商戶還在等生意。
張姨照舊圍著披肩坐在台階上,一直盯著門前的方向,每次有人經過她都要仰起頭仔細看,再確認不是要等的人後,又會失望的垂下頭,兩隻手緊緊攥著披肩上的流蘇,低頭不語。
這時巷子深處忽然傳來一聲賣楊梅的吆喝。
「楊梅嘞!自家種的新鮮楊梅!」
張姨混沌的眼睛忽然不動了,像是失去眨眼的能力,僵硬地轉向吆喝傳來的方向。
忽然她從門檻站起身,邁著疾步朝裡面跑去,旁邊看的劉小月趕緊跟老劉打電話:「爺!目標已前進,快速移動!Over!」
老劉:「哦,哦啥呀?」
「哎呀,就是完畢的意思,您趕緊把您的小車往吊車那邊開!」
這次老劉又找來圈內的幾位老友一起來協助洛厘,雖然洛厘做木偶的手藝很絕,但她並沒有表演木偶戲的舞台經驗,而且這還是一個等人高的偶,沒有把握很容易演砸。
他們今天就這一次機會,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這個控制人偶的吊車是事先改裝過的,操縱木偶的線先在吊車上固定好,用滑輪順道操控室里,人偶師在裡面操控,為了確保效果逼真,需要用黑色幕布把後面遮蓋住,繩子也要儘量隱形,周圍燈光也不能太強。
經過一段時間的排練,幾位老師父都胸有成竹,洛厘經過最後的調試,一切就緒,才讓老劉把張姨引過來。
張姨一路追來,感覺聲音就在前頭不遠,可自己跑,那聲音也跟著跑,慢慢的她的腳步也越來越快,可就是追不上那聲音。
她的披肩掉在地上,夜風把她花白的長髮吹得紛紛揚揚,到最後她一個踉蹌跌在地上,忍不住喊起來:「別走!我丈夫說買了楊梅就回來,他怎麼一去就不回了,你看到他沒有?你別走!別走!」
可那聲音還是漸漸走遠了,直到消失在巷子盡頭,一切又歸於寂靜。
張姨坐在地上,目光又變得呆滯無神,她摸著臉上掉下的眼淚,歪著頭誒了聲,似乎忘記剛才是為什麼要哭。
倏地腳步聲從巷口深處傳來,一束光打過來,照亮了那道黑影。
張姨被刺得眯起眼,等她漸漸適應這種光亮後,那道光又緩緩暗淡下去,她看見一個穿著白背心綠軍褲的男人正朝自己走來,手裡提著一籃子楊梅。他頭上軍帽壓低,看不清眉眼。
可張姨還是一下從地上爬起來,朝著對方跑去,喊道:「李志剛!」
就在她快要跑到對方面前時,卻看男人忽然衝著她搖搖頭,做出一個不要靠近的手勢。
他彎腰把那籃楊梅放在地上,後退一步。
張姨怔怔停在原地,「你怎麼不說話?」
問完後她似乎預感到什麼,聲音變小了許多,帶著顫:「只有死人回魂才不說話,你,是不是死了?」
男人站在黑暗裡,點點頭。
張姨忽然清醒起來,開始大哭:「死了那麼多年,你現在才回來,還回來幹什麼!」
男人蜷縮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又緩緩張開,半晌後從褲兜里掏出一個東西,雙手捏著看了最後一眼,俯身輕輕放在楊梅籃子上。
在張姨哭聲中,他敬了一禮,最後退回了黑暗中。
只是這次張姨沒有去追,隨著男人轉身,周圍的光亮瞬間消失,一切都被隱藏在黑暗下。
聲音漸漸消失,張姨的兒子打著手電照過來,「媽,您在這幹嘛呢?」
他快步走來,小心觀察母親臉上的表情,現在看很正常,沒像以前那樣神神叨叨,也不一動不動的發呆了。
「連生。」張姨朝前面的籃子指了指:「扶我過去。」剛才摔了一跤她現在腿腳還有點不聽使喚。
「娘!您認出我是誰了?」她兒子激動的叫出聲。
張姨皺著眉t嫌棄道:「你都叫我媽了,我還能是你姥姥啊。」
兒子攙扶她走到藍莓筐前,她彎腰撿起放在上面的東西,是一張黑白照片。
女人二十左右的樣子梳著兩根麻花辮,男人一身筆挺軍裝五官硬朗,胸前別著一朵紅花,兩人都是一臉憧憬的笑容。
當時結婚沒多久,李志剛就被部隊召回,臨走身上就帶了這張照片。
張姨撫了撫照片上兩人的臉,看著前方的巷口輕嘆一聲:「我知道你回來過。下輩子投胎當個聰明人,別老讓我惦記你了。」
沒想到做個木偶,還能收到『妙手回春』的錦旗。
劉小月讓洛厘舉著錦旗,非要給她拍照。
洛厘還是有些過意不去,把錦旗交給方藍靜:「大半功勞還是王朔的,他做得最多。我把作品改成這樣,不知道王叔叔會不會不高興。」
「他哪能不高興,你王叔叔昨晚觀賞了一晚上你的作品,都說這孩子有天賦。」方藍靜笑著拍拍她的手,「能讓你王叔叔夸的人可沒幾個。」
這時王隨山也千呼萬喚的從休息室走出來,看著洛厘難得露出幾分笑模樣,「我本來是不打算收徒弟的,一是我這副身體實在有心無力,二是現在這些年輕人都想賺快錢,很少能潛心鑽研學習,在你之前有不少人聽說我的名氣也想拜師,結果基本功還沒練幾天,一個個都哭爹喊娘的累跑了。」
他看向洛厘,語重心長:「第一次見面我就說過,想發財出名,儘早放棄。不是真心喜歡這行當根本忍受不住漫長的寂寞苦修,也等不到成功的那天。我話說的不中聽,但我習慣開門見山,有一分我說一分,有十分我說十分。」
方藍靜在旁邊聽得著急,催促道:「說那麼多幹嘛,把孩子緊張的,趕緊說重點。」
王隨山乾咳一聲,「我深思之後決定還是收下你,但洛厘你記住,在我這不存在因為你的特殊就有特別待遇,我對你要求只嚴不松,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一句場面話,洛厘還真認真思考起來。
旁邊的老劉都替她著急,不停的使眼色,這麼好的機會趕緊答應啊!
大概想了幾分鐘,洛厘才鄭重的點點頭,「我會努力學習,只是我已經是大人了,不可以靠別人,以後我還要工作,而且媽媽還在南城,可能不會長久待在這。」
聽到洛厘的疑慮,王隨山笑了笑:「工作的問題你不用擔心,當我徒弟也要為我做事,肯定是有工資的,這個數目會讓你滿意。而且你也不用一直待在這,想回家我隨時可以給假。」
顧慮解除,洛厘就正式拜入王隨山門下,成了目前唯一的徒弟。
了解到今年年初收到了省級木偶比賽的邀請函,本來王隨山是不打算去的,病成這樣還要坐輪椅才能移動,去了還不夠添麻煩。
但現在他有洛厘這個徒弟,派她去正好練練手,王老師把邀請函遞給她,見洛厘一臉忐忑,安慰她:「慫什麼,又沒讓你去拿第一。」
洛厘稍稍鬆口氣,就聽王老師繼續道:「拿個前三就行。」
洛厘:「……」
接了邀約,王隨山對她的訓練也開始加大強度,不過洛厘做的很快,在這方面她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天才。
觸類旁通,跟她講一,她自己就能領悟到三。
教這種學生,老師也說不出的省心。
有時洛厘被方藍靜留在家裡吃飯,方藍靜也會聊些家常話,「洛厘這麼漂亮,有男朋友嗎?」
洛厘扒飯的筷子一頓,搖搖頭:「沒有。」
方藍靜給她夾了塊肉,眼中帶著希冀問:「阿姨有個侄子,長得也好看,你想不想認識一下?」
「不用了方姨,現在想一個人。」洛厘直接拒絕。
見狀,方藍靜笑了笑也不再提了,只是目光有些遺憾,她是真想讓洛厘當自己家人。
冬季來臨,倉州旅遊的客人也多起來,小姨姥在附近人緣好,一來二去總有人介紹遊客去她的民宿,去住過的人體驗不錯,發了朋友圈社交帳號,生意也漸漸好起來。
有空洛厘就會跟方藍靜一起買菜,她主動承擔起做飯的任務,有時候民宿客人多,又沒有服務員,小姨姥一個人做飯做菜還要打掃衛生忙不過來。
洛厘看著手機上小姨姥發來的菜單,去菜市選了滿滿一筐白菠蘿,昨天剛買了半扇羊肉,中午打算燉羊肉蘿蔔湯。
她提著小筐剛要轉身,忽然一個女人走到她旁邊,語氣謙和:「你好,請問你知道三河橋怎麼走嗎?」
一般遇到陌生人洛厘都會下意識目光躲閃,可這個女人長得實在漂亮,洛厘盯著她的臉,一時間都忘記了自己怕生這件事。
直到對方笑了笑,又問第二遍:「你好,我剛到倉州對這裡不太熟,想問一下三河橋在哪?」
洛厘回過神,根據回憶給她指明了地方,雖然中間話語不順,卡殼了好幾次,但對方一直很耐心的等待她,沒有表現出一絲的質疑和不耐煩。
後來方藍靜叫了輛電動車過來,聽說對方要去三河橋,直接招招手,「洛厘,讓她跟咱們一起走吧,正好回家路過那。」
車裡比較小,那個漂亮的女人跟洛厘面對面坐著,長發柔軟,眉目清和,身上帶著淡淡的花香,洛厘察覺到對方好像在看著自己,她忍不住也看了對方一眼。
「你叫洛厘?」目光相對,女人開口:「剛才聽這位阿姨這麼叫你的。」
洛厘嗯一聲點點頭。
「你的名字很好聽,人也很漂亮。」 女人聲音平和真摯,美而不妖,端莊如蓮。讓人不禁聯想到寺廟裡供奉的觀音像。
她忽然對洛厘伸出手:「很高興認識你,我叫霍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