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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秋水無痕

2024-09-14 13:05:09 作者: 風竹月夜

  第十章秋水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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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推窗寄慨,樓高目斷。

  「登臨閣風光殊秀,果然名不虛傳。」

  上官陵倚靠在窗邊,任憑薰暖的夏風吹拂她的襟帶,悠然的語氣中含著幾分若有似無的沉重。

  奉旨陪伴客人的林知秋聞言一笑:「上官大人是頭一回來登臨閣吧?」

  極其簡單的問題,無非是攀話的閒談,卻令上官陵語塞起來,一時竟不知是該承認還是該否認。

  多少年了?多少年?時光像一片淡薄的帷幕,把一切都遮掩得模糊。她想她確實曾來過登臨閣,雖然是「過其門而不入」。此後輾轉流離,經年已去,她所愛的、所恨的、所抱憾的、所感激的……都早已化為塵土,知道那些事、記得那些事的人,如今在這世上只剩下了她一人。

  而她終究不曾忘卻,也不願忘卻。所有的一切,已然凝成了一塊精金美玉,雖鐫裹了她無數淚痕,卻到底是她心裡至為珍貴的寶物。她的才智、她的理想、她今生今世的靈魂……皆是由此而始,有朝一日,亦當在此而終。

  林知秋見她不答話,反倒陷入了沉思,心間稍感訝異,但這畢竟不是什麼要緊話題,便也乾脆略過,轉了話頭道:「大人此番親至長楊,長楊上下倍膺其榮。只是不知,國書中所請求之事,女王陛下是否應允?」

  上官陵這回來長楊,乃因沈安頤接到長楊請求稱藩的國書。考慮到因曇林的介入,與容國一戰之日恐已不遠,卻不知長楊稱藩的意圖究竟為真為假。想到上官陵前次也曾請命,沈安頤遂委任她親自前來與長楊王交涉,兼查看其國中情形。

  聽到林知秋的問話,上官陵抽回神思,徐緩開口:「長楊稱藩的誠意,女王陛下已然體會。只是此事重大,須得朝野同心方可。在下此來,正是受女王陛下所託,與貴國細商此事。」

  「大人所言極是。」林知秋應得和氣,「長楊近年來國力漸衰,君上年邁,子息亦薄,內憂外患,日益乏力。不瞞大人,向昭國稱藩之議,正是我向君上所提請。一方面是為了長楊,另一方面……」

  「嗯?」

  林知秋朝她面容上看看,微微一笑,似有些不好意思:「另一方面……也有我自己的私情。」因見上官陵蹙眉,忙道:「讓大人見笑了。」

  「我尊重一切責任範圍內的感情。」上官陵平淡道,「為感情而罔顧責任是卑劣的。而在責任範圍內的感情,愛也好恨也好,本身並無錯處。」

  「倒也談不上愛恨,只算是我自己的遺憾。」林知秋擡眼,看向風中不斷擺動的竹簾,伸手將它卷得更高了些。

  上官陵看向她:「林閣主此話何意?」

  林知秋繫結好帘子,請上官陵在琴台前坐下,自己也陪同落座,方道:「上官大人見識廣博,想必知道,登臨閣前任閣主,乃是大名鼎鼎的師若顰師樂正。」

  這自不消說,上官陵不動聲色,只是略一頷首。林知秋見狀,便繼續說了下去。

  「師樂正不僅是前閣主,也是我的老師。當年她失卻君心,萬不得已將登臨閣交給我。那時君上厭棄她,我怕重蹈覆轍,只好與她拉開距離,看君上的眼色行事。後來她獲罪而死,很多人都以為是我設計陷害,我從未置辯,只是想著繼承她的遺志,保國安民,光大長楊,將來後世的人,自然明白我的真心。」

  「可是後來,時移世易,她留下的計劃並無多少機會施行,勉強推行下去的幾件,也跟毛毛雨似的,看不出什麼效果。這是積弊所致,也是時運使然,我都知道。說實在話,上官大人,我很羨慕你。你有這樣的手段,又有如此的氣運,能帶給昭國強盛的國力,為它立下不世之功。我也羨慕師樂正,雖然她功虧一簣,但畢竟曾讓長楊無比接近過強盛,以後史書上,她的名字會與長楊轉瞬即逝的光彩並存。而我呢?」

  她話到此處,深深嘆了一口氣。

  「若說為長楊的心,我自認不輸師樂正,或許也不比大人您為昭國的心更少,可這有什麼用呢?空有其心,卻沒有真正留下愛它的痕跡。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可我林知秋枉食君祿,卻並無所忠之事——能夠清清楚楚辨認出來、明明白白記載下來的事。上官大人,若說您愛昭國,所有人都會相信;可若說我愛長楊,恐怕就只有我一個人能信了——而這根本怪不得任何人。」

  「這就好像你說你愛一個人,卻自始至終從沒為對方做過任何事。對方向你求助,你冷眼相對;對方苦痛掙扎,你從無一句寬慰;你能在別人身上揮金如土,卻對這個你所謂愛的人一毛不拔……那麼你這個『愛』有任何實際意義麼?當然你也會做些事,但你做的都是你本來就會做的事,你不做的也都是你本就不做的事,換言之,有沒有對方,你會做的與不做的都是一樣的。因此這個你所愛的人在你的世界裡根本不存在,和虛空沒有兩樣——至少在現象上是如此。」

  「更糟糕的是對比。倘若在你從不為對方做任何事的同時,對方卻為你做了很多事。見你似乎囊中羞澀,對方就慷慨解囊;見你傷心失意,就主動安慰……原本很多沒打算做的事,因為你的存在,對方便去做了。兩相對比,留下的事實跡象就會把你的『不愛』凸顯得更加確鑿,對方實際給予得越多,你的『愛』看起來就越虛假。」

  「我林知秋就正處在這種尷尬境地上。君上令我身居高位,不管誰來看,都是君恩優渥。可我為長楊做過什麼呢?我也覺得這麼多年來,自己沒少操心,可落在事實上呢?留下過什麼痕跡——能讓人清晰指認、可以憑此向後人言道的痕跡麼?答案是沒有。於是將來在長楊的歷史上,我林知秋就只能是一粒無意義的沙礫。」

  她的面容慢慢垂下幾分,似有泫然之色。上官陵靜靜聽著,此刻忍不住出聲:「其實長楊未必沒有過機會。當初我國也曾遣使,邀請長楊共伐北桓。」

  「大人所言不假。」林知秋用指尖搵了搵眼角,語調恢復了些平靜,「當年文修年大人來長楊,請求共伐北桓瓜分土地。我們也覺得,此是可勝之戰,許之有利。但朝中不少大臣說,北桓國土距我長楊太遠,又不相鄰,師勞而利薄。這也有理,君上就猶豫。加之後來,謝將軍來請求襲擾昭國。君上就更拿不定主意了。看起來,當時長楊真是左右逢源,結果到最後,就『左右逢源』得什麼也沒幹成。我後來想,原來選擇太多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的確。」上官陵微喟,「選擇多並不意味著機會多,有時候,太多的選擇反倒會讓人喪失真正的行動力,使得有效的機會變少。其實,我覺得人並不需要太多選擇,因為你終歸只有一個人,不可能同時走兩條路,再多的選擇,到最後對你真正有意義的,也註定只有一個。」

  「不錯。」林知秋點頭,「後來我把這個問題想了又想,結論與大人所言差不多。這裡面有個根源,我認為在於強弱:越是弱者,越是總覺得自己需要很多選擇,而這些眼花繚亂的選擇又常會反過來加劇他的軟弱。他之所以需要囤積很多選擇,就是因為他從心底里感到自己弱,因而必須儘可能挑一條最好走的路、最容易成功的選擇。可這其實沒什麼用處,一來選擇越多,那條最易成功的路他反而越難看見;二來就算僥倖看見挑中了,憑著這份骨子裡的弱氣,縱然有九成的勝率,他最後也能走到那一成的失敗里去。」

  「真正堅強的人不是這種做法。他始終知道自己要什麼、不要什麼,從頭到尾都只需要一條路,哪怕這條路有九成可能失敗,他也能憑著自己的堅強果敢勇往直前披荊斬棘,直至走出那一成的成功結局。」

  「想清楚這些事的時候,我就明白了,長楊真的是弱國,我不能再抱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了。既然註定是弱國,那就儘量做一個有自知之明的弱國吧。」

  -

  次日長楊王在明光寺設宴,款待難得一見的上國名臣。明光寺是數年前才剛落成的寺宇,長楊王不知從何時起虔信起了佛法,之後上行下效,奉佛之事蔚然成風,國中各式各樣的寺廟寶塔便如雨後春筍,一座跟著一座,至今無消歇之跡。

  上官陵入鄉隨俗,跟著拈了香,隨後便被請去奉茶。長楊王的精筵頗多講究,正席尚未布置妥當,主客便在內臣外官的陪同下坐在法場裡品茗談天。

  「都說上官大人見多識廣,可曾見過這樣的茶色?」

  長楊王喜盈盈笑眯眯,手握茶盞,話語親切。上官陵的品貌風度著實不俗,舉動之間宛然如畫,素愛風雅的長楊王一見到她,便覺無比提神,不惜拿出自己的珍藏來招待,用他的話說,這叫「罕物配罕物」。

  「此茶色如碧玉,香韻細膩而有霧濕之感。」上官陵微微一笑,「莫非是傳說中的『壺梁玉露』?」

  話方出口,只見長楊王眼放精光,撫掌笑道:「上官大人果然不凡!這『壺梁玉露』產自我長楊最南端的海島,生於高山之巔,受海風晨露精華滋潤,每年只產那麼一丁點,孤王特意留了些,就是為了與大人這樣的佳客共享。」

  正說話間,長楊王眼光一瞥,忽見苑外走過兩名僧人。這明光寺因國君常幸,寺中僧侶平素的行頭都不錯,相比之下,那兩名僧人看起來就略微「襤褸」了幾分。

  「那是什麼人?」當著貴客,他不好過分發作,只低聲詢問身後的侍從。

  「聽說是從曇林來遊學的法師。」

  「曇林?」長楊王轉嗔為喜,「他們雖穿得破爛,倒也有個好出處。聽說曇林多有高僧,不知他二人是否有些道行,可請來奉茶。」

  那兩名「破爛僧人」卻非別人,正是鑒深和滅空,因聽聞長楊王弘法,遂遠遊而來。莊嚴寶相確也見了不少,只是兩人越往前走,心情愈覺微妙。當下因國君呼喚,只得前來參禮。

  長楊王對著兩人上下打量幾番,饒有興味。

  「兩位法師從曇林而來,想必有些高深術法?」

  鑒深躬身:「承蒙國主下問,貧僧等人並無術法。」

  這話把滅空也包括進去了,「身懷絕技」的滅空大師瞧他一眼,卻也沒辯駁。

  長楊王略微失望,隨即又想起什麼,重新提起了興致。

  「孤王有幸得聞善法,攜朝皈依至今。兩位也看見了吧?」他舉手指點了一下四周宏偉的殿宇,面帶欣然之色,「不過十餘年間,已興建百座佛寺。據你看來,孤王該有多少功德呀?」

  鑒深默然良久。

  長楊王等了一等,見他總不說話,便笑道:「法師為何不言?莫非不可計數,令你無從開口了?」

  「大王。」鑒深終於出聲,「貧僧從邊境一路走來,只見餓殍遍野,饑寒無數。貧僧也見到一些正在興建中的佛寺,負責建造的百姓衣衫襤褸,苦嘆連連。大王既要問功德多少,那恕貧僧直言,佛祖傳法,為的是慈悲濟世,拔苦與樂。如大王這般,就算再修建千座萬座佛寺,恐怕也是一毫功德也沒有的。」

  他的言辭太過直白,當著群臣,長楊王臉色頓時難看,但他自恃風度,不好破口大罵,便只冷冷注視著那僧人,似欲逼他改口。

  鑒深合掌垂眸,沒再發一語。場面一時冷了下來。

  左右有善察顏色的侍臣,這時趕忙出列,罵道:「好個不知深淺的和尚,在君上面前胡說八道!來人,將他亂棍打出!」

  侍衛一擁而上,準備動手執行,忽然一道身影擋住了鑒深。

  「大王息怒。」

  滅空雙手合十,躬身笑道:「我這師弟年輕學淺,言辭魯莽慣了,您千萬不要與他計較。人家布施一飯一粥尚有功德,大王花費巨量財物興建佛寺,總歸是一片虔信之心,怎能說毫無功德呢?」

  長楊王聞言,臉色終於和緩幾分,擡手揮退侍衛,又請滅空上座。

  「孤王也知百姓辛苦,但就如佛法所言,這是他們前世罪孽深重,此生合該多多懺悔。孤王心中也常常不忍,但想到這是他們消除罪業的途徑,也不好橫加干涉。」

  「大王用心良苦。」滅空點頭道,「可惜凡人無知,難免抱怨連天。他們的怨氣太過巨大,多少會遮礙大王的功德。不如以後大王建造佛寺時,給參與建寺的百姓一些上好的衣食,其中若有罪人,可以赦免他們的罪責。這樣建寺的人心生喜樂,不但不會遮礙,更能增益大王的功德。」

  長楊王沉吟不語,許久,終於轉出一絲笑意。

  「法師言之有理,本王會酌情考慮的。時候不早,咱們入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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