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還君明珠

  第十一章還君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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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光寺房舍軒敞，卻到底不是久安之地。三日之後，鑒深辭別方丈，交還客房，領了慧舟準備離開，卻滿寺找不著滅空，萬般無奈，兩人只得先行上路。才出寺門，便見滅空迎頭走來。

  「你去哪裡了？」

  滅空眼珠向他轉了轉，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令師徒二人愈發疑惑。

  「怎麼？」

  「唉！也罷。」滅空終於開口，招了招手轉身，「你們跟我來。」

  三人一路走去，一直走出了城，尋至郊外一座土地廟裡，繞過神像，搬開稻草，鑒深低頭一看，只見一名男子臥在草垛後邊，雙眼緊閉，人事不省。

  「這……」鑒深擡頭，望向身旁的滅空，「這是怎麼回事？」

  滅空揚了揚眉，敘說起始末緣由。

  「數日前我在客棧里碰見此人，他自稱是無相林新任盟主。我從前也曾加入過無相林，也聽說無相林換了位新盟主，聽聞此言便對他有些興趣。此人坐在那裡倒也有個架子，可我留神一看，又覺得不太對勁，他的舉止神色似乎有些鬼祟，便起了疑心。我就試驗了他幾回，他一回都沒通過。後來我又讓店小二給他送了兩封信，行文里摻雜了些暗號機關，他也一個都沒發現。於是我就知道了，他根本不是新任盟主，就是個冒名混吃混喝的騙子。常言說得好，假的真不了，就是這麼回事！」

  「我不耐煩和他周旋，乾脆把人捆了起來，讓他交代自己來歷身份。誰知他說話越發離譜，竟說自己是北桓王子，我沒工夫聽他胡講亂道，直接搜身，結果搜出了這個。」

  他說著，手伸進袖子裡一撈，撈出一枚圓潤透亮的寶珠。

  「是個寶物。」鑒深脫口而出。

  那珠子甚大，托在掌心正好一滿握，珠色清瑩，卻又似含五彩之輝，叫人不禁聯想起傳言中的驪龍頜下珠。

  「我也看它像個寶物。」滅空道，「可是今早拿去城中典當，滿城的鋪子都說不認識，估不出價，叫我說個名目，我當然也是不知道的，只好又帶回來。」

  鑒深向他臉上看看，心知他打算私吞，便道：「照你的說法，他連吃喝都要靠騙，這珠子的來歷怕也可疑，萬一是贓物，你拿了它，說不定惹上官司。」

  「可不是？」滅空把那珠子在手裡盤了又盤，頗有不舍之意，末了總算開口：「看來此寶與我無緣，還他算了。不過這東西究竟是不是他的，我可得審問審問。」

  說著便伸腿踢了地上那人一腳。

  那人哼了一聲，緩緩睜開眼，一臉茫然地看向周圍。當他看到滅空手中的寶珠時，登時愣在那裡。

  「這東西是你嗎？」滅空厲聲發問。

  那人慌慌張張點頭，繼而又搖起頭，語無倫次，渾身發抖：「是……不是……」

  鑒深見狀忍不住安撫：「不必害怕，只是問幾句話，想好再說也不妨。」

  那人望向他，漸漸平靜下來，須臾方道：「是我跟在別人後頭撿的。」

  「撿的？」

  「我聽那偷珠賊和別人吹噓說，他能從無相林盟主手上順東西。結果他不留神，把珠子弄掉了，恰好滾到我腳邊。我看這珠子不同凡響，估計是件傳代之寶、信物之類，它既落到我手裡，我何妨也當一當無相林盟主？反正這大老遠的，大概也沒人知道。哪想到才當一天，就……就碰見你這禿……」

  滅空眼珠一瞪，他身上一抖，剩下一個字嚇得咽了回去。

  鑒深略一思索，道：「知道來歷便好辦了，我們何不將它直接送還給無相林？也好讓物歸原主。」

  滅空暗想，既然不能脫手，交還無相林或許也能得點賞錢，遂點頭：「好。」

  地上那人聞言，突然跳起身來，拉著滅空道：「你們要去無相林？帶我一起吧！」

  「你？」滅空吃驚地打量他，嗤笑一聲：「你還真想當無相林盟主不成？」

  「當不了盟主，當個弟子也不錯。」那人嘆道，「我如今過得有一餐沒一頓的，不如找個投靠碰碰運氣。」

  「好吧。」滅空對此甚無所謂，「對了，你本名叫什麼？」

  「成玄晞。」

  鑒深詫異擡眸，向那人看去，隨即斂了神色，心下悠悠轉過幾圈，到底什麼話也沒說。

  一行人依照探問來的路線，趕至無相林會堂。會堂大門外把守著一名大漢，滅空先一個上前。

  「施主，貧僧起手了。請問這裡是無相林的地方麼？」

  那大漢瞟他一眼，一動不動，也不吱聲。

  滅空見此，遂冷笑一聲，託了寶珠在手，道：「貧僧此來，本為歸還無相林的寶物，既然無相林不需要，那就歸貧僧所有了！」

  言罷，他轉身便走。沒走幾步，身後便響起個焦急聲音。

  「嗨！拿……拿回來！」

  四人被請入大堂。

  鑒深環顧一圈，堂內站著十幾個人，北面主位上坐著個白衣方臉青年，想來便是無相林盟主。

  主客之間略作寒暄，殷雪衣開口：「聽聞大師前來歸還我無相林的寶物，不知是什麼寶物？」

  滅空拿出珠子，殷雪衣臉色一怔，堂中其餘人也都面面相覷起來。

  這反應與料想中大不一樣，令滅空也納悶起來：「怎麼？這不是你們的東西？」

  殷雪衣輕咳一聲：「也可以說是吧。既蒙大師盛情，在下也不瞞大師，此物名叫萬象摩尼珠，之前確實曾為無相林所有，只不過……」

  他歷歷說來，言辭十分委婉迂折，然而滅空等人仍能從他的話里拼湊出整個故事。

  這萬象摩尼珠原是無相寺的鎮寺之寶，多年前無故失蹤，整個江湖都不知下落。後來有一天，忽然被一位無名俠士獻給了無相林。當時的盟主認為他可能是想物歸原主，卻因無相林與無相寺同名的緣故，歸還錯了地方。然而這寶物實在美麗，加之無相寺從未前來討還，他覺得輾轉相送太麻煩，便自行收藏了起來。

  之後殷雪衣繼任盟主，豪俠耆老俱來道賀。人多擁擠，不小心碰倒了一座架子，寶珠掉了出來，有位前輩識貨，認得這是萬象摩尼珠，便告訴殷雪衣，此乃神物，除了觀賞之外，更有一種奇用：可以轉逐光陰，將已經過世的人帶回，然而需要開啟才能發揮妙用。若要開啟它，必須得到無相寺的獨門秘功梵網眾生相。

  眾人驚奇讚嘆了一回，最後依然是歡洽宴飲，並沒人對這個「妙用」抱持太大熱情。說到底，對於活在現世的人們而言，已逝者的返歸，未必真會讓他們感到高興——或許反而是一件麻煩。無論分別時有多大的苦痛，時過境遷，情逐境換，一切已達成新的平衡，逝者若歸，便會將現有的平衡打破，帶來令人恐慌的未知，倒不如一去不返的好。

  然而殷雪衣有他的盤算。他召集眾人，告訴他們自己打算用這寶物請回過忘山門初代尊主，如今過忘山門已實際覆滅，無相林可以在他的帶領下成為新的過忘山門，這樣，不但能使無相林的江湖地位大大提升，更能安定江湖，靖天下之亂。若能請回過忘山門初代尊主，他願獻上自己的盟主之位。

  眾人聞言，都為盟主的宏圖大志和高風亮節所感動，雖然覺得若真這麼幹會有問題，卻也並不反對。或許他們根本就覺得辦不成，但都樂於藉機看看新奇。

  可《梵網眾生相》藏在無相寺中，怎樣才能得到它開啟萬象摩尼珠呢？如實相告自是彆扭，偷來的鑼鼓敲不得，何況是跑到失主面前敲。左思右想，他們就想出一個比武定輸贏的法子，挑釁無相寺與他們比武，通過武力上的優勝讓賢覺師太答應他們的條件。賢覺師太自身功體已廢，本以為籌謀得當，此番比試准贏，誰料半路冒出一個柳緗綺，出乎意料地輸掉了陣仗。

  一席話說完，慧舟先迸出一句：「搞半天，你們也是偷來的啊？」

  殷雪衣方臉一紅。成玄晞趕忙道：「什麼叫偷？這明明也是撿的好不好？再說，偷怎麼了？沒聽說過『竊鉤者誅，竊國者侯』？世人誰不偷？只是偷的東西不一樣而已！」

  他的熱心解圍吸引了殷雪衣的注意：「這位是？」

  滅空於是幫忙介紹了一番，一併相告了獲得寶珠的經過，說到成玄晞撿到寶物後就假扮盟主時，滿堂豪俠都鬨笑起來。殷雪衣也笑了。

  「既然你喜歡假扮我，那不妨留在此處，當我的替身吧！」

  成玄晞本就打算混進無相林安身，自然滿口答應。

  鑒深依然記掛著物歸原主的事，趁著人聲稍靜之際，啟口道：「盟主若想開啟此寶，何不將寶珠交還無相寺，對無相寺直言相求？請出過忘山門初代尊主也只需開啟一次，之後於盟主亦無用處。無相寺受此歸還之情，未必不肯相助。」

  殷雪衣沉默起來。鑒深所言並不難想到，當初之所以沒選擇這個方案，無非是想以後仍能將寶物存留在自家而已。到如今，連他自己也覺得此事荒謬，其實根本辦不成，漸已打消了念頭，對於是否要繼續持有萬象摩尼珠，也就沒那麼堅持了。既被鑒深提出，不如死馬當做活馬醫，隨他去試試好了。

  這樣想著，他便應許下來，當堂將萬象摩尼珠交予鑒深，又備了厚禮，另派了兩名弟子隨行護送。路途本就不遠，到了天色微昏時分，鑒深和滅空已捧著寶匣站在了無相寺門前。

  賢覺師太聽完來意，笑道：「到底是佛門之物，自有靈性，認得根依。承蒙殷盟主歸還寶物，如此恩德，應當酬謝。只是我功體已毀，寺中其餘弟子並不曾修習梵網眾生相，此功法頗為特殊，既需功力支撐，還要戒體清淨。我雖有心成全殷盟主，只怕頃刻之間，未必找得到內功深厚的受戒弟子傳此功法呀！」

  鑒深與滅空聽罷，一時都有些怔愣。這真是「一山放過一山攔」，想不到來到最後關頭，連賢覺師太本人都情願相幫了，還會遇上這樣的挫折。

  鑒深沉思片刻，向賢覺師太恭敬道：「住持師太，既然目前寺中無人能施展此功法，不知師太是否願意指點我們一二？貧僧與滅空師兄，倒也略有些內功，不知是否可以一試？」

  賢覺師太向他看去，見他神色柔和，卻並無玩笑之色，遂道：「法師有此誠心，無相寺又怎會不授？我可以告訴你們要訣，功法經卷也可以給你們。只是這梵網眾生相非比尋常，若用來開啟萬象摩尼珠更是頗耗內力，一個不慎，便有傷身損命之虞。還請兩位三思。」

  鑒深垂目，須臾道：「貧僧與殷盟主有言在先，雖有憂患，亦不敢不盡力而為。」

  賢覺師太眸光微動，似讚賞又似顧慮，過了片刻，方道：「法師既有如此決心，老衲自當成全。便請轉告殷盟主，他請求的事我應允了，此外修習梵網眾生相尚需時日，兩位法師近日，最好暫住寺中。」

  鑒深和滅空應承而去。賢覺師太收起萬象摩尼珠，折身走回經案邊，對卓秋瀾道：「這位殷盟主倒也頗有抱負，虧他想得出這個點子。」

  卓秋瀾搖頭一嘆。

  「我真是老了，如今的事越來越看不懂。怎麼一個個的都不肯要自己的本相，總想要去變成別人？忘歲月也是，無相林也是。難道無相林不變成過忘山門，它就不能安定江湖，靖世之亂了？」

  賢覺師太坐穩蒲團，終究沒有開口，只是拿起佛珠，緩緩撥過了一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