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鈞

2024-09-14 13:29:00 作者: 聽竹妃子

  天鈞

  幾人走近了, 才發覺這酒樓年久失修,就連門扉上的橫樑都斷了一根,瞧著分外荒涼, 阮文卓擡手撥了一下酒幌,他瞧著指尖灰塵, 微微斂眉。

  「嘖, 這兒怎麼這麼破啊……」

  花奼扶著門框, 往裡喚了一聲, 「餵, 有人嗎?」

  半晌,裡頭走出來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絡腮鬍子,他橫眉立目,從頭到腳打量著幾人, 「呦, 幾位是外鄉人?打尖還是住店?」

  阮文卓遊走江湖多年,一眼就瞧出這人不似尋常店家,於是他大步上前,笑道, 「有朋自遠方來, 不亦樂乎?這位好漢, 咱們都是併肩子, 犯不著釘孤枝。」[1]

  絡腮鬍子愣了愣,隨即點頭道, 「哈哈哈哈, 原來是道上的朋友啊, 怎麼不早說,險些釀下大錯。」他說著, 一抱拳,「在下姓楊名鈞之,百里城人氏。」

  

  楊鈞之?

  蕭景衍聽見這個名字,恍惚覺得有些耳熟,一時卻又想不起來在哪兒聽過。

  阮文卓笑著拱了拱手,扯謊道,「幸會幸會,我叫穆軒,我們幾個都是走南闖北的客商,第一次來到此處,還請楊兄多關照。」

  「原來是生意人,好說好說,幾位客官裡面請。」

  阮如玉聽得發愣,她拽拽蕭景衍的衣角,悄聲問道,「你聽得懂他說的話嗎?」

  「應該是道上的話吧。」蕭景衍擡眼掃了一圈,「我猜,這是一家黑店。」

  「黑店?」阮如玉心裡打鼓,花奼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怕什麼,有我和沐玄呢。」

  幾人坐定,少頃,楊鈞之端了五味脯和苑羹過來,「我們這兒物產貧瘠,怠慢幾位了。」

  阮文卓笑說不妨事,又朝夥計要了幾碗燒酒,他順了口酒,夾起一塊兒條脯,才吃一口,就忙吐了出來,阮如玉關切地問,「阿兄,你沒事吧?」

  「沒事。」阮文卓壓低了聲音,「你們別碰這道菜。」

  阮如玉不解,「這菜有毒嗎?」

  阮文卓緩緩搖頭,「無毒。」

  蕭景衍見阮文卓不肯直言,隱約猜到了一種可能,他輕聲道,「戰禍頻仍,常有凶年,百姓們食不果腹,民間多有易子而食,啖人血肉之事。」

  阮如玉聽了這話,握著筷子的手一哆嗦,下一瞬,她「啪」的一聲撂下筷子,掩唇跑出酒樓,蕭景衍連忙追了出去。

  風有些大,沙子打在臉上,火辣辣的疼,阮如玉在台階上抱膝而坐,她的影子垂在地上,微微發顫,腳步聲起,她回頭瞧見蕭景衍,迷茫地喚了一聲,「隨之——」

  蕭景衍解下外袍,披在她的身上,「我在。」

  「隨之,我不明白,為什麼同為人類,卻要互相殘殺?」

  蕭景衍沉默了一下,他也想知道為什麼。

  老弱添溝壑,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2]

  他放眼望向荒蕪貧饔的土地,這究竟是天災,還是人禍……

  酒樓內,夥計倪豐盯了幾人一陣,附在楊鈞之耳邊悄聲說道,「老大,你說他們是哪條道上的啊,我怎麼瞧著和我們不是一路人呢?」

  楊鈞之丟開手裡的算盤,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我警告你小子啊,別犯渾,這幾個指不定是哪路神仙呢,你萬一得罪了,可沒人替你兜著。」

  「嗐,知道知道。」倪豐舔舔嘴唇,繼續勸著,「楊老大,我這不也是為了您嗎,咱們酒樓可三四天沒開張了,好不容易來人了,您還不讓動,手底下的兄弟們怎麼想啊。」

  楊鈞之沒吭聲,他知道倪豐說的都是實情,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他思忖半晌,沉吟道,「這樣吧,你帶著人,趁他們睡熟了再動手,只一樣!只准取人錢財,不准害人性命。」

  倪豐巴不得一聲,「得嘞!您放心!」

  入夜。

  楊鈞之給他們安排了兩個房間,一個在最東頭,一個在最西頭,阮文卓覺得有些古怪,卻也沒多說什麼。

  月色瑩潤,蕭景衍睡得迷迷糊糊之際,忽然聽見了腳步響,他迅速披衣起身,順著門縫看了出去,只見倪豐幾人正在門口躡手躡腳地點著迷香。

  蕭景衍用沾了水的帕子掩住口鼻,又輕輕喚醒阮如玉。

  倪豐待著時候差不多了,就在外頭喊了一嗓子,「客官,要不要喝水呀。」

  倪豐等了半晌,見屋裡遲遲無人回應,便招呼著眾人進去,蕭景衍躲在門後,倪豐才一露頭,他立刻用劍脊鎖住倪豐喉頸,厲聲道,「把刀放下!」

  倪豐行伍出身,他在百里城混了好幾年,來來往往的人也見了不少,誰會武功,誰不會武功,他一打眼就能瞧出來,沒成想自己這次竟然看走了眼,栽在一個不會武功的人手裡,倪豐被他鎖住,直呼大意,「好漢饒命,好漢饒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我問你,大半夜的,你們鬼鬼祟祟闖進我們房間是要做什麼?」

  「實不相瞞,我們也是沒辦法了,兄弟們一連挨了好幾天的餓,實在是受不住了,就想著從你們手裡順點金銀,客官啊,都是我的錯,你饒了我們吧。」

  「順點金銀?」阮如玉冷哼一聲,「怕不是要謀財害命吧,否則你們那道五味脯里怎麼會有人肉!」

  倪豐囁喏道,「客官,那道菜里雖然是人肉不假,可是人不是我們殺的呀。」

  「不是你們殺的?」蕭景衍心中一動,「那是誰殺的?」

  「不知道,都是從水裡撈出來的。」倪豐嘆了口氣,「要不是沒辦法了,誰吃這個啊。」

  阮如玉不覺蹙眉,才要說話,就見阮文卓和花奼綁了楊鈞之過來,「如玉,你們沒事吧?」

  阮如玉搖了搖頭,「沒事。」

  阮文卓伸臂一把扯過倪豐,啐道,「好啊,你們這幫盜匪流寇,明面上好吃好喝好招待,背地裡卻想圖謀我們的錢財性命,實在是該死!」

  倪豐嚇得臉色發白,只管討饒。

  一旁的楊鈞之卻表現得十分鎮定,他看著幾人,緩聲道,「我知道幾位談吐不凡,必是大有來頭,我自不量力,今日栽在幾位手裡也是應該的,只求幾位放過我的兄弟,這年頭大家都不容易,你們放我們一馬,他日若有機會,我們自然結草銜環,以報大恩。」

  蕭景衍突然想起這個人是誰了。

  「嗤。」阮文卓鬆開倪豐,偏頭盯著楊鈞之,「虧我還叫你一聲楊兄,你就是這麼關照我們的?」

  楊鈞之抿唇不語。

  阮文卓被他這副無所謂的模樣氣得不輕,「好啊,反正你們幹的也是殺人越貨的勾當,我殺了你,也不算冤枉了你。」

  蕭景衍忙擡指按住寒羽劍,「沐玄,等一下,我有話問他。」

  阮文卓略一思忖,還是收劍入鞘,「那你快些,他們今日碰上我,算他們倒霉,他們的命,我是一定要的!」

  蕭景衍走到楊鈞之身前,悠悠開口,「我記得,許多年前,任初將軍麾下有一員猛將,他帶領的軍隊無往不勝,人送外號常勝將軍,只可惜,在任初將軍出事之後,他手下的軍隊也迅速瓦解,傳說這位常勝將軍逃到了廬水一帶落草為寇,楊鈞之,你可曾見過他?」

  楊鈞之雙唇微動,「沒見過,不認識。」

  「是嗎?可我怎麼聽說,這位常勝將軍也姓楊呢?」蕭景衍端詳著楊鈞之的神情變化,輕輕一笑,「我還聽說,那位楊將軍將名字改了,取『刀立天鈞』之意。」

  楊鈞之豁然擡頭,死死盯著蕭景衍的眼睛,「你是何人,你怎麼t會知道這麼多?」

  蕭景衍肅了肅神色,擡手為他理正衣領,「楊將軍,你不必害怕,我同你一樣,都是丟了名姓之人,我們此行其實是為了調查廬水一案,你說你們並未下手謀害往來行人,既如此,我想知道,那些屍首從何而來。」

  「這個容易。」楊鈞之想了想,說,「你們若是想知道,我帶你們去看就是了。」

  花奼挑眉,「你該不會和我們耍花樣吧?」

  「當然不會,再說了,我都打不過你們,我能耍什麼花樣。」

  「行,姑且信你一次,走吧。」

  夜路難行,阮文卓給倪風幾個鬆了綁,命他們舉著火把照路,楊鈞之帶著幾人行至廬水下游,湯湯泥沙攜水而下,隱約可見黃沙之中掩埋的累累白骨。

  阮如玉大著膽子上前,奇怪道,「他們身上的衣服怎麼都一樣啊?」

  蕭景衍垂眸仔細觀察這些屍體,果然發覺他們穿的都是一樣的麻布短衣,像是官府臨時僱傭的工人,他沿著岸邊緩步而行,突然在一具屍體前站定,「沐玄,你來看看。」

  阮文卓撥開濕衣,伸出一指,在那人脈搏上探了探,「人沒死,還有口氣。」

  花奼驚喜不已,「真的呀,沐玄,那你快把他背回酒樓,我們正好向他問個清楚。」

  阮文卓自然不願意幹這個營生,他歪頭沖倪豐擡擡下巴,「你,把他背起來。」

  「啊?」

  「快點!」

  倪豐雖然不情願,終究還是怕阮文卓,只得背起那人,跟著他們一起回到酒樓。

  進了屋,花奼取出隨身攜帶的藥匣,兩三針後,那人便有了醒轉的跡象,他張了張嘴,似乎有話要說,蕭景衍聽了半日,才聽出他說的是「水」。

  阮如玉給他倒了碗水,「你叫什麼名字呀?」

  那人喝了水,漸次恢復了一些神智,他緊張地看著幾人,模樣很是畏懼。

  「你們……你們是誰?你們是不是又要把我捉回去!」

  阮文卓皺眉,「你說清楚,捉去哪兒?」

  那人卻不說話,只是死命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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