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山重水複
2024-09-14 13:05:07
作者: 風竹月夜
第九章山重水複
一鉤新月幾疏星。
借著夜色的掩護,女子的身影一動不動地伏在房頂上,細聽著房檐下的動靜。然而院中屋內一片闃寂,只偶爾傳來幾縷輕柔的風聲。
三天了,一直也不曾探查到半個人影,難道柳緗綺真的已經走了?夜女想到此,稍稍放鬆了握劍的手,竟不知心底的感覺是失落還是慶幸。柳緗綺,這個她奉命追殺的人物,終於離開了她劍鋒可及之處。她跳下房頂,來到門窗前又察看了一番,的確沒有人。這一輪追殺總算暫告結束,她有個「結果」可以回去交差了。
就這麼回去麼?她走出連廊,略微有些躊躇,還夾著幾分說不出的愧怍。殺柳緗綺是她的使命,這一點她從來都清楚。日復一日磨練武藝,日復一日尋訪守候,就是為了迎接使命降臨的這一天。可現在,目標找到了,她卻並沒有完成任務。
要只是技不如人也罷了。第一次與柳緗綺對陣,她抵敵不過反被對方打傷而失敗,自己尚不在意。之後丟了佩劍,放過柳緗綺一回,也算情非得已。如今柳緗綺失去了蹤跡,聽起來倒也說得過去。但她自己清楚那躊躇愧怍的原由——她顧惜自己的性命,不想殺死柳緗綺。栽培她是為了殺柳緗綺,可以說她就是為了這一件事而存在的,倘若柳緗綺死了,她還有繼續活著的必要麼?
她心情複雜地品味著自己的私心,漸漸又生出另一層疑惑:為何要殺柳緗綺呢?那人看起來也不像個奸邪之徒。為何會有這個任務?又為何要指定她來做呢?論武功,她自問不算頂尖。
院門「吱呀」一響,她本能地躲進廊柱後,兩名小尼姑打著燈籠走近,一個邊走邊道:「柳居士說了,要交給卓掌門……」
夜女讓過她們,心間閃過一念,與其這樣空手回去,倒不如跟上去聽聽消息。
禪堂中明光淡淡,想是住持未寢,猶自夜坐。方走近,便聽一聲語笑。
「『剔起燈來是火,歷劫無明照破』,你這個燈剔得明白!可惜,我到現在也不明白。」
夜女倚窗找了個隱蔽位置,按破窗紙,柔暖的燭光猝然溢出紙洞,她眯了眯眼,湊近觀看。
「那你怎麼打算呢?」是賢覺師太的聲音。
夜女凝目望去,師太坐在香案前的蒲團上,正和對面蒲團上身披道袍的女子說話——她認識,那是玄都府的掌門人卓秋瀾。
「沒有打算。」卓秋瀾道,「我如今回想,這事情整個就跟一場夢似的——說不定真就是一場夢。」
「夢?你覺得化樂城並非真實存在?」
「有這種感覺。就如昭國女王所言,連穩定的出入口都無法找到,怎能相信它是真實存在的地方呢?至於什麼王隋、什麼孩童祭祀,也都只是夢中的幻象了。雖有雲容他們三個作證,想起來還是常覺得不真實。」卓秋瀾說著,停頓了一下,擡眸看向賢覺師太,自嘲地笑了一笑,「我偶爾甚至有種錯覺,眼下身在你這寺里,都不知究竟是夢是真?」
賢覺師太微愣,旋即也笑了。
「你這話問得……竟有我本門的機鋒。不過這既是你自己的迷惑,我縱然答你,也無甚用處。還是先看著吧。」
「正是,也只好先看著了。」卓秋瀾輕嘆,「當時跟王隋對峙時,確有仗義扶危的衝動,可如今待在這裡,遠離了那個處境,又好像沒興趣了。而且那時候其實也沒看見什麼孩童,就聽王隋在那兒講。」
「你主要還是不信。」賢覺師太一語點破,「不信,所以不求;不求,所以不想動。」
「是。」卓秋瀾應得誠懇,「不過也很難講,到底是不信所以不求不想,還是因為不求不想所以不信?你說,我改換不了天生的心腸,這是自然,但出於天生情質的反應,畢竟非我所求。就好比一個人,具有天生的好胃口,但他自己並不追求成為饕餮大王……」
「於是情隨境遷?」賢覺師太給了她個會意的眼神,「你說得也有些道理。若如此,一個人信什麼、不信什麼,其實也並非出於選擇,而是一種『命定』。」
「正是如此。」卓秋瀾短笑了半聲,傾身坐近了些,「依我看,人不能選擇自己信什麼,只能選擇是否依從他所信的去做,但僅僅是這點,就已很不容易了。首先,他不見得知道自己實際信什麼;其次,若是天賦的情質與他所信之物的指向並不一致,他就會時刻受到另一種本能欲求的干擾,那東西阻攔他、擾亂他……把他弄得暈頭轉向,直至牽著他的鼻子走。可是,他真正所信的又在另一個方向,到最後,就只能在虛空的追逐中白白耗盡一生。」
「這往往就是大多數人的命運,除了一種罕見的幸運兒——天賦的情質與根本信念恰好一致,相生相成。用你門中的話說,這得是幾輩子修來的。」
賢覺師太點頭不語。
「所以你是覺得,這種『愛管閒事』的天性阻擾了你真正的所求。」
「對。只不過在旁人看來,要管的閒事很符合『江湖道義』,與那些追逐聲色犬馬的本能欲求不同,於是就是好的、該當的……可若以求道而論,這不就是臧穀亡羊麼?」
賢覺師太依然點頭,同時浮現出一點淺笑之色:「但若真撒手不管,又似乎違背了『江湖道義』,也不好,是麼?那不如想想,你所求的道,究竟是什麼?」
「我所求的,乃是一種終極。」
卓秋瀾說完一句,忽然沉默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方才繼續說下去。
「不是只存在於言辯中、想像里的那種,而是能真切『嘗』到、直接體會到的實在。我早已厭倦了那些辯談,說得再多,都還是在外圍打轉,根本上還是虛空,令人厭倦的虛空!」
「也許我就不該到處亂跑,弄得荒廢道業。如今又碰上這檔子事,要不管它吧,萬一王隋說的是真的怎麼辦?管它吧,這事根本茫無頭緒,何況忘歲月武功超絕勢力強大,就算他傷天害理,江湖中幾個人對付得了他?要管這事,可就不是一朝一夕能管完,少不得還要繼續荒廢道業——不知荒廢到什麼時候。」
賢覺師太默然傾聽著,這時驀然問道:「你不擅長管錢,是不是?」
卓秋瀾詫異看向她,只覺這話頭拐得突兀,卻見賢覺師太微微一笑:「我方才聽你說話,突然想到這個,以世人之所愛而論,似乎可以分成三種。」
她說著拾起木魚的擊槌,在地上劃了三道痕印。
「上面這道,為天、為道、為理。中間這道,為人。下面這道,為地、為物、為器。人們能夠從上往下『愛屋及烏』,但一般只能及一次。」
「何意?」
「以根本所求而論,有人愛天道,有人愛世人,有人愛器物。然而,天道待人傳,世人賴物養。因此,愛天道的人看待世人,會愛屋及烏;愛世人的看待器物,也會愛屋及烏;但愛天道的人看待器物……哪怕理智上也知它是生存必須,感情上卻難免『疏遠』一些。所以我估計,你對財物之事不大上心,對麼?」
卓秋瀾這才明白過來,不禁笑了。
「你的意思是,道不離人?」
「我並沒有建議你什麼,只是把你的問題換了個角度擺著看看。」賢覺師太道,「不管怎麼權衡,總歸還是要你自己甘心、覺得值當,才走得下去。」
卓秋瀾沒再說什麼,扶著香案起身,準備回房歇息。賢覺師太拿起案上的布包遞給她:「別忘了這個,柳緗綺交代給你的。」
「你不提我還真忘了!」卓秋瀾輕輕一拍腦門,「想不到過了這麼多年,這本『無字真經』兜兜轉轉,又轉回玄都府來了。」
「無字真經?」
「《靈虛秘錄》嘛!當年柳緗綺費盡心機將它弄去,也不知究竟得了什麼好處?好了,不必送,告辭。」
她按下賢覺師太,袖了書冊轉身舉步,忽覺異樣:「什麼人?!」
窗紙上人影一晃。
卓秋瀾揚手,一道風自拂塵而出,窗扇立時破開,卻只見樹影橫斜,悄無人蹤。
-
這座楓露軒雖與玉墟宮那座同名,卻也只是同名而已,模樣格局都大不一樣,好在夜女走慣了門路,轉眼就尋到了花庭。
正房內燈火通明,她快步走過庭院,階前驟然閃現出一道纖裊身影,不偏不倚地擋在了面前。
「蘇姐姐?」夜女擡頭一看,難掩訝異,「這麼晚了,你怎麼在這裡?」
「當然就是為了攔你這種不懂事的孩子。」蘇緹抿嘴一笑,朝她意味深長地眨了眨眼,「你要回稟事情,也得學會挑好時候,這會兒闖進去,豈不壞了教主的好事?」
夜女愣在原地,臉色瞬間蒼白,隨即又脹得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蘇緹來到她身前,動作輕柔地替她撣去肩頭的塵土,方才回過神來。
「多謝姐姐。」她輕聲道,瞥了眼蘇緹身後緊閉的房門,聽著房中偶爾傳出的謔浪嬉笑之聲,又覺氣惱又覺心冷,之前因不願對柳緗綺下手而生的愧怍之情,頓時消散殆盡。
「餓不餓?要不先去我屋裡吃點東西?」蘇緹替她拍淨了風塵僕僕的衣襟,直起身來,笑語溫柔,「教主這裡,怕還得有一會兒呢!沒料到你會這麼快回來。」
「自然。」夜女冷笑,「他大概希望我永遠不會回來。」
蘇緹目光一閃,對著她半是頹然半是傷感的臉色端詳了半晌,忽道:「有句話我得告訴你。」
「請姐姐指教。」
蘇緹注視著她,眼中頗有憐憫之色。
「雖說教主把你養大,教你武藝,但對你來說,教主永遠都只是教主而已,明白麼?」她瞧了眼夜女驚愕的神色,無奈搖頭,「你這樣的姑娘,我沒見過一千,也見過一百。他能當上教主,當然有他的本事,他或許算是個好領袖,但絕不是個好情人。」
這話過於直白,夜女的臉頰再次變成火燒雲,蘇緹只是視若無睹,顧自講話。
「其實他也不難伺候。」她勾唇一笑,笑裡帶著幾分涼意,「只要你不把他當回事,別在他身上動什麼真感情,就跟他玩玩,倒也未必有什麼損失。但若真上心了,可就是你自討苦吃。這一天天的,你看在眼裡不得慪死?少活幾十年都算輕的。」
「這是你的經驗之談麼?」夜女忽問。
「我?」蘇緹又笑了一下,卻並不意外她的問題,「我不會做這些空虛無聊的事。剛才那麼說,別以為是鼓勵你,只不過看你難受得緊,所以給你個權宜之計。這種泥潭,有遠離的力氣,當然還是遠離為上。畢竟他的獵艷對象有的是,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可你的人生對你自己而言只有一次,當然要儘量珍惜,何必陪人做這種無聊事?談一堆沒用的情,說一堆虛假的愛?這些東西很快就會像泡沫一樣碎掉,對你毫無意義,不過是白白浪費你的時間精力,而你本可以用它們來做更有價值的事情。」
夜女平復了心情,默默吸了一口氣。
「姐姐放心。我從來都只把教主當上峰,並無額外的情思。」
就算曾有過幾分,而今也已死心。想她為了他的任務,孤身在外櫛風沐雨捨生冒死之際,他卻在和別人卿卿我我尋歡作樂……誠然,這二者本不相干,是擔憂她的安危生死還是和別人尋歡作樂也都是他的自由,可她既已知道是如此,若還能繼續抱有痴心妄想,豈不真成了個賤胚子?
蘇緹看著她的容色從傷懷變為平靜堅毅,笑道:「那就好。」
話音方落,只聽門聲一響,蘇緹趕忙回身,果見忘歲月披衣走了出來。
「教主!」兩人一同行禮。
忘歲月不語,視線掃過蘇緹,便落在夜女身上:「事情怎樣?」
「柳緗綺武藝超絕,屬下敵她不過,未能完成任務。」夜女如實回道,按慣例本該還有一句請求責罰的話,此刻卻不知怎的出不了口。
於是忘歲月眉頭微動,似乎不悅:「你任務失敗,倒很理直氣壯?」
夜女看他一眼,便迅速收了目光,卻仍藏不住語氣中的憤然。
「你明知柳緗綺乃絕頂高手,我根本不是對手,卻令我去刺殺,難道不是本就打算置我於死地?我卻沒死,反倒回來了,讓你很失望吧?」
忘歲月眼神瞬間陰冷,他一瞬不瞬地盯視著夜女,仿佛要洞穿她的心思。但很快,便又淡靜下來,嘴角勾起一絲深不可測的笑意。
「你這麼說,倒像是我故意讓你去送死似的。」他緩緩開口,並不為夜女的犯上態度動怒,「的確,本座知道柳緗綺乃絕頂高手,可本座還知道,任何人都可能死在柳緗綺手裡,唯獨你不會。看,你這不就全須全尾地回來了?」
出乎意料的說法,夜女霎時一怔,轉瞬又覺得他在扯謊,便不屑地輕哼了一聲。
「不信?你有沒有照過鏡子?」忘歲月突然道,「哦,我忘了。你不知這裡頭的事,照鏡子也沒用。告訴你好了,因為你這張臉,酷似柳緗綺死去的摯友。所以本座一早就知道,她絕不會對你下死手。」
夜女再次吃了一驚。柳緗綺淚流滿面的臉容浮現在她的腦海里,令她不由自主相信了這個解釋。
「所以這個任務非我莫屬?」她不自覺緩和了語氣,「可是,她又失去了蹤跡,我怎麼也找不到她了。」
「這屬於情理之中。」忘歲月笑了一聲,「她如今肯定不願再和你碰面。即便知道你根本不是那個人,可你頂著這張臉對她拔劍相向、冷漠無情的樣子,也還是會讓她感到心痛吧?你雖在武功上贏不了她,卻很容易在精神上折磨她。換作我是她,也得對你繞著走。」
「你這一趟也不是一無所獲。」忘歲月揮了揮手,「柳緗綺只要看見你,就會知道她已被我盯上了,為了自保,便不得不暴露身份走出來——頂著過忘山門尊主的名頭,說不定還能召集些舊部,好過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我手裡。她的行蹤掩藏不了多久,接下來你可以休息一陣,本座自會派人繼續追查。說起來,其實你算是完成了任務。」