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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見長安

2024-09-14 13:05:54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六章不見長安

  

  朝發蒼梧,暮至北海,原是仙家故事。上官陵從未想過,這些奇幻事物能與自己扯上一線關聯,況且她本來也沒想跑得那麼遠。君門九重,能叩開已屬僥倖——哪怕曾為相國,陛下也不是非得給她這個面子;何況是傳說中的仙宮紫府?更是連門路也不曾見過。

  事情發生在進入昭國後的第四天。當時她正在市集中對著官府的告示沉思,忽覺肩上被人一拍,回頭望去,背後空無一人,唯有十餘步遠外,有一道人拄杖而行。她心下疑惑,想了想便舉步跟了上去。那道人步伐輕緩,卻始終與她相距數步,怎麼也趕不上。她愈覺驚異,加快腳步趕去,不知不覺早離了市集,走到了郊外。

  那道人在一座院宇前停步,轉過身來,果真是眉飛瑞氣,眸似雙星,童顏鶴髮,璨璨精神。上官陵暗自一訝,這仙長倒有幾分面善。那道人見她迷茫尋思,忽而一笑:「昭王宮中一別,已有如許春秋,上官大人一向可好?」

  這一點破,上官陵猛然一醒,福至心靈。

  「是洪天師?」

  當年洪希聖在宮中時,與她僅有數面之緣。多年過去,人事俱非,這位天師大人卻還是記憶中的仙貌神姿,仿若才離蘭房,初降塵世。

  天地何蒼茫,人間半哀樂。

  「天師從蓬島而來麼?」她半開玩笑地道。

  洪希聖對視著她,眼神若有深意。

  「我的來路不是關鍵,關鍵在於你的去路。」

  上官陵眸光一動:「我的去路?」

  「世路無窮,勞生有限。你在世間盤桓已久,不覺得厭倦麼?就算再盤桓一百年,難道就能等到你要的?」

  上官陵霎時失語,任憑江畔的清風徒勞地吹拂著她的思緒。洪希聖真不負天師之名,哪怕並未與她真正結交過,言語中好似也已洞悉了她一生所求。

  與其說是建立,不如說是尋覓。湖水能夠平如明鏡,並非因為人們額外施加了什麼,而是它本來就有這樣的狀態。事到如今,她早已發現這一點,卻正因明白了,才更感到遙不可及。一人之心已難平,何況要讓全天下的人都同時如此?但若不能一同平了,便是此起彼伏,猶如來回激盪的潮頭,永無休止之日。

  「凡事皆有可能。」她沉吟啟唇,「也未必就等不到。人心都是向善的,只是因緣相差,所認取的善各不相同。」

  「那些都在其次。」洪希聖道,「就算認取的一樣也無濟於事。世間的善,多數都並不堅固。」

  「所謂的美德,是建立在條件上的,要能讓自己得好處,不管是財色名利,還是青史流芳。更好一些的,可以先『拋開自己』,但也至少要讓他美德所施的對象得好處,換言之,善要能被承認為善,無論這種承認是有言還是無聲。」

  「倘若有一天,他突然發現,他的美德既不見得能讓自己得好處,也未必能讓他人得好處。他恩施的東西是虛空,所施的對象是假存。無論他抱著怎樣美好或偉大的心愿,極儘自己的力量,所作的善舉在結果上都未必符合他心中的善。還有幾個人願意堅持?」

  「依我說,人類的善遠不如他們的呼吸來得真實。一個人呼吸一口氣,需要你先許給他幾兩銀麼?還是給他大談一番呼吸的妙處,如何能讓人益壽延年?」洪希聖笑了笑,「恐怕倒要反過來,若他現在被綁架了,要給綁他的匪徒一筆錢才能繼續呼吸一天,他多半也會認真考慮一下。」

  上官陵無聲嘆息。

  「雖如此,猶有痴心一片、伏白死直之士。」

  「無益而已。」洪希聖撫髯搖頭,「成敗興滅各有其時,萬物自有其壽限,豈是一兩個人可以改變的?遇上特定時候,一些公認的善本身就可以通向毀滅。伏白死直,好一點兒的是於事無補,糟一點的話,說不定毀滅來得更快。人果真能知曉何者為善、何者為惡麼?」

  上官陵默然,不覺陷入了長久的沉思。實際上,她自己早也想過類似的問題。在這無常世間,「善惡皆有其報」似乎只是一種可能而非必然,哪怕是必然,這「必然的果報」也未必落在當事者和時人可以觀察到的時空之內。再者,所謂善果與惡果,對眾生而言幾乎等同於樂果與苦果,然而一個人眼中的苦,在另一人看來未必是苦,樂也是如此。而若拋開結果好壞的衡量,善惡又何以為善惡?

  她隱隱約約感到,也許流行於世間的善,只是那個「真正的善」的仿象。原初的、真正的善,具有一種獨立的、並不仰賴於事功的價值。這樣說來,一個人所能行的真正的善,只會出自他的本能——比色身的本能更深的、靈魂的本能;他之所以去追求、去行持,歸根到底也只是因為「本願如此」。

  「知道我為何叫你來麼?」洪希聖忽開口,投向她的目光愈顯深遠,「我在這個世界裡已度過不少年頭了。從前我也如你一般,想要大濟蒼生,靖亂安民,把這裡變成一個長治久安的太平世界,讓它從無始亂劫中解脫出來。」

  「無始亂劫?那是什麼?」

  「就是一種世界模式,治世短、亂世長,哪怕偶然出現暫時平和狀態,也會很快重新陷入動亂。如此循環不斷,十次小循環過後,會達到一次大循環,文明消失,生靈消滅,天地間重歸混沌,經過一段時間後,再次變成新的世界。」洪希聖簡單明了地說完,面色微微一動,仿佛苦笑,「據我所知,眼下就是第十次了,不想老夫有生之年能觀此勝景,也不知是有幸還是不幸。」

  上官陵的思緒轉回他之前的話語上:「照這麼說,您沒有成功?」

  「沒有。」洪希聖直言不諱,「我也當過宰相,當過大將軍,當過……過忘山門尊主,甚至當過幾年皇帝,但最終都沒什麼用處,一切該怎樣還是怎樣。到後來,我也算看開了,只好一心求仙訪道,順天隨時罷了。」

  「唯一有點可惜的,是那些滿腦子弘道濟世的傢伙,很多都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甚至撞了也不回的榆木腦袋。可是有時看著,又覺得很像從前的我。大劫將至,便隨緣帶幾個一起走吧!」

  「走?」上官陵詫異於他的說辭,旋即猜到幾分:「你能逃去別處?」

  「要一起逛逛麼?」

  洪希聖說著,隨手推開了身後的院門,手杖一晃,杖頭的葫蘆掉落在門中。上官陵未及看清,便覺天光大亮,擡首看時,眼前香雲漫漫,繚繞著貝闕珠宮。

  她怔了一會兒,便逐漸平復了心情。親歷過化樂城之後,她對這些神異景象已不會過於驚奇,興許也只是幻境罷了,而就算真的是九天仙宮又如何?在她也只是匆匆過客,纏在她心間的憂結仍是寸絲未解。

  「沒有任何辦法麼?」

  洪希聖正欲引她觀覽,聞言駐足回身,沉默地望著她。

  「何必如此執著?」他眉宇微結,似憐似嘆,「上下十方,尚有萬億國土、三千大千世界,那個世界只是九牛一毛罷了。」

  上官陵不語。

  「眼界放寬闊些吧!」天師大人嘆道,「覺海無邊無際,每時每刻都有無數世界消失和誕生,一個混亂的世界滅了又算得了什麼?你有這般造化,我可以帶你遨遊十方,任憑你挑選一個喜歡的,這裡有的是長治久安的世界,有的是樂國、盛世、淨土……豈不強如你在那世里艱難跋涉、嘔心瀝血麼?」

  上官陵低垂了眼帘,視線轉投向腳下的雲海,仿佛在尋找什麼。然而目之所及,唯見蛟龍翻波,露濕玉欄,人世已然渺茫。

  「這裡不好嗎?」洪天師悠悠的聲音也如隔著雲山霧海。

  「好。只是……」上官陵聲音沉凝,極輕極緩地笑了一下,「雖信美而非吾土。」

  她仰首向外望去,灰藍的穹隆低低壓在寶光瑩潔的屋脊上,近得仿佛觸手可及,無盡天風徘徊而過,帶來一絲腥甜氣息。

  回去吧,回去吧,故鄉的苦雨召喚著她。即便真的無法挽救,她也想為它守候到最後一刻。她的故鄉煙雲慘澹,可唯有在那裡,她的生命才有重量,才讓她覺得一切都不是枉然。也唯有在那裡,才有她永生不忘的記憶,才有她……願意酬之以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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