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3
2024-09-14 13:16:13
作者: 啾啾翠
Chapter43
地下室的氣味並不好, 只有一條窄窄的窗,送進絲絲縷縷夜風,粘連在牆角的大團蛛網因此微微抖動。
艾波好整以暇地瞧男人解開鐐銬, 狼狽得像落入陷阱、又遭逢大雨的笨虎, 從頭到腳、每一縷沾滿灰塵的頭髮絲兒都寫著倒霉。
哦——他甚至起來時不穩、趔趄了一下。
艾波沒有搭理他那句意有所指的「好久不見」, 反而好心地伸手拉他:「走吧。」
男人卻沒有動, 原本釘在她的面龐的視線終於移開, 轉而愣愣地飄向她伸出的手。
麥可看著面前不過半英尺遠的手, 修長細膩,仿佛精雕細琢的上好玉器。而他的手卻太髒、太久沒洗了。
幾秒後,他到底還是握住了她的手。
艾波看在眼裡, 心下好笑,打算再晾一晾他,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後, 什麼也沒說, 鬆開手逕自往外走。
麥可沉默地跟在她後面,察覺她的冷漠,歡欣中夾雜著苦澀。走到一樓時,他看見門口地面橫著兩個黑人, 旁邊站著阿爾伯特.奈利,他點了下頭,權當打招呼。
「怎麼處理這兩個人?」奈利問。
麥可沒有出聲,他清楚這話不是問他的。
「找繩子捆起來, 往盥洗室里丟。」艾波沒解釋原因,奈利明白她的意思, 這兩人如果一時半會無法給自己鬆綁至少不會渴死,此外裡面剃鬚刀之類的工具, 可以幫助他們脫困。她只想給這兩人一個教訓。
奈利不費力地扛起高個,帶著血的口涎水隨著倒掛的腦袋流出,滴在奈利考究的西裝褲,艾波問:「要我幫忙嗎?」
麥可立刻擡頭,瞪向身強體壯的頭號行動組長。大有但凡敢讓她幫忙,就扣光他的津貼的架勢。
僱主目光雖然銳利,但外形實在邋遢,兩者結合有種喜劇效果,奈利忍住笑,回答說:「不用,五分鐘。」
艾波便領著男人出門,讓他上車等待,自己倚靠車門站著,擡頭看了會兒樓宇間的夜空。
無一絲雲塊,月亮懸在頭頂,裹有一圈黃澄澄的光暈。明天是個大晴天。
福特車內的麥可,注視著她的背影,搜腸刮肚想道歉的字句。他想知道這幾天發生的事,她有沒有受傷,無緣無故她不會突然恢復記憶,一定有重大變故發生。但又怕問得太多讓她不喜。
四分鐘後,奈利出來了。他拉開駕駛座門,問坐進副駕的艾波:「回曼哈頓?」
「嗯。」艾波忍不住抱怨,「真是群老鼠,只有我們倆,他們都不敢出來。」
她還想釣魚執法,藉機整治一番哈萊姆的治安,誰知道那些傢伙全都和收到風聲的兔子一樣,龜縮在洞裡不出來。
想到這裡,她忽地右手捶左掌,懊悔道:「我們應該在那戶人家休息休息,白吃白喝。多給他們一些時間。」
奈利默不作聲。車裡兩個能做主的人,還輪不到他說話。
「確實。」
后座的男人應著。那雙漆黑的眼眸灼灼的,正一瞬不瞬地透過車側反光鏡凝視著她,大半個身子浸在黑暗裡,神情平靜中帶著某種宗教狂熱,仿佛急切地向上帝懺悔好快些進入永恆天國的狂信徒。
艾波頓覺無趣,整個人往後一靠,閉目假寐。
黑色的福特沉默地向南行駛,停在桑樹街的一家汽修店前。到了這裡,麥可便認識了。
這是曼哈頓里空心樹般少見的老街區,汽修店後面好幾排舊石頭砌成的、和十年前羅馬街頭相似的房屋。三人來到最中間那幢,奈利走在前面敲門,把木頭前門錘得砰砰響,粗聲粗氣地喊:「萊納德!開門!萊納德!」
叫到第二回時,前門打開了,門後露出布魯諾包著繃帶、架著拐杖的身影,他看到同樣狀態不佳的麥可,差點崩出眼淚來,想要訴一訴苦。但隨即,他觸到艾波那張眉眼含笑、溫和的面龐,咽下脫口而出的話語,只沉默地沖舊僱主略一點頭。
對於他的態度,麥可心中有大致猜測,並不吃驚。
任務完成,奈利和布魯諾回房休息。他們的房間在一樓。
麥可則跟著艾波上了樓,與下方旅館式的應急客房不同,上面一整層就是一間套房。
樓梯口出來,入目便是大開間——寬敞的客廳和起居室。二者由一扇八仙過海螺鈿屏風隔斷,左側的客廳陳列著一組奢華的真皮沙發,魚骨地板上鋪有蘇式園林圖案的手工羊絨地毯,裝飾體面且昂貴;右側的起t居室隨意很多,光裸的地板上胡亂地堆著書,中間擺有一把老舊的靠背沙發,正對著一大張白幕布。
這是他在紐約的秘密住所。與其說是住所,更像是一個保險柜,用來存放關於她的記憶。
帶著安多里尼離開羅馬、回到紐約時,雖然嘴上念叨著要忘了她,可內心深處卻拼了命地想她,每晚都夢見她,夢見她在懸崖邊、在神廟古蹟的石柱後,在他要靠近、抱住她的檔口,她像星星般簇地炸開,散作無數光點。
他去找醫生,開了一些藥。起初有用,能讓他安穩地睡一整夜,可忽然某一天,他絕望地發現自己竟然想不起她的形象,她到底是長發還是短髮,到底是右耳有顆小痣還是左耳……他只能斷了這些藥,那些夢又回來了。
那段時間屬實難熬,每天早晨他難受到幾乎難以從床上站起來、面對沒有她的現實世界,每天夜間他又懼怕地難以入眠、唯恐品嘗失去她的痛苦。他酗酒、抽菸,那夢依然出現,沒有半分改變。
直到某天夜裡,他翻出她的日記本,磕磕巴巴地閱讀上面的方塊字,偶然讀到一句話——夢是現實的延續,現實是夢的終結。
毫無意義的話,卻讓他猛地醒轉——如果、如果他假裝她從未離去,是不是就不會夢到她了?於是他構築了這間屋子,一切的一切都按照他記憶里的她的喜好設計,像小孩子過家家般,假裝她生活在這裡。
確實很有用。對她的思念停留在像異地戀情侶般的程度,偶爾喝多時才會夢見她。
麥可停在樓梯口,望著這間屋子真正的主人輕車熟路地在半敞開式的廚房踮起腳,從頂端的櫥櫃裡翻出杯子,又打開冰箱彎腰找飲料。
明亮的燈光里,她半個身子都探進冰箱裡,渾然天成的可愛俏皮,他舔了舔乾澀的唇,終於找到機會道歉了。只不過說出口時仍磕磕巴巴:「艾波…我……」
艾波轉身,才看到他般問:「你怎麼還在這兒?」
她沒找到可樂,打算湊合喝啤酒。懶得找開瓶器,她把瓶蓋卡在廚房中央島台的邊緣,手掌用力往下一拍,調侃道:「難道還等著我帶你去浴室洗澡?」
話音方落,隨著瓶蓋的鬆脫,呲地一聲,雪白的泡沫泉涌似的冒出來,她趕緊湊近嘬了一大口,勉強控制住噴涌的酒液,才繼續說:「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也想要道歉,但是——」
她的眼睛試鏡攝影機般上下打量他兩秒,而後輕輕一笑:「這樣子可沒辦法打動我。」
原本隱遁在男人周圍的澀然,隨著這句俏皮話倏忽消失,仿佛風颳走原野上空的濃霧,露出澄亮濃綠的花草地。
麥可心安靜了下來:「好。」
艾波腰靠在灶台,為他的不修邊幅搖頭,瞥見她剛剛翻出來放在島台上的酒杯,連帶著也有些嫌棄,直接對著瓶子吹起來。
喝到一半的時候,男人洗完澡出來了。
他穿著一件不知道翻出來的亨利領T恤,最上方的紐扣鬆開,呈現小v領的效果,配合鼓囊的胸肌和略長的鬍鬚,意外有種草莽的性感。
看來他對打動她這一指標理解得很透徹。
「坐,」艾波指指島台邊上的高腳圓凳,「我們談一談。」
「要是談不好呢?」麥可笑著坐下。
「談不好?」艾波笑笑,順手從左腋拔出半自動,銀灰色的光點隨著她的把玩,沿著金屬槍身流動,「不會談不好的。」
她今天穿著槍套背帶,黑色的皮帶穿過肩膀、不松不緊地勒在白襯衫之上,充滿一股漫不經心的冷酷肅殺。
從方才見面開始,她偶爾睨來的一眼,寒光凜凜,帶著上位者的氣勢,卻讓麥可覺得該死的性感。
雖然很不合時宜,但麥可真的很想吻她,想讓她把槍抵在自己左胸或者太陽穴,在瀕臨死亡的威脅之下肆無忌憚地吻她。本能地吞咽,麥可儘量讓自己看起來正經一些,「悉聽尊便,赫耳墨斯閣下。」
槍擱上島台,被她隨手一撥,絲滑地原地轉了幾圈。她沒發覺男人的思路已經跑偏,邊玩槍邊回道:「當不起,偉大的唐.柯里昂。」
哪怕知道她在嘲諷,麥可還是被這尊稱叫得喉頭一緊,更想吻她了。他輕咳一聲,趕緊解釋起來:「桑尼那脾氣,你也有所耳聞,是個好戰士,也是個好統帥,卻不是個合適的謀略家。」
「至於弗雷多,早在我們第二次見面,我就和你交代了,爸爸吃冷槍的時候他在場,既沒有當場報仇、也沒有立刻報警送醫院,他嚇傻了。那之後他就和唐的位置沒有關係了。」
「嗯哼,」艾波又拎起酒瓶喝了一口,滿指尖的濕漉涼爽,替他說道,「而你,前羅馬外貿部職員、義大利赫赫有名的反黑戰士,確實是最合適的繼承人。」
麥可終於聽出些東西來,他一字一句地說:「我也不希望、也不想成為唐。我記得你說的話,不讓我們的孩子走父輩的老路。」
艾波簡直要氣笑了,「打住,我不是要指責你回美國做起黑手黨了。當然,這一行為確實讓我瞧不起你。」
她走到客廳的報籃旁,撈出這幾日的報紙丟到他面前,「你先看看,這幾天的事情經過,紐約時報講得還算全面。」
男人依言翻看起來,越看越心驚。
艾波倚在島台,有一搭沒一搭地喝著酒,看著他眉頭逐漸皺起,不由微笑起來。
快速瀏覽完所有信息,麥可合攏最後一頁報紙,首先問:「西多尼亞還好嗎?」
臉上假面似的笑容一收,艾波平靜地說:「恢復得不錯,已經能吃一些流食了。」
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他先問西多尼亞的身體,到底讓她略微心軟。
麥可點點頭,「明後天我去探望她一下。」
「可別。」艾波笑著擺手,「為了她的康復,我勸你別出現在她面前。」
麥可也知道自從艾波墜海後,西多尼亞一直不喜歡自己,便沒有再自討沒趣。他又問:「扎魯其被捕,那桑尼和湯姆在哪裡?」
他翻遍了報紙,沒有在上面找到柯里昂家族的任何名字。
艾波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說呢?維太里探員?」
「按照證人保護計劃,他們現在還在候審,」麥可皺眉,一五一十說了原先的布置,「湯姆作為辯護律師,桑尼會認罪並指名道姓地說出海門.羅斯的生意,並且供出他名下的殺手公司。適當的運作下,桑尼作為證人可以得到緩刑,而湯姆在律界的名聲也會水漲船高。」
「想法確實不錯。」艾波說,「而且你還算計著海門的猶太人身份,從桑尼女婿家族入手,接觸了以亨德森議員為首的保守派人士,想以此對抗他背後的猶太勢力。」
麥可微笑起來。
「但是,」艾波嘆了一口氣,「因為我這個變量,羅斯察覺到你的成色,或者說懷疑起你們柯里昂家族的目的,及時做了切割,推羅薩托兄弟出來當替罪羊。於是,背後的三股勢力發生了變化。亨德森議員等人畏縮不前,怕說錯話,你該知道的,這年頭誤會一位猶太人,簡直罪無可恕,政治生涯便完了。猶太勢力則高歌猛進,打算趁這個機會好好分一分黑手黨們的財產。而我們的局長,」
她笑了一下,「他猶豫了,一方面是你這位給他良多情報和支持、他和他伴侶都頗為欣賞的下屬,一方面是政界的面子情,於是他選擇不作為。只按照表層計劃抓捕大會的黑手黨人,至於桑尼能不能脫罪,抱歉,他的探員秉公執法。」
聽到這裡,麥可卻想到了她那通勸阻電話,當時她怎麼說地來著?權力的博弈。只怪他當時對局勢過於自信,失了謹慎。他望著艾波,鄭重地、以對戰友的語氣說道:「謝謝。」
艾波察覺到他的認真,扯了扯嘴角,沒有理會,又喝了一口啤酒。接著說:「所以,在那個情況下,我要做的、能做的就是曝光海門.羅斯,坐實他是黑手黨這件事。同時,提振我們那位小心謹慎的局長的信心。」
她攤開報紙,點了點殺手公司這幾個字,t「這個就是關鍵。」
「我一直信奉一句話——凡走過、必留下痕跡。感謝羅斯的多次暗殺,感謝弗倫扎貪心地要殺掉西多尼亞,我動了一些工會人脈、一些租擺客戶人脈,花了一天時間搞清楚帳冊地點。啊哈,你真該看看胡佛臉上的表情。」想起這個,艾波哈哈笑起來。
笑完,她回答先前的問題:「我用這個功勞和局長換了桑尼和黑根的安全,不經過審問,直接走保護流程。現在他倆正在夏威夷的某幢別墅曬日光浴呢。這事兒桑尼的女婿也知道。」
麥可手指點著大理石台面,沒有在這件事上打轉,反而問:「羅斯那個女兒呢?你是怎麼說服她放棄殺父之仇的?」
「說服?」艾波搖搖頭,「我只是把她叫到西多尼亞的病床前,告訴她我不會殺她,會讓她好好看看她父親的帝國是如何覆滅的。這姑娘就信了,乖乖待在我身邊。可是羅斯那老東西不知道啊,他以為女兒被我們控制了,派人來找,被奈利和蘭波找到蹤跡。然後我今早讓和小姑娘交好的阿萊送去小道消息,說我們找到了她父親的位置,又給了她一把槍,放她逃了出去。」
「可真陰損,」麥可語氣平淡,心臟卻因此撲通、撲通地跳起來。這是赫爾墨斯,他的赫爾墨斯。
艾波兩手一攤,無辜道:「虎毒還不食子,我怎麼知道羅斯會懷疑自己女兒呢?」
男人笑起來,胸腔發出的聲音確實低沉悅耳。
艾波磨了磨牙,把酒瓶往他的方向推一推,睨著他命令:「喝光。」
身體微不可查一顫,是激動的。麥可仰頭一飲而盡,用手背擦了擦嘴,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去臥室嗎?」
*
清晨陽光穿透薄紗窗簾,傾瀉入室內,麥可獨自醒來,望見他掛在臥室牆面的、她的羅體畫像,愣了幾秒,才回憶起昨晚的事。
平心而論,幾天沒見,和她做|愛一如既往的美妙,自然而然的,身體仿佛磁石般吸在一起,爆發無法言喻的快樂。只是麥可莫名覺得她變得有些粗暴、固執,好像他只是她的一個獲取快樂的工具。
這倒不算壞事,麥可總是盼著她需要他的,最好對他上癮到一刻都離不開。
想到這裡,男人從床上起來,心情愉悅地準備去找他的愛人。
起居室里,書雜而不亂地摞著,全是他從羅馬各大圖書館回購的、帶有她筆記的書籍。她不在這裡。
客廳里,奢華的皮沙發靜穆地站立在晨光。她也不在這裡。
焦躁逐漸出現,麥可迅速穿上衣物,快步走過空無一人的廚房,跨下樓梯,準備打電話找她。
卻在樓梯口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布魯諾,臉上纏著可笑的繃帶,說出的話也十分滑稽。
「抱歉,柯里昂先生,您無權離開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